自 2023 年 5 月 6 日起,臺北市立美術館圖書文獻中心策劃了「影像力:自立報系 1985-1994 攝影專題」展覽,並一連舉辦四場座談,邀請自立報系的攝影記者、研究者、影像工作者一同探索報導、攝影等影像創作議題。
「報導與創作之間——攝影的作者身份與多重面貌」是系列講座之二,由攝影史研究者陳佳琦主持,邀請黃子明、周慶輝、劉振祥三位曾活躍於自立報系的影像工作者、藝術家,分享近期創作。這場講座也配合北美館另一檔熱門展覽「勒內‧布里:視覺爆炸」,從布里橫跨報導、電影、藝術創作的多重身分歷程,和三位與談人對談,輝映出報導與創作之間的微妙關係。
座談之初,陳佳琦指出,過往觀眾所認識的布里,僅僅是馬格蘭通訊社的攝影師,然而在本次展覽,可以發現他其實也喜歡畫畫、拍電影的多重身分。另一方面,自立報系展覽有實體、電子影像,還有綠色小組的紀錄片作品,亦展出相關攝影師的視覺藝術創作書籍。兩個展覽的共通點,就在於都跨越記者與創作者的工作,且皆與報導攝影有關,將能映照出媒體工作者/創作者之間的對話討論。
劉振祥:從記者、劇照師,到接案攝影師
「當一個攝影師本來就會面對到各種不同主題,這些主題,本來只是有一個機會碰到了,可是接下來的執行可能花了一二十年的時間,」攝影工作者劉振祥對於專題攝影的接觸,來自當時在自立報系「政經研究室」時期,當時每個記者都得自己發想主題,接著扣緊新聞現場執行專題,因而開啟他的攝影之路。
劉振祥也說明,在媒體任職期間的許多專題主題,都是「累積性」的成果,例如他曾經做過動物的拍攝專題,每張畫面都是日常街頭、身邊所見的動物。累積出一篇專題後,創作者可能會再不斷延伸、碰撞出很多新的作品。此處所說的延伸創作,不只是平行地發想出更多新題材,也會垂直地將一篇專題加值出多樣可能。劉振祥舉例,自己曾經拍過「女人的二二八」報紙專題,但該專題後來受邀到鄭南榕基金會展出,在策展時,為了讓觀者在凝視照片後,能夠跟照片中的人物有所反射,因而刻意使用金屬相紙沖洗,建立照片與現場觀眾對話——這樣的二次發想,是在做實驗,更是從一篇報導不斷垂直發展的可能性。
以新聞攝影的職業生涯為根,劉振祥也成功地廣泛發展各式攝影工作,他開心地在簡報上亮出照片說道,「紐約第一次辦台灣新電影展覽,雜誌社就用了我拍《戀戀風塵》的劇照當封面!」獲頒今(2023)年台北電影節「卓越貢獻獎」的劉振祥,曾為侯孝賢、楊德昌、鍾孟宏導演拍攝多部電影劇照。不過,他也坦言,電影這塊他拍得不多,歷經台灣新電影時期後,有二十多年沒拍,是 2008 年遇到了鍾孟宏導演,方才重新上工。鍾孟宏導演給他很大的自由度,要他「不要拍我電影裡面有的視覺」,甚至常常殺青後也不知道他拍了什麼照片,一直到電影上映前夕,才開始交出劇照作品,讓他有很大的創作空間。
最後,劉振祥也分享了他為雲門舞集、兩廳院表演藝術圖書館、建築產業、台北藝術大學畢業照等商業攝影案件,他認為對攝影師來說,要讓生活持續下去,就要拍廣告,才能有比較正常的待遇,但廣告產業相當辛苦,「有時候代言人要趕飛機,時間很緊迫的!」拍攝過程遇到很多不同地景,攝影師總得學著用不同技術、不同視角來觀看。
若親臨現場的觀眾,最後大概也會驚鴻一瞥看見劉振祥快速閃過的、他的油畫作品;他笑笑地說,這些他從來沒發表過,但他其實和布里一樣愛畫畫呢!
