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住民」這個概念的存在,就是對現代國家取得「國家土地」與「財產權利」合法性的最大質疑,當人被區分成「原住民」,便訴說著殖民強權如何利用人身、契約等暴力方式,掠奪其土地與財產。既然「國家」代表著一個繼承殖民不義歷史的體制,那是否有其他制度,能為此既定的框架開拓出新的解殖空間?
區塊鏈技術具有協助實現社群去中心化(decentralisation)和水平化(horizontality)發展的潛力。透過鏈上合約的執行,得以繞過國家財產與土地統治的權利網絡。從發行 NFT、使用去中心化金融(DeFi)至去中心化自治組織(DAO)— 社群們能期待能發行代幣(token),建立半獨立自治的經濟系統,或推行民主化、安那其式的組織管理。然而,這些由區塊鏈技術帶來社群管理的新可能,是否也能助於推動解殖進程呢?
人們在殖民政權下生活了很長時間後,不僅特別容易把執政當局施捨的蠅頭小利視為慷慨的舉措,同時,也在不知不覺中接受對原住民權利與財產的曲解認知。2014年,加拿大政府承認人數約3千人的半游牧原住民 — 特西爾科田第一民族,有權決定如何使用其土地。承認該民族具有:「享受與占有土地的權利;擁有土地的權利;獲得土地經濟利益的權利;以及積極使用與管理土地的權利」。
「特西爾科田第一民族訴英屬哥倫比亞(Tsilhqot’in Nation v British Columbia)」一案被譽為「加拿大最高法院的標誌性裁決」。儘管加拿大本身是對原住民及其土地進行殖民的國家,但大多數人仍將此判決視為人權的「進步」。國家在奪取土地後,制定殖民與掠奪的法律;當原住民提起訴訟時,殖民者所建立的法治體系,才「肯認」並「劃定」原住民族可以擁有哪些土地,以及可以從事哪些活動。在這漫長的過程裡,殖民者從未返還土地,而大眾所推崇「進步」的美譽,又再次歸於殖民者。
在過去五百年裡,不義的契約與殖民者的法律系統已成為侵吞自然共有財與文化共有財的手段。2020年,我與香港藝術家孫詠怡開始了一項名為《岔經濟()(Forkonomy())》的參與式藝術計畫,試圖「酷異化(queer up)」共有財的概念。這個計畫邀請了政策制定者、海洋學者、開源社群的推廣者、環境保護和原住民權益倡議者等人,組成了一個「另類議會」,共同討論「如何購買/擁有一毫升的南海?」,探討了各種可能的所有權形式。根據討論結果,參與者制定了合約,並進行了南海海水的拍賣。此外,我們將合約轉化為程式碼[1],並將其部署為NFT,這個計畫以另類民主和科技手段,對一毫升南海的所有權進行了反思。
我們將《岔經濟()》視為持續更新的軟體,每次展出都呈現不同版本的迭代。在第一版中,參與者在另類議會決議以「合作社(co-operative)」形式共同擁有和管理南海,並將海水價格設定為每毫升1.61新台幣[2]。參與者同時簽訂了合約,共同承擔海水相關的生態和經濟責任。而在第二版[3]《岔經濟()》中,我們將最後的「契約」以英文、中文和程式碼撰寫,並將其鑄造成Tezos鏈上的NFTs。購買一個NFT相當於購買一份「南海海水契約」,並成為「南海籌備委員會」的一員。購買者的錢包地址即為契約的簽訂方。在Tezos上,我們共發行了10,000版NFTs,未來銷售利潤將再投入生成另外10,000版NFTs,旨在讓更多人成為南海的共同擁有者,並確保每一筆交易紀錄凌駕於國家主權之上。
