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放榜，我考上家裡附近的學校。我爸媽很開心。我最想念的其實是東華大學。我對花蓮有一股沒來由的迷戀。他們不希望我去花蓮，覺得太遠了，留在家裡比較好。「這樣你也不用住宿，剛好省一筆開銷。」
幾個跟我比較要好的同學都考上北部的學校。一個上師大，一個去中央，一個到市北師。只有我一個人留在台南。我很羨慕她們。她們卻唉聲嘆氣以後要自己洗衣服了。
同學們忙著買床墊、吹風機，為了離家做準備。我無事可做。整個暑假都待在家裡，偶爾去橋下空地練習騎摩托車。我一直考不過駕照。直線七秒每次都失敗。有天正要出門練車，我接到補習班的電話，問我考上哪一所大學。我沒有補習。聽說是那些有補習的同學把資料賣給補習班。我支支吾吾回答成大，電話另一頭發出驚叫，說她也唸成大，我應該要叫她學姊。
學姊熱絡地跟我聊起學校的事。生日會被丟成功湖，吃飯要去育樂街，抽學伴，校內有個阿婆文具部。講著講著，學姊開始讚嘆起學校，說台灣的頂尖大學已經從「台清交成」變成「台成清交」，成大已經贏過清大和交大，一舉躍升為第二志願。
「那政大呢？」我忍不住問。我哥唸政大，我爸媽總說他是台灣數一數二的菁英。
學姊猶豫了一下，說政大只有文學院，未來沒什麼出路。成大畢竟是企業最愛用，比較有競爭力，考上成大幾乎等於取得成功的位置。學姊盛讚完學校是一塊很好用的招牌，接著問我是什麼系。
「台文系。」我一說完，電話另一頭似乎陷入困惑。我接著補充：「台灣文學系。」
學姊乾笑了幾聲。「這樣啊，沒關係，我教你，以後人家問，你就說你讀成大就好。」
暑假結束前我終於考到駕照。開學第一天，我才第一次騎家裡那台舊摩托車去學校。全班在外文系的修齊講堂集合。系主任一開口就說台文系沒有系館，要跟文學院其他系借教室上課，甚至大部分得在成大附工的唯農大樓。台文系很年輕，才成立兩年，在這所老學校裡很多系看我們不順眼，覺得我們不合時宜，但大家要有批判精神，凡事思考辯證，勇於衝撞體制，走出自己的路。
我聽得懵懵懂懂。有同學還打起瞌睡。鐘響下課休息，我聽到幾個同學已經在討論轉系的事。
學期開始之後我們便在各系館流浪上課。成大很大，校園被馬路分割成幾個校區。文學院在光復校區，理工學院在成功和自強校區，醫學院在建國校區。系上的課大部分在光復校區，但有些通識課要去別的校區跟外系一起上。下課只有十分鐘。我必須從教室跑到停車場騎摩托車去另一個校區，把車塞進兩台車之間的縫隙再跑去上課教室。我幾乎每次都遲到，只能氣喘吁吁坐在第一排。耳朵裡除了脈搏轟隆轟隆的聲音，什麼都聽不到。
有次上完文學理論批評，又要趕去自強校區的水利系館上英文課。我抓起背包準備衝出教室，有個同學在門口攔住我。
「你是不是都騎機車？我騎腳踏車載你。」
我記得她學號比我前面，高中跟我一樣讀女校。她是台中人，但膚色有陽光的痕跡，笑起來像晴天。同學都叫她小晴。我還在猶豫到時下課不能直接騎車去遠一點的東門路吃午餐，她已經拉著我走向粉紫色的淑女車。
我開始跟小晴一起行動。她騎腳踏車載我到別的校區上課、拿講義，我騎摩托車載她去安平老街吃周氏蝦捲。有次文本分析臨時停課，小晴載我去育樂街吃活力小廚。育樂街又小又擠，摩托車根本騎不進去。下午三點才要上語言學概論。小晴問我要不要跟她回宿舍，她住勝利九舍，簡稱勝九。我從來沒去過勝利校區。那裡都是宿舍。我想剛好可以逛一逛，就坐上小晴的後座。
