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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之洞穴

Time Lair
特別企劃 摩登生活・建築的故事-圖片 特別企劃 摩登生活・建築的故事-圖片
萬年商業大樓建成於1973年,由蔡柏鋒與陳昭武設計。1960年代中期後,大型商場與百貨公司在臺北西門町一帶紛紛成立,見證了臺灣經濟起飛與都會消費文化的興起,自此迎來新的生活方式。圖片來源:國立臺灣博物館頁58-59跨頁圖.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

從西門捷運站出來,順著人潮的方向走。站在峨眉街與西寧南路交叉口,對面矗立一座綠色的大樓。去年剛剛重新上漆,比從前的顏色更加明亮一些。面對街口的牆面上,掛著大大的「萬年商業大樓」紅字。兩側還有許多的小招牌,從前是冰宮,現在是電影館、包膜店。不管店家如何變化,我的目的地始終只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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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西門捷運站出來,順著人潮的方向走。站在峨眉街與西寧南路交叉口,對面矗立一座綠色的大樓。去年剛剛重新上漆,比從前的顏色更加明亮一些。面對街口的牆面上,掛著大大的「萬年商業大樓」紅字。兩側還有許多的小招牌,從前是冰宮,現在是電影館、包膜店。不管店家如何變化,我的目的地始終只有一個。

穿越路口,來到大樓下方的峨眉門。媽媽的錶店就在峨嵋門進入右手邊的第一間。萬年一樓最多的就是錶店,媽媽的錶店是最小的那間。雖然小,但在八〇到九〇年代,母親用這間小小的錶店撐起妹家。[1]三角狀店面,兩側牆做到滿,一面放工具、資料和庫存品;另一面是玻璃櫥窗,第一眼就能看見色彩繽紛的G-shock列隊蹲坐櫥窗裡。轉角內側有一張小桌子和木頭椅,是整間店最隱密的位置,媽媽會在這裡用餐。上方有一個夾層,堆放暫時用不到的貨品。有一次,我的兩個孩子為了爭坐小板凳正吵得不可開交。「姐婆想辦法。」媽媽脫掉鞋子站上木椅,打開天花板上的夾層,竟撈出一張折疊椅。孩子們發出驚呼聲,媽媽的魔法完美解決一場紛爭。

面向走道這一側是L型玻璃櫥窗,正面擺著精工錶和台灣品牌手錶,側面則是卡西歐。另外還有一座較高的玻璃展櫃,座落在入口的轉角,主要擺放星辰錶。直到去年底,媽媽仍是星辰錶的代理商。這些手錶與玻璃櫃築成一座城牆,坐在旋轉高腳椅上的媽媽就像手錶之城的女王。

這座小小的城池充滿等待。媽媽等待客人,手錶等待主人,我等待媽媽。

父母在我兩歲時離異,爸爸不讓我去找媽媽。兒時有很長的時間,一年只能見媽媽一次。有時是姑姑偷偷帶我去,有時是繼母。再大一點,阿婆會拜託熟識的計程車司機載我去台北。好不容易等到見面那一天。我蹲坐角落,仰望和客人打交道的媽媽。每賣出一支手錶,她會趁空檔在橫條筆記本上註記錶款與售出的價格。

「再等阿姨一下喔。」媽媽回頭說。在這裡,不要叫媽媽。媽媽曾對我說。一等就是接近打烊的時候。她將錶店交給店員,帶我快步來到西寧南路一間義大利鞋店前。鞋店的鐵門半閉,媽媽竟溜了進去。我微微低頭跟著媽媽走進,裡頭燈火通明,媽媽和我是唯一的顧客。老闆娘跟媽媽打招呼,拿鞋給我試穿。不到幾分鐘,我們提著大紙袋走出店家。西寧南路上半數店家已打烊。媽媽帶我穿梭半明半暗的街道,來到一間位在轉角的日式料理店。舊式木造建築,一樓攤車有一鍋關東煮,冒出蒸騰的白煙。我們沿狹窄的樓梯上樓,在窗邊的位置坐下。媽媽點了關東煮、生魚片、壽司和味增湯。望著滿桌食物,媽媽的臉上露出難得放鬆的笑容。除了一顆茶葉蛋和一杯黑咖啡,這是媽媽的第二餐。

忙碌的媽媽總也不老,就像金庸筆下的小龍女。不同的是,小龍女長年住在古墓,而媽媽身處人聲鼎沸的鬧區。媽媽學會講價,卻仍保有單純與固執。看電影時,只看卡通。說話直,有時不自覺傷人。她在這座喧囂的大樓裡鑿了一座洞穴,走進洞裡,看人來人往,流行更迭。

看慣台北人穿著的媽媽,老是嫌棄我的打扮。準備南下工作那年,媽媽帶我搭電梯上萬年二樓轉角的二手名牌包店。這間店約是媽媽的錶店兩倍大,面向電梯和走道全是玻璃櫥窗,展櫃擺滿各式各樣的名牌包。賣包包的阿姨留著及肩頭髮、畫妝,熟稔的跟媽媽打招呼,不像百貨公司的櫃姐那樣高不可攀。「這是我的女兒。」媽媽說。這是媽媽第一次主動對樓裡的人介紹,我是她的女兒。習慣揹後背包的我,對怎麼選名牌包毫無頭緒,最後挑一個還算堅固,附拉鍊的側背包。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包包,竟要價九萬多元。媽媽刷卡買下,告訴我:「以後工作正式場合可以用。別人會用打扮來看你這個人,知道嗎?」說這句話的媽媽沒有名牌包,打扮隨性簡單。名牌包跟我來到高雄,因為太過貴重,只用一兩次就束之高閣。