周慶輝:跨越報導攝影,走進當代藝術
相較之下,周慶輝則早早轉入藝術創作領域:「我是 1989 年進到媒體工作,當時解嚴後報紙工作機會變多了,我是非常喜歡攝影的,所以就找了跟攝影有關的工作,」他開玩笑地說,當時拍婚紗其實非常賺錢,但他卻很嚮往媒體,想要更貼近當時的社會環境。不過,他大概入職半年後就覺得自己不適合,因為媒體不允許長期關注一個題目,當年的他只能運用假日,追蹤拍攝有興趣的專題。
接著,周慶輝也分享了幾個他的攝影專題創作。
在「行過幽谷」計劃裡,他拍攝了樂生療養院的生活景況,耗時約三年拍攝,還在拍攝地點附近租了房子,房東就是一位痲瘋病人。他分享道,自己因為很擔心在同一個空間待太久,會失去了對周遭的攝影敏感度,所以在三年的拍攝期,輪流拍攝不同的教堂、醫院等空間,再把每日的拍攝切割成早、中、晚輪番移動,他形容自己「用了很多限制自己的方式」來拍攝本次計畫。
「在我們的年代,沒有當代攝影這個名字。我對歐美不暸解,相關知識就只能從工作的過程,或是看國外攝影師的攝影集、談話錄學習。」在拍攝過程裡,周慶輝打破傳統肖像攝影桎梏,拍攝了不少「角落靈光」,也就是空間內的各式一隅。他說,很多攝影師覺得「沒有人就不知道怎麼拍」,但他在長期觀察療養院裡的空間後,卻開始對物件有感覺,那是一種對物件投射的情感。
不少觀者看著他一張張精準捕捉的照片時,總會問他為何剛好在旁邊?周慶輝意義深遠地說:「攝影師眼睛看到的,總比拍到的多;因而在抓拍跟等待之間,要有一種醞釀。」他舉一組老先生大掃除的照片為例,兩張照片各以打掃窗戶的內部、外部拍攝,畫面中的老先生彷彿天使一般,但周慶輝苦笑說,老先生不願再做一次那個動作,於是他只好隔年再回去療養院,在同樣的時節,從裡面往外拍出來,才得到這組動人的寫真。「這部作品改變了我的人生觀,」周慶輝說,報導攝影的訓練,對他後來的藝術創作有很多幫助,靠著報導攝影的養分,讓照片中有人、有故事,就不會像很多人所批評的,拍出「無病呻吟」的攝影作品。
至於「黃羊川計畫」,周慶輝則笑稱,當時其實是為了拍電影而去到中國的偏遠鄉村,但最後卻沒有拍成電影。他展示了一組「手」的照片,「中間那雙手,是一個女孩的手;她再窮,也有想漂亮的期望,這說明人類想追求夢想的想望是相同的,」當時在勘景時,就看到年輕的女孩子坐在旁邊,佩戴的耳環裡,彷彿有著美麗的哀愁,激起周慶輝的人文關懷——他說,這種觀察是報導攝影的訓練。
周慶輝也試圖透過該計畫的作品,解釋對他而言,拍攝計畫的擬定為何重要。談及土牆與鄉村孩童繪畫的創作,他解釋道,畫面中的土牆是地景象徵,因為當地住民搬家後,留下廢棄土牆,代表著衰敗;相對而言,小孩的繪畫作品則代表希望,兩者結合下既衝突又發人深省。由於系列作品小孩的素材吃重,有不少小孩的近照,藉以呈現肌膚,告訴觀者這些孩子來自哪裡;這些必須以巨大尺寸輸出的肖像,若未處理細節,看起來便會如同海報。因此,周慶輝在拍攝前就做好企劃案,知道要拍很大,又因為想好要以彩色拍攝,確認呈現方式後,用相對應的設備出發創作。
「真正重要的東西,是肉眼看不見的,」他引用《小王子》的名言,解釋了新聞現場的養成,與「和人打交道」的觀察習慣,如何大大影響他的創作。因此,在近期的創作中,周慶輝也以「人的莊園」計畫,大膽說服動物園借他拍攝,探討人類所生活的牢籠、死亡、長照議題;最新計畫「應許之地:天使星」,則呈現「愛奇兒」的特殊生命故事,探討正常與不正常,更第一次處理聲音和作品,大方施展他在「編導式攝影」的技巧。