一騎進勝利校區，我就看見一棟長條形的建築，像盒子，開了很多工整的窗戶，有一道寬寬長長的階梯直接通往二樓，門口鑲了白色方框，就像盒子裡掉出的方糖，看上去有種說不上來的摩登感，風格跟學校其他建築都不一樣。我目不轉睛看著它乾淨分明的線條。小晴直接往左邊騎過去。
「你知道班上很多人要轉系嗎？」小晴邊騎邊說，「我還好，我的目標是考教程。」她規律踩著踏板，「聽說男生喜歡另一半是老師。」
到了勝九，小晴停好腳踏車，推開沉重的紗門，帶我走上三樓。走廊有點昏暗。公共浴室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小晴的房間在第三間。房內沒有冷氣。她打開電扇，開著門通風。
小晴的座位靠窗邊。她拉旁邊的椅子讓我坐，聊起她們之前去勝一交誼廳跟男生寢聯，學伴深夜買滷味送來給她，有個同學最近在跟物理系學長交往。講到一半小晴突然兩眼發光，說公關終於要跟醫學系抽學伴了，順利的話以後說不定能當醫生娘。
「你很想交男朋友嗎？」我問。
小晴抿了抿唇，笑著回答：「對啊，這不就是女生讀成大的好處嗎？」
走廊不時迴盪著拖鞋和講話的聲音。我們聊到快三點，才騎腳踏車準備回光復校區上課。小晴繼續說其實另一半不一定要醫學系，電機系也可以，資工系也不錯，還叫我不要再留家裡電話，不然抽到我的學伴很倒楣，沒有人敢跟我聯絡。經過剛才的盒子方糖建築，我問小晴這是不是也是宿舍。
「那是K館，K書中心。」
小晴說材料系學伴曾告訴她，他們老師以前會跟學長去K館一邊吃番茄一邊看報紙，吃一吃番茄籽還不小心噴到報紙上，藉此鼓勵他們多去K館唸書。
我還在思考番茄籽噴到報紙和唸書這兩件事的關聯，小晴就接著說：「聽說有總圖後K館都沒人去，之後期末考一起去K館唸書吧。」
但後來小晴再也沒提起這件事。過沒多久，她跑去當化學系系排經理。除了上課，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化學系館，和排球隊的男生在一起。我輾轉聽住勝九的同學說，化學系有兩個男生在追她，工科系的學伴也常常約她出去。她還沒下定決心要跟誰在一起。
小晴越來越少騎她的腳踏車，也越來越少要我騎摩托車載她出去。我一個人騎車去東豐路吃飯，去台灣文學館幫教授研討會的忙。趕不同校區上課我還是氣喘吁吁。不過蹺課的人越來越多。我漸漸能往中後排坐。
期末考前我又接到補習班的電話。是那個成大學姊，問我唸了一學期有沒有考慮轉系，他們會幫每個學生量身打造專屬課程，不管要轉熱門的企管系或會計系都沒問題。學姊滔滔不絕介紹，聽完我只說，我要出門去圖書館了。
總圖裡坐滿準備期末考的人。我借了一本社會學的書就離開。準備牽車時，正好看見小晴從一台藍色光陽125下來。小晴發現我時似乎嚇了一跳。她尷尬地別開頭，急著要把安全帽掛上坐墊側邊掛鉤。那個男生停好車，背起大背包，跟在小晴身後往圖書館的方向走。
我不知道那個男生是化學系、工科系，還是哪一個。我有點失落。小晴似乎忘了一起去K館唸書的約定。我一個人往回騎，把摩托車停在大學路，獨自走進勝利校區。夜色彷彿布幕從四面八方緩緩落下。K館一盞一盞點亮所有燈光。裡面一個人也沒有。我仰頭看。看它安靜地發光。像一座時間靜止的宮殿，也像一盒被人遺落在原地的方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