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against)不僅意味著對權威論述的批判,也促使我們重新檢視「相對項」的關係,其潛在著一種二元對立的論證,卻也同時開啟雙向定義的可能性。由臺北美術館策辦的2024國際策展論壇,以「演變的風景(Evolving Landscape)– 危機即轉機時代裡的當代策展」為題,其中,杜拜伊撒拉藝術基金會(Ishara Art Foundation)總監薩比・阿邁德(Sabih Ahmed)以一個具有批判性的題目開啟他的演講:〈反博物館學〉(Against Museology);然而,阿邁德所持的反對立場其實需要加上註解,他並非單向地去擾動博物館學的意義,抑或是全盤否定博物館賴以運行的諸多指標,而是以「反」意欲鬆動延續已久的模式,使我們重新思考博物館的內在本質,並進一步提問屬於我們時代的策展為何?
阿邁德認為博物館學和策展分屬不同系統,他以兩者的差異為前提,發表了五個子題:Against Museology、The Manager、The Consultant、The Router、101 Variations of the Exhibition in the 21st Century。從反對博物館學的傳統定錨開始,接續論及博物館機構背後的管理主義,最後,有別於博物館學研究中律法般的嚴謹定義,他羅列出一系列攸關展覽為何的命題。阿邁德語境下的「反」,成為二元結構的中介(médiation),為「博物館學的再定義」以及「策展的定義未明」提供雙向反思的動力,下述筆者將透過本文評論阿邁德提及的各個觀點。
在前言中,他首先回應了研討會副標的「危機」一詞,危機並非偶然、也尚未失控,但它觸發了校準。阿邁德接續談及2020年一場影響甚鉅的時疫,使博物館面臨諸多危機,例如教育推廣人員優先被解僱、社區營造任務弱化、短期僱用增加、階級薪資的差異、資金管缺、基礎建設外包等,這些攸關博物館的社會責任、知識生產和營運資本等困境,我們需要即刻商擬策略。不過阿邁德指出,根本的問題源自資本主義的原則宰制了博物館機構的經營邏輯,於此同時,博物館策展人除了生產知識外,也需要為了資源分配的平衡而成為管理人、行政人員的角色,因此,阿邁德認為策展與博物館兩者應該有所區別,進而引導出問題意識:他以「反博物館學」作為革命(revolutions)[1],促使策展思維的範式轉移(paradigm shift)。
註解
- ^ 筆者在此使用「革命」一字並非意指單一重大事件,而是指涉「革命性的諸多變遷」,因此原文採複數型態revolutions,其意義也連結至湯瑪斯・孔恩(Thomas S. Kuhn, 1922-1996)於1962年的著作《科學革命的結構》(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中提及的概念:科學革命(scientific revolutions)將使我們重新檢視領域的基本假設並建立新的範式。
博物館在阿邁德的語境中凝結成一個懷舊的場域,物質文化遺產成為博物館存在的意義,「透過物件來感知世界,從而建立物件管理系統」,以至於衍生了像是管理人、顧問等角色,然而,博物館策展人的任務應該更甚於此。他認為我們應該放棄以care的字源回溯來框架策展的意涵。策展人(curator)一詞是由拉丁文curate發展而來,意指照料與守護(care)[1],因此,對物件的蒐藏、維護,成為博物館的固有形象。將博物館學化約為「物質」的文化管理,實則忽略了「非物質文化」在博物館中日益重要的趨勢。再者,我們也需要更加精確地區分博物館與現代美術館、當代藝術館等不同類型的博物館持有截然不同的意識形態,在「展示物件」上有著相異的脈絡。
接續著「策展人」一詞的探究,阿邁德論述中的策展人,其實是「博物館中的策展人」,他們生產文件以及文件的文件,成為藝術管理員,量化博物館的工作,知識的生產與創造被表格的複製與效率取代,在他的描述中,博物館彷彿是一座由文件堆疊出來的堡壘,保守地構建一個全面性的邊界,設立物件的保護機制。若我們以法國博物館體系來爬梳,在法國博物館中,進行策展工作的人較常被稱為研究員(conservateur),源自拉丁文conservare,意指保存與維持良好狀況,圍繞著館藏,他們的任務為雙重的:蒐藏和展示,涉及物件的修復、維護、研究以及展覽的策劃,因此在某些脈絡下,研究員經常被轉譯為「博物館策展人」。博物館學具有謹慎內斂的本質,策展則欲求物件的「置外展示」(expōnere),兩者的殊異恰恰體現了博物館機構蘊含的繁複面向。阿邁德無意否定博物館學這個悠久的學科領域,他在演講中也提及了多項博物館工作的關鍵字:標籤、報告、清單、建築物、典藏空間、風險管理等,雖然他認為這是對物件整合與控制的偏執,但他列舉的內容在某種意義上也幫助我們理解到博物館的基本任務,使我們回想起2022年國際博物館協會(International Council of Museums,簡稱ICOM)公布的博物館最新定義[2]:「對有形和無形資產進行研究、蒐藏、保存、詮釋和展示」。在此,我們可以試著想像,博物館學和策展實踐兩者,更像是以一種協作(collaborative)的關係相互依存,而文書工作便支撐著這份「繁複面向的協作」,使「歷史」得以沉澱,使「歷史的展示」得以跨越時間與空間。
若博物館學和策展並非全然互斥的二元項,那麼「反博物館學」到底反的是什麼?
