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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度戰爭中的靜止物——維希留與他的碉堡考古學

Static Objects in the Dromology of Warfare: Virilio and His Bunker Archaeology
專題 當代藝術與戰爭-圖片 專題 當代藝術與戰爭-圖片
2023台北雙年展展出哲學家維希留的「碉堡考古學」系列攝影作品,圖為展覽現場一隅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

出生於巴黎的維希留(Paul Virilio, 1932-2018),幼年在法國西部沿海的南特市(Nantes)長大。現今那裡是個熱鬧的大學城,但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卻是個情勢極為險峻且複雜的地方。1940年5月,納粹德國入侵法國,並於6月22日迫其投降。三天後,法國就被一分為二:北部受德軍控制(包括南特),稱之為佔領區(Occupation);南部則由納粹所扶植的魁儡政權維琪政府(Régime de Vichy)組織自由區。而那時對外宣稱為法國唯一合法政權的自由法國(France Libre),則流亡至倫敦。自此,地理上的法國開始陷入了多重的世界,尤其是南特,便是處在一個既荒謬又無奈的異質時空之中。

碉堡,一個明確又陌生的名詞。在現實世界中,這建物也與人類生活既相連又遙遠。它的功能性是期間限定的,只在特定的時間(戰時)中為特定的人(戰士)提供遮蔽與掩護。除此之外,它與廢墟其實並無二致。因此,要找到碉堡的內在性是困難的;甚至,若它能有自己的本體論,恐怕也是充滿侷限性的。因為它的存在只對社會中的少數人具有特定意義(軍事上),更多的人則是以一種概念或詞彙的方式來認識它。但是,對於一個真正受過碉堡庇護的人而言,它的意義與價值卻是難以取代的。
 

2023台北雙年展展出哲學家維希留的「碉堡考古學」系列攝影作品,圖為展覽現場一隅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圖片
2023台北雙年展展出哲學家維希留的「碉堡考古學」系列攝影作品,圖為展覽現場一隅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
2023台北雙年展展出哲學家維希留的「碉堡考古學」系列攝影作品,圖為展覽現場一隅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圖片
2023台北雙年展展出哲學家維希留的「碉堡考古學」系列攝影作品,圖為展覽現場一隅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

在法國的土地上,過著柏林的時間

出生於巴黎的維希留(Paul Virilio, 1932-2018),幼年在法國西部沿海的南特市(Nantes)長大。現今那裡是個熱鬧的大學城,但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卻是個情勢極為險峻且複雜的地方。1940年5月,納粹德國入侵法國,並於6月22日迫其投降。三天後,法國就被一分為二:北部受德軍控制(包括南特),稱之為佔領區(Occupation);南部則由納粹所扶植的魁儡政權維琪政府(Regime de Vichy)組織自由區。而那時對外宣稱為法國唯一合法政權的自由法國(France Libre),則流亡至倫敦。自此,地理上的法國開始陷入了多重的世界,尤其是南特,便是處在一個既荒謬又無奈的異質時空之中。當年的6月19日,德軍就控制了南特,並在兩天後規定南特人要將時間向前撥轉一個小時,那是德國柏林的時間。而德軍的入侵,雖然讓南特仍保有空間的主體性,卻喪失了更重要的主權。並且,在整個佔領期間,不只德軍對南特進行了許多破壞與掠奪,更悲慘的是,這地同時也承受著英國與美國的轟炸。這難以迴避的宿命,讓親眼見證過這段歷史的維希留道出:「戰爭是我的大學」,也因此,他決定用餘生去尋找戰爭結束後所遺留的痕跡與意義。

在1944年法國解放(Liberation de la France)之前,南特一直是以如此衝突且拉扯狀態存在著。同時,因其位處戰爭前線之故,所以在南特不遠處的海岸線,也在戰鬥與景觀之間擺盪。那遙望著英國的美麗大西洋岸邊,至今仍矗立了數以百計的碉堡。它們靜默的存在,猶如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 1897-1962)之言時刻地提醒著人們:「往事未逝,甚至還未過去」。