黃子明:堅守媒體崗位,踏實社會實踐
「另外兩個人的作品,都遠遠超過傳統媒體,但我本身一直在做的,是『社會實踐』的工作,」至今仍在《中國時報》任職的黃子明說,80 年代是台灣歷史發展轉折,進入媒體工作後,他第一個拍攝的事件就是 1987 年的「東埔挖墳事件」,大大影響他的思考,逐漸意識到台灣原住民議題的重要性。他說,許多人從小就受到長輩的歧視性言語影響,產生不少刻板印象,但在報導該事件後,他發現我們或許要重新思考這些根深蒂固的觀念,因而開啟他在工作之餘,對於原住民攝影專題的投注心力。過去用假日拍攝北部、中部的原住民,30 年後的現在,他仍然在紀錄不同部落的現況,創作時間跨度相當長。一直到近期,為了以該專題策展,他開始思考累積的照片,該如何與現代產生關聯?黃子明說,他靈機一動找來了一些過去曾拍攝的人物,讓他們看著照片,比對 30 年前到現在的狀態:當年跪在地上抗爭的小男孩,今日都已長大成人、有了家室。在這樣的長期跟拍中,黃子明運用「媒體人」的敏銳洞察力,記錄下台灣開放移工後,失去工作機會的原住民;記錄下颱風過後,受土石沖刷影響的受災戶;紀錄下國家公園成立後,失去獵場的獵人——那些跨越時空的連結,在影像的記錄下,格外動人。
一直到當代,黃子明都還在這些影像紀錄中看見新的議題,可能是原住民主體性發展,亦可能是「都市回流部落」的趨勢。黃子明秀出原住民青年布卡的照片,「布卡在都市有大好機會,但他跟我說『出去就是為了回來!』」有感於這群年輕世代,在學有專精回到部落後,都能對產業、文化復振都有影響力,黃子明亦努力藉照片與影片協助呈現這些議題。
而若讀者曾到展覽現場參觀,大概也會在報紙圖片的字裡行間,嗅到一股政治開放、躍躍欲試的氣味。當年黃子明仍在自立報系工作時,正是在野黨進入國會的轉捩點,雖跨過戒嚴,但社會封閉的氛圍仍未完全散去,而自立報系所提供的自由氛圍,讓他開始跑立法院新聞時,有很大發揮空間。他在看到立法院的荒謬現象後,便拍了一系列「老賊」的照片,有人臥病於特別病房,薪水照領;有人在議場老態龍鍾,失神發呆,記錄下萬年國會的最終剪影。
最後,黃子明也分享了幾項身為攝影記者,至今仍持續關注的「社會實踐」工作重要專題。台灣自 1991年引進外籍移工後,黃子明便持續記錄,目前仍在拍攝,更發現台灣社會對移工的心態慢慢在改變,轉為友善態度。延續前述的勞工議題,遠洋漁業的中國漁工,也是他的關注要點;此外,他更試圖以影像報導漁業資源問題,像是鮪釣產業的貪婪,還遠赴中國拍攝流刺網對環境的侵害。
人文攝影部分,黃子明則分享了他的「台灣戰爭世代」系列。他說,他從小第一張看到的照片,就是過去擔任日本兵的三叔公,開啟了他對戰爭議題的興趣。在過去幾十年間,他拍攝了台籍日本兵、距離核爆僅700公尺卻活下來的倖存者;亦關注韓戰反共義士,嘗試口述歷史訪問。一直到近年,他也以影像耕耘紀錄台籍慰安婦的現況,還實驗性地讓阿嬤們拍婚紗,進而從照片裡的手部,映照出她們的生活狀態——挺過戰時屈辱,有人過得富足,有人過得恬淡。
從攝影師到創作者,有何巨變?