在演講的尾聲,我們可以發現阿邁德語意下的「反」,是針對具有通則性的博物館定義。定義是排他的,需要從混沌未成形的概念中勾勒出一套準則,化約成被世界各地大小型博物館機構奉為圭臬的價值觀。我們也確實難以推翻這個經過數場討論會議與投票始生效的「完整陳述」,因此,阿邁德選擇以宣言(manifesto)的形式來條列「展覽為___」的命題,近三十條的例句皆以「二十一世紀的展覽是⋯⋯」(The exhibition of the 21st century is……)為開頭[3]。宣言是一種不具明確性的文本,這樣的特質也體現在這份展覽定義中:彈性的地點、波動性的表面、不穩定的範疇/概念、無固定管轄的範疇。二十一世紀的展覽在阿邁德的論述下,沒有特定場域、無法被規格化,難以被管理主義掌握,誠如他認為的「展示工作既不是分類學,也並非類型學」(It is not a taxonomy, nor a typology.)。
註解
- ^ E. Alexander and M. Alexander, Museums in Motion, 3rd edition, Lanham, Rowman and Littlefield, 2017, p. 192.
- ^ 根據第22屆ICOM布拉格大會,博物館定義最終版本為「博物館是一個非營利、為社會服務的常設性機構,對有形和無形資產進行研究、蒐藏、保存、詮釋和展示。它向公眾開放,具有近用和包容的特質,促進多元性及永續發展。博物館本於倫理、專業及社群參與的方式運作和溝通,提供教育、愉悅、省思及知識共享之多樣性體驗。」
- ^ 原文發表於薩比・阿邁德(Sabih Ahmed)與謝藍天(Lantian Xie)合著的《Mass Traffic》,由Mousse Publishing於2023年出版。
與其討論二十一世紀的展覽「是什麼」,阿邁德更多談論的是二十一世紀的展覽「不是什麼」,例如:展覽既不是待挖掘的考古遺址,也不是待填充的白板(neither an archaeological site to be excavated, nor a tabula rasa to be filled.),他也賦予展覽諸多「相對」之下的意義,像是:來源(provenance)的相對、稀少性(scarcity)的相對以及遏制(containment)的相對。
此份宣言的例句中,「不是什麼」、「並非什麼」或「相對於什麼」皆隱含著二元的內在結構,「反」在這樣的結構中轉譯成「中介」,進行雙向指涉的同時,也提醒我們需要重新思考被批判的另一項,譬如:穩定的、可被歸類的、待挖掘與待填充的,以及保守主義的。不過,阿邁德在宣言中使用了一些富含圖像的文字,緩解了二元的對立形象,包括:全球供應鏈(global supply chains)、共享行程(sharing itineraries),以及超連結(hyperlink),這些具有「網絡」圖像的詞彙,隱喻著展覽實踐將朝向集體的協作模式(collective collaboration),涵蓋了人與非人行動者(物件)的參與,展覽成為他所謂的「無數多頻道的裝置」(multi-multi-multi channel installation),在其中,所有的行動者得以傳送、並接收不同訊息。
阿邁德在宣言的末段,以未明(indéterminé)且理想化的願景作結:「二十一世紀的展覽不是關於流動,它本身就處於流動之中」(The exhibition of the 21st century is not about the flow, it is in the flow.),確實為僵化多年的博物館展示實踐,注入一股持續變化(ongoing variations)的思想。展覽命題的宣言,不僅僅是訣別「歷史的」博物館學,也透過宣告成為行動本身,進而提出當下的與未來的策展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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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次 V 】反博物館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