南特的碉堡,大多是在1941年受到第一次空襲後才開始陸續建造的。尤其是1943年的南特大轟炸,讓整個城市幾乎面目全非。而那年,維希留才11歲。當時盟軍企圖摧毀南特港上的德軍潛艦與船隻、杜比穹(Dubigeon)造船廠與沙托布貢(Chateau-Bougon)機場,但有些炸彈未能精準投射,反而不幸波及了市中心及當地人民,造成1500人死亡、2500人受傷,700棟房屋與建物被毀。因此,目前在南特市中心有許多重要的碉堡是在二戰時期所建造,其主要有四,包括現今Trempo下的古碉堡、Blockhaus DY10(為庇護造船廠的工人與軍隊)、HUB,以及布列塔尼公爵城堡(Chateau des ducs de Bretagne)。這當中,以最後一個城堡尤其特殊。這個建於13世紀的古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便為軍隊所掌控,並曾被徵用為軍事哨所。二戰期間,因其歷史價值而被盟軍刻意保護,故在古堡庭院中所建築的碉堡(1943),也成為了該地在戰爭期間唯一沒有受到轟炸的掩體。所以可以說,碉堡是南特歷史中的重要部分,也是當地居民在非常時期中的生活日常。在這樣的情況下,維希留會對戰爭遺跡感到興趣,似乎也就相當合情合理了。

 

戰爭、碉堡與維希留

畢業於巴黎國立高等應用藝術設計學院(Ecole nationale superieure des arts appliques et des metiers d'art)的維希留,曾在1968-1997年間於巴黎建築學院(Ecole speciale d'architecture)中任教。在上世紀50年代末,他開始對大西洋壁壘(Atlantikwall)感到興趣。這壁壘於二次大戰期間形成,自挪威北海岸延伸至西班牙,是納粹德國用以防禦西線的重要軍事設施,也是見證戰爭衝突的最前線。如同德國在戰前所建造,用以對抗法國的齊格菲防線(Siegfried-Linie)一樣,這個防禦工事系統也是由德國軍事工程師弗里茲.托特(Fritz Todt, 1891-1942)將軍所設計的。在二戰期間,大西洋壁壘以兩年不到的時間(1942-1944)於法國西北海岸完成部署,並企圖以1500座的碉堡來形成防線以阻止盟軍登陸。這些因軍事交鋒而存在的碉堡,深深地吸引了維希留的目光。他不只是在碉堡中尋找城市的記憶,也進一步透過現象學的角度,來重新認識並思考這個軍事建物。最終,《碉堡考古學》(Bunker Archéologie)一書於1975年出版,其也成為他戰爭研究的重要起點。自此之後,維希留不斷探索戰爭的本質與現象,並陸續發表了《速度與政治:論速度學》(Vitesse et Politique: essai de dromologie, 1977)、《沙漠之幕:戰爭紀事》(L'écran du desert: chroniques de guerre, 1990)《戰爭與電影I:感知邏輯》(Guerre et Cinéma 1: Logique de la perception, 1991)、《恐慌之城:彼方始於此地》(Ville panique: Ailleurs commence ici, 2003)以及《當下的未來主義:停止-退出》(Le Futurisme de l'instant: stop-eject, 2009)等著作,讓我們在歷史之外,能夠有更多思辨戰爭的可能。