作為「群島之洋」的南海,居住著各種不同的族群,每個族群亦有其獨特的歷史與相互交流的傳統,然而,南海不僅是一個貿易繁忙的國際航道,還因其多國環伺的地理位置,而成為一片充滿領土爭議的區域。汶萊、中國、馬來西亞、台灣、菲律賓、越南等國家,都利用海上的石島、礁岩等自然地物來擴張其主權範圍,它們憑藉海洋中有形的物質,來擴張政府在經濟、軍事與政治上假想的地圖虛線。這些虛構的邊界,劃出了各國可佔有、可消費的資源面積,也象徵著各政權在殖民競爭下的交會處。
在區塊鏈上,分散式計算負責執行交易,契約不再依賴「國家」賦予其合法性和強制性。在《岔經濟()》中,我們將「購買NFT」視為一種藝術抗爭、一種社會運動。我們透過這種方式,試圖回購被剝奪的海洋自然資源和相關生存權利。這樣的行動,意圖挑戰那些以「維穩」為名,擴張其海陸領土並發出威脅的政權。
註解
文化私有化
卡大地布部落(Katratripulr)位於臺灣東部、濱臨太平洋,其傳統領域,長期被各殖民政權剝奪、侵吞。起初,日本政府將他們大塊的傳統領地劃為國家土地,而這種劃分方式,後來又被中華民國政權不義地繼承。2012年,台東縣政府聲稱要在當地,蓋「台灣的迪士尼樂園」,卡大地步的傳統領地,包括祖先墓地,被劃為一座遊樂園的建築工地;2018年,配合綠能潮流,此地又被劃為太陽能版舖設用地。許多卡大地布部落的青年,在這樣的背景中,成為了長期的抗爭者。某年夏季,我造訪該部落,拍攝了一部關於女性與酷兒原住民抗爭者的實驗性紀錄片。[1]同時,也目睹了部落居民在鳴蜩嘒嘒聲中重建他們的「巴拉冠(Palakwan)」——青年男子聚會所,及雕刻祖靈柱的過程。當時,雕刻祖靈柱的藝術家伊命(Iming)說道:「我明白,祖先和我都以同樣的方式雕刻相同的柱子。我明白,祖先和我都以相同的方式移動雙手。我現在的感受,就是我們的祖先在過去的感受。」
在當代藝術系統中,藝術家視自己為其創意財產的直接作者與所有者,並在這樣的觀念下,累積聲譽、建立職業地位。然而,從伊命與許多原住民族的創作觀點來看,他們的創作,不僅僅是為了在知名機構中展示、或在國際觀眾面前呈現,這些創作也是為了與祖先產生連結,作品在與祖靈(過去)與部落族人(現在)之間的交流中完成。這樣的創作方法首先挑戰了一般創作裡對於「作者權」的理解。他們「開源(open-sourcing)」了創作:祖靈柱的成型不僅僅仰賴藝術家個人的靈感,它也繼承了族群的傳統與祖靈的意念。其次,作品在此之間從與觀者之間的消費關係,轉變成一種溝通結盟關係。最後,現代知識體系是為「除魅」而建立的,而這些創作過程裡的祭儀與神秘性擾亂了當前這樣具殖民性的知識體系。
日本帝國在占領臺灣期間(1895-1945)拆毀了卡大地步的巴拉冠-青年男子聚會所,而重建巴拉冠使族人再次凝聚,使青年男子能在巴拉冠中受訓、協助部落祭儀,這是他們重新構築部落主體性的方式之一。這種共創、共有的重建過程,同時也是對國家暴力與殖民知識體系暴力(epistemic violence)的抵制,以免文化再次被國家透過博物館、學校和觀光化為可被消費和私有化的物件。
註解
- ^ 《時差書寫(Writing the Time Lag)》, 2014年 - 。
去中心並非解殖
相對於前述途徑,加密貨幣與NFTs在日常生活中的實踐方式,主要建立在資本主義的結構、概念與欲求之上。在大多數情況下,NFTs將想法私有化,以此創造利潤。然而,由於邊緣化的族群往往被排除在主流市場之外,他們也會發行NFTs或社群貨幣,試圖建立半獨立的經濟圈,或獲得額外收入。資本主義的普世結構持續主宰著這個世界,而一項數位產品的成功往往取決於人們投入宣傳炒作的資源與網絡。在這樣的情況下,區塊鏈相關技術能如何以不同的方式,協助建立關係與對抗霸權呢?