在三位攝影家分享過後,陳佳琦則向觀眾介紹了本次座談「隱藏版」第四位與談人的創作歷程——勒內.布里。自 1956 年,布里成為世界知名馬格蘭通訊社的準會員後,便開始到世界各地旅行、捕捉新聞現場,後來在 1959 年成為正式會員。
「布里從很早期就開始彩色攝影,」談到布里的攝影風格,陳佳琦分析,布里的作品有著很特別的「雙重平面性」,好似拼接著兩張底片,其作品當中的點、線、面視覺安排,也是不少人高度讚揚的特殊之處。此外,在閒暇之餘,布里也深耕繪畫、拼貼與多媒體藝術裝置作品,逐漸展露出「創作者」的身分。
歷經長時間的新聞攝影工作,甚至曾經拍攝到知名的「切‧格瓦拉抽雪茄」系列照片後,自 1980 年代開始執行個人專題項目、舉辦回顧展,並透過整理出版攝影集,為自己留下紀錄。2000 年開始,布里持續審視自己的作品,並舉辦大型展覽,於世界各地巡迴。談到這裡,劉振祥認為,布里的攝影作品,某種程度上已經能夠獨立存在、非僅限於布里自身,成為時代意象。他分享道,就如同馬格蘭通訊社攝影師張乾琦所告訴他的,張乾琦至今都多次進入烏克蘭,只為捕捉國際新聞戰火現場,跟布里再相似不過了:「那是做新聞的使命!」
看見布里持續「整理」自身創作的歷程,周慶輝亦有感而發:「年譜模式的整理,可能不適合每個攝影師,」在台灣的攝影師,可能每年拍到的畫面都沒有太大差別,就難以呈現出不同,他也坦言,「東西一旦沒有整理就會變得沒有意義,那是一場災難。所以這一代的攝影人該學會的,就是把東西整理好,」就如同布里不停地整理一般。黃子明則就技術角度延伸說明系統性專業的重要,因為他曾經執行過兩個典藏計畫,才知道檔案整理、管理室及其專業的任務,小到連一顆鏡頭都要標註清楚。
座談尾聲,陳佳琦邀請三位攝影師各自分享,在跨界報導與創作者的同時,他們如何觀照這樣的交錯關係?
從報社走入商業攝影、劇照拍攝的劉振祥說,一旦離開了媒體,做攝影的人就要一直加強技藝,才能生存。舉例而言,若想執行廣告攝影,就不能不知道打光。周慶輝的角度則稍稍不同,他開玩笑地說,新聞攝影的技術門檻比較低,但其實很強調人文、觀察、瞬間,但他自己也曾兩三年沒拍照,思考接下來該拍什麼、如何實驗拍攝方式。他時常反思,當代藝術家會用攝影為利器,但不稱自己是攝影師。那麼身為攝影師的他們,可貴之處就在於擁有報導攝影的深厚基礎,若能結合創作意識用於當代藝術,便是他們這一輩的長處。最後,黃子明則分享,在當代的攝影創作者,更要學會解決新時代的問題,應付新的專業項目,面對網路、手機新型的視覺語言,是當代創作者必須思考的。
回望布里的人生歷程,再與三位攝影家對讀,在在顯示了報導攝影對攝影養成的重要性,更對他們各自後期的影像創作奠定穩固基礎——自立報系攝影版面形塑的人文關懷「影像力」,值得細細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