維希留的研究者詹姆士.朗(James Lan)曾以感知、速度、虛擬化、戰爭、政治與藝術等六個篇章來勾勒其思想面貌。而這當中,時空壓縮(time-space compression)的速度概念,被維希留發展成了獨特的速度學(dromologie),並從速度在現代社會中的作用,一路擴展並應用至戰爭的觀察之上。但在這一系列充滿快速與狂飆的現代戰爭論述裡,維希留卻是以戰爭中最為靜止的存在(碉堡)來作為他戰爭研究的序曲。為什麼是碉堡?顯然它固著又缺乏激情!它無法帶著戰事前進,也只能保守地阻止侵略來襲。但或許這就是維希留的直覺,也或是他情感經驗下所產生的必然選擇,他誠實地回應了二十年前便召喚他思考的存有物。他曾道,那「建築物本身與其在海洋邊緣的位置之間的一種契合;一種對空間現象的關注,對海岸線的強烈吸引力,以及大西洋壁壘工程作品正面對大海、面對虛空的位置之間的一種契合」[1],深深地吸引著他。於是,他決定展開一場考古,希望這些灰色的形體能夠告訴他屬於它們的秘密,希望它們能將神秘的一面敞開在他的面前。因為他渴望知道,碉堡在防禦工事中的角色為何?為何軍事上會選擇如此相似於墳墓的建物?以及碉堡為何不被承認或理解?

為了更多了解碉堡之謎,維希留大量紀錄、收集碉堡相關的影像、地圖、建築平面圖與各式文件,並在《碉堡考古學》一書中以幾個單元依序來展開探索,分別是:〈序言〉、〈軍事空間〉、〈堡壘〉、〈獨石〉(monolithe)、〈類型學〉(typologie)、〈亞伯特.史佩爾〉(Albert Speer)、〈製圖〉、〈年表〉、〈戰爭景觀〉、〈擬人化與動物化〉、〈危險的紀念碑〉、〈系列與轉變〉、〈消逝美學〉、〈戰爭指令〉、〈尾聲〉等章節。在這當中,我們可以清楚看到,維希留試圖從碉堡的外在功能開始挖掘,然後是碉堡的背後,甚至是碉堡的種種延伸。他讓碉堡的脈絡透過他的思想路徑慢慢地顯露出來,從可理解的到未曾想像過的,有如抽絲剝繭一般。雖然其思想探索的幽微之處,我們難以用隻字片語概述之;但在此,我們嘗試以下述三點,來略論他對前面三個問題的回應:

註解

  1. ^ Paul Virilio. Bunker Archéologie. Paris: Les editions du demi-cercle, 1991, p.10.
2023台北雙年展展出哲學家維希留的「碉堡考古學」系列攝影作品,圖為展覽現場一隅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圖片
2023台北雙年展展出哲學家維希留的「碉堡考古學」系列攝影作品,圖為展覽現場一隅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
2023台北雙年展展出哲學家維希留的「碉堡考古學」系列攝影作品,圖為展覽現場一隅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圖片
2023台北雙年展展出哲學家維希留的「碉堡考古學」系列攝影作品,圖為展覽現場一隅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

❶抵抗液態戰爭

維希留在書中曾引述過法國數學家讓.埃拉爾(Jean Errard de Bar-le-Duc, 1554-1610)之言:「防禦工事的藝術,乃是在於巧妙地轉折或調整一地之輪廓與佈局的線條,以確保敵人無論從何處發動攻擊,都能被正面和側翼觀測到並對其進行攻擊。」[1]這是古典時期堡壘與要塞佈局存在的重要目的。然而,在現代戰爭中,防禦工事所要抵抗的不再只有地面上的傳統火炮,而是各式導彈、砲彈、魚雷、炸彈,甚至化學武器等等。這些密度與強度都更加升級的軍械,形成了前所未見的「鋼之穹」(vout d'acier)、「火天際」(ciel de feu)的新戰爭世界。並且,在如此強大的破壞力之下,再也不復存有牢不可破的事物了。現代戰爭讓世界從固態轉向了液態,其不只解構了環境與生命,也讓地球上的一切都成為可被消融的。也因此,防禦工事必然要轉型,因為「這同時是海下(sous-marin)與地下(sous-terrain)的時代,唯有極致的深度才能有效地抵禦新型武器的絕對力量。」[2]也就是說,是世界大戰催生了碉堡。因為地表已不再能夠抵禦液態戰爭的威脅,人們只好撤退到地球深處以獲得存活的可能。因此,碉堡成了深海中的潛水艇,一個極端環境下的生存機器,災難時代中留存生命的最後希望。