2018年,我在臺灣舉辦了「藝術松(ARThon)」,它是給藝術家的黑客松,旨在搭建藝術家與科技社群之間的溝通橋樑。當時,向藝術家或特定原住民社群介紹區塊鏈與NFTs是相當困難的事情。這個過程猶如傑佛瑞.摩爾(Geoffrey Moore)的鴻溝模型(chasm/diffusion model):新科技很難跨越鴻溝,以觸及其早期大眾。由於早期絕大多數的資源僅使用英語,剛開始使用區塊鏈與NFT的使用者不僅需要懂得英語還需熟悉相關加密、分散式存儲的科技原理,這便足以讓許多人對區塊鏈應用卻步——更遑論某些鄉村地區甚至沒有電腦!在這種情況下,區塊鏈技術陡峭學習曲線只是再次體現了科技殖民主義,並且複製了當前的社會階級結構。
與此同時,許多試圖透過去中心化的市場來「支持」新興藝術家的平台亦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區塊鏈科技的水平特質擴大了對於各類型藝術長尾[1]的銷售期盼,並且提出了一項看似平等的願景。然而,來自邊緣族群(LGBTQ+,原住民族等)的藝術家和新興藝術家均與平等無緣,由於這些藝術家們的粉絲群較小,為了獲利,這些平台會逐漸傾向網紅、藍籌(blue-chip,泛指規模最大或具有領先地位的意思)藝術家,以及原先的既得利益者。因此,我們會需要採取更創意的干預手段,讓NFTs跳脫資本主義及其投機心態的陷阱。
註解
- ^ 長尾(The Long Tail),或譯長尾效應,最初由《連線》的總編輯克里斯·安德森(Chris Anderson)於2004年發表於自家的雜誌中,用來描述諸如亞馬遜公司、Netflix和Real.com/ Rhapsody之類的網站之商業和經濟模式。是指那些原來不受到重視的銷量小但種類多的產品或服務由於總量巨大,累積起來的總收益超過主流產品的現象。在網際網路領域,長尾效應尤為顯著。
公海上的海盜
Arduino、SparkFun、維基百科基金會(Wikipedia Foundation)、喬納森.曼恩(Jonathan Mann)等組織或個人,皆致力於發行開源開放原始碼產品或運用創用CC(Creative Commons)授權。這些做法並非慈善,而是為了擴大受眾、提高知名度,以在市場上建立差異化。他們透過多元的方式賺取利潤,包括號召大眾捐款或販售相關實體產品。如今是個花費數毫秒,數位藝術便能大量「點擊下載」的時代,每件作品都即將被盜版,由此角度觀之,NFTs只不過是已有特權或優勢的藝術家,賺取收入的額外途徑。
國家透過法律與教育體制,將自然共有財與文化共有財國家化,這是一個既定的環境。在這樣的限制下,我們是否還有其他方法可以進一步行動呢?在各種解殖行動中,我尤其欣賞兩個故事。第一個故事發生在卡大地布部落,族人透過投票處理土地糾紛。自2018年起,他們開始討論將祖靈的意見納入民主投票機制中。第二個故事則來自剛果民主共和國的「剛果種植園勞工藝術聯盟(Congolese Plantation Workers Art League,CATPC)」,由於CATPC多次向美國維吉尼亞美術館要求歸還一尊族人所雕刻的比利時殖民者雕像,而博物館拒絕歸還,這群剛果藝術家遂鑄造了這尊代表殖民主義邪惡精神的雕像NFT,以此方式,重新獲得了他們對「雕像」的所有權。
這些創新方法酷異化「所有權」的現行邏輯。當我們將現實生活中的信息轉移到區塊鏈上時,最大的缺陷——同時也是一個能發揮創意的地方——在於它記錄了所有資訊;不論這些資訊是來自人類、祖靈、動物還是其他非人類,無論這些資訊「正確」或「不正確」,任何擁有錢包地址的代理,均能存儲合約、記錄意見,並確保資訊在未來不會被改動。也就是說,遑論殖民政府、國家霸權試圖建立的「正確」是什麼、或試圖抹除了歷史是什麼,曾經被記錄的意見是不可被抹滅的。
於此同時,試想在未來,當擴增實境/虛擬實境無所不在,當「SpARTify」就像音樂在Spotify上串流一般,將數位藝術盜版下載、盜版串流、投影於房間、公園、咖啡廳等各種空間中,這些數位複製所帶來的奇觀(digital specticle)可能會超越物件本身的靈光(object aura)價值。在這樣的情況下——通過鑄造NFTs重申所有權、便有明確且具體「解殖財產權」的意義——實體財產的持有者將不再等同於所有者,而所有的文化資源都由大眾共享。
如果真的有一天,區塊鏈技術能跨越使用者鴻溝,達成普及化,它或能為當前法律與契約體系創造破口,進而改革現下的殖民狀態。作為一個台灣藝術家,創意而審慎地思考、使用區塊鏈格外重要:面臨極權的壓迫與資訊戰的威脅,區塊鏈保護了資料的完整性,也保障了民主化的契機。NFTs的本質是建立於財產私有化的觀念上,然而,具藝術性地思辨此媒材,也有可能助於重置財產概念。區塊鏈科技能協助社群產生水平化的體制,那麼NFT平台就像是將數位藝術品放置在海盜猖獗的公海上,讓人們再以一種「海盜」的方式,重新拾回、共享這些曾被盜取的文化共有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