多年後,我有了孩子,請育嬰假期間,用度並不寬裕。媽媽說:「反正你也沒在用,不如把包包賣掉。」這是我第二次跟著媽媽上樓,走進二手包名牌店,用同一個包包換了同等的錢回來。如果不是我身邊多了孩子,時空彷彿從來不曾前進。

媽媽的日子很固定。下班後,從萬年大樓穿過峨嵋立體停車場旁的小巷,再經過商店聚集的街道,抵達獅子林。搭電梯到八樓,穿梭在天花板低矮的通道,經過無數鐵門,每個鐵門裡都是一間套房,一個家庭。左彎右拐來到逃生梯出口處,有一道貼著小叮噹貼紙的暗紅色鐵門,那是媽媽的另一個洞穴。弟弟妹妹還小時,就跟著媽媽住在那不到十坪的空間。等他們長大後,弟弟想要自己的空間,媽媽把獅子林套房讓給弟弟,帶妹妹搬到另一個地方住。

弟弟不愛讀書,沒有工作,整日窩在幽暗的洞穴裡打電動。有段時間不見弟弟,再見他時,已在醫院,從此左半邊行動不便。弟弟開始復健,並在媽媽督促下到店裡幫忙。媽媽為他操過許多心,怕他被壞朋友帶去哪裡。沒想到弟弟大病後,重新回到媽媽身邊,跟媽媽一起守著小小的洞穴。像小時候一樣。

某次在台北過夜,媽媽讓我們一家住在獅子林套房。弟弟獨居時改變了原來房間的格局,但我記得最初的樣子。入門右手邊是廁所,左手邊有洗衣機和簡易瓦斯爐、大同電鍋,隔著實木衣櫃有張雙人沙發。沙發對面是木頭電視矮櫃,矮櫃後方是媽媽的雙人床。浴室不大,有個小浴缸。兒時來找媽媽,她興奮地拿出幾包不同產地的溫泉泡澡劑,問我想泡哪一種?我第一次看到這種東西,覺得新鮮又有趣。小時候很喜歡來西門町,除了可以看到媽媽,也對這裡的一切感到好奇。

註解

  1. ^ 妹家:客語,娘家。
萬年商業大樓建成於1973年,由蔡柏鋒與陳昭武設計。1960年代中期後,大型商場與百貨公司在臺北西門町一帶紛紛成立,見證了臺灣經濟起飛與都會消費文化的興起,自此迎來新的生活方式。圖片來源:國立臺灣博物館頁58-59跨頁圖.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圖片
萬年商業大樓建成於1973年,由蔡柏鋒與陳昭武設計。1960年代中期後,大型商場與百貨公司在臺北西門町一帶紛紛成立,見證了臺灣經濟起飛與都會消費文化的興起,自此迎來新的生活方式。圖片來源:國立臺灣博物館頁58-59跨頁圖.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

我見過生意最好時的媽媽,忙碌歸忙碌,她對未來仍有憧憬。生意漸漸變差後,媽媽的樣子也越顯頹靡。我和堂舅勸她,年紀大了,不如把錶店收了,好好休息。媽媽不聽,執拗地相信下個月、明年,甚至隔年,生意會好起來。經過兩年疫情,錶店虧損,媽媽不得已賣掉獅子林套房變現。

我知道那個小套房對她的意義。幾年前,我以媽媽為原型寫了長篇小說《海市》。為了更理解母親生活的地方,我幾次緩慢遊走在獅子林與萬年大樓之間。獅子林大樓的牆面上有一幅藝術家謝孝德於1979年創作的壁雕「金珠聚鳳」,我在各色鳳凰往中心金珠群聚的畫面裡,看見了母親。她在八〇年代初來到這裡,為了自己,為了妹家,日復一日往那看不清的未來努力著。

獅子林套房賣掉半年後,媽媽發現罹癌,末期。本來仍寄望錶店的媽媽第一次有了把店收起來的念頭。即使如此,病房裡的媽媽透過監視器隨時監控店內的情況。弟弟顧店,小舅回來幫忙,媽媽依舊是老闆娘,躺在病床上用虛弱的語氣指揮大家。以前,我常勸媽媽,乾脆把錶店收掉好好休息。但當媽媽真的準備收掉錶店,我卻感到頓失所依。失去錶店的那一天,可能是我失去母親的那一天。

以前,媽媽雖然不在身邊,但只要找到西門町,找到萬年大樓,就能找到媽媽。國中後能獨自搭火車北上的我,即使路不熟,也能靠問路找到媽媽的位置。媽媽與萬年大樓緊緊相繫,我不清楚萬年大樓是否能萬年,但媽媽可能無法守著她的錶店和這棟樓繼續依存下去。

自從媽媽頻繁出入醫院,不再出現在萬年大樓,來台北的我開始害怕靠近西門町。害怕看見明亮櫃台後方,沒有媽媽的身影。農曆年前夕,我先去陪媽媽,再去萬年找弟弟。一樓有幾間店貼著招租,弟弟坐在媽媽從前的位置上。我的兩個孩子熟門熟路走進去,小兒子把櫃檯後方當作遊戲場,大兒子打開折疊椅坐下,拿出背包裡的書來看。那是兒時的我等待媽媽下班的位置。

來來百貨沒有了。

獅子林的小套房沒有了。

輪到這間名為36度C的錶店。

小小的鑲嵌在萬年大樓一樓,媽媽三十幾年來棲身的洞穴。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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