❷方舟

雖然對美國哲學家巴特勒(Judith Butler)而言,戰爭中最殘酷的莫過於「將某些人的生命視為值得保護的生命,某些人的生命則可隨時廢棄。」[3]但是,碉堡卻在這不公平的現實之中,創造了另一種實現公平的可能性,那就是——任何人,都有可能受到碉堡的庇護。它就像是戰場上的福音方舟,讓人們能夠因信得救(確信進入其中便能保全生命),因而成了具有實質意義的「拯救」。事實上,除了海岸邊的軍事堡壘之外,南特自1938年起,便開始在城市中設有一套被動防禦系統(defense passive)。這當中包括了許多的避難所與混凝土崗亭(guerite),其目的是為了在空襲時期保護平民。這些設施,在戰時的確是重要的生命保護裝置,不過對維希留而言,這造成了「整個社會都在不適合居住的地表之外挖掘自己的生存空間」[4]。雖然人們自掘的不是墳墓,但讓自己被那如墓塚般的堡壘所覆蓋,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將自身與世界/危險隔絕開來,藉此尋求所謂的安息/平靜。慶幸的是,這些混凝土的庇護所並不提供長期棲居(demeurer),而是成為可任意穿脫(revetir)的護心盔甲,讓人們可以在危難時刻使用它們,也能在太平時代遺棄它們。正如復活之後便不再需要墓穴,戰後便能封存鎧甲一般。

❸不尋常

嚴格來說,碉堡本就不是正常狀態下所該發展出來的生活建築,它們與古羅馬的石灰牆和中國的萬里長城一樣,都是用來隔離他者、保護自我的一種手段。因此,「這些混凝土塊實際上是邊界歷史的最後餘留」[5]。它延續著傳統上保疆衛土功能,卻也揭示著未來疆界趨向模糊,以及戰爭型態必將改變的命運。雖然戰時人們迫切地需要各種掩體,但其所存有的種種「不尋常」,也讓經歷過戰爭的人們始終難以坦然接納。首先,掩體需要偽裝自身。雖然我們應當因這種刻意營造的隱藏目的而忽略它們的存在,但事實上,自然的景觀因其出現了緊張的關係,而人們也不自覺地產生了戰爭歷史的連結。法國歷史學家諾貝庫爾(Rene-Gustave Nobecourt, 1897-1989)曾說:「堡壘具有相當大的心理價值,它傾向於在恐懼的氣氛中將佔領者和被佔領者聯繫在一起,它賦予了一種統一性,一種身份,而這原本都不存在。」[6]這種連結,並不會隨著和平的到來而消失,它像是已被刻入集體意識中的傷痕,總會在某些未知的時刻喚起深藏的恐懼。其次,即便今日這些碉堡多已沈寂並形同廢墟,但人們總無法忘記,它們曾經在戰場上有著仿人般的姿態與自主性。碉堡的形狀像是蜷曲著的身體,以自我保護的樣態對抗著外在的侵擾;而那瞄準的射擊孔,則像掃向外界的眼睛。為了證明這一點,維希留刻意在書中的〈擬人化與動物化〉一章裡陳列大量的碉堡攝影,沒有文字,只有影像。

 

註解

  1. ^ Ibid., p.38.
  2. ^ Ibid.
  3. ^ Judith Butler著,申眃晏譯。《戰爭的框架》。台北:麥田,2022,頁16。
  4. ^ Paul Virilio. Bunker Archéologie, p.40.
  5. ^ Ibid., p.12.
  6. ^ Ibid., p.29.
2023台北雙年展展出哲學家維希留的「碉堡考古學」系列攝影作品,圖為展覽現場一隅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圖片
2023台北雙年展展出哲學家維希留的「碉堡考古學」系列攝影作品,圖為展覽現場一隅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

攝影影像中的碉堡

在啟動思考前,維希留就已經先透過攝影的行動來展開探索了。1958年夏,維希留在海灘上偶然與碉堡相遇並產生交集,此後他便以七年的時間遊歷並拍攝法國西北海岸的廢棄碉堡。從海邊到街區,從遺世獨立到融入人群,這些碉堡展現了既相似又各自不同的多樣面貌。維希留採用了近似於類型學攝影的形式,試圖將對象物以一種更單純的觀看方式來呈現它的原生力量。德國客觀攝影與類型學的代表,貝歇夫婦(Bernd & Hilla Becher, 1931-2007; 1934-2015)及其後的杜賽爾夫攝影學派(Dusseldorf School),都致力於透過客觀陳列單一主題的方式,讓形式所產生出的語言更加清晰。當被觀看的對象成為一種具有重複性的標本時,它們就像發出單一音頻的樂器,在堆疊的聲響中發出最大的共鳴。維希留的碉堡攝影雖然不若貝歇夫婦的作品般純粹,卻也有如圖鑑一般。「圖鑑講究以最直接的方式明快地呈現所描述對象的特性。將一切陰影以及隱含其間的情緒徹底排除,此即圖鑑。」[1]中平卓馬(Takuma Nakahira, 1938-2015)在此所強調的圖鑑,不是形式上的精準重複,而是在相似性中生出一致的語彙,一如阿比.瓦堡(Aby Warburg, 1866-1929)在「記憶女神圖輯」(Mnemosyne Atlas)中所追尋的那樣。因此,我們不會被高度反複的美感所迷惑,反而能細細地思索「碉堡」主題所帶來的深意。這些攝影影像中的碉堡,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離、不同的構圖來呈現,但它們都有著相似的孤寂。即便有些城市中的碉堡有車輛停放在側,但我們卻始終未見一人。這種刻意安排的疏離感,讓碉堡失去價值的現實顯得更加尖銳。

不過,如果我們放棄了攝影形式的美感追求,那麼碉堡攝影何以吸引我們?或許,我們能從碉堡自身所提供的外在價值(建築結構)與內在意義(戰爭見證)來進一步思考。碉堡最初便不是為了審美的目的而被建造的,它絕對是功能導向的建物,但這不代表這個建築不曾有過美學上的期待。維希留在〈亞伯特.史佩爾〉一章中提到,作爲納粹德國時期重要的軍事建築師,史佩爾在設計建築時有兩個目標:一是回應希特勒的要求􏘴建造一座「傳統之橋」(具有傳統特質的橋,包括文化、美感、技術等);另一個則是要在這個要求下找到解決辦法,那便是放棄使用現代的建築技術與材料,包括金屬與鋼筋混凝土。他期待,「我們可以建造幾千年後仍像羅馬典範的那種建築」[2]。也就是說,帝國建築的最初規劃是建立在「廢墟價值理論」(theorie de la valeur des ruines)之上的,這理論主張建築物的設計應當要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並在數千年後仍保有其美學與歷史的價值。因此,即便最後他將軍事建築交給了托特組織(Organisation Todt)來執行(自己僅保留城鎮規劃),防禦工事的建築也仍然使用了混凝土,但不能否認已經脫勾的現實背後,曾有過偉大的理想。

雖然碉堡無法以永恆藝術品之姿誕生,但它最終也成為了另一種耐得住時間考驗的「紀念碑」。這個紀念碑沒有任何銘刻的文字或圖騰,甚至樸素得只剩下幾乎沒有接縫的澆置痕跡,但它卻真實地見證了歷史,且至今仍為我們保留了戰爭的記憶。碉堡目睹了戰爭的殘酷,也記憶著獨裁者的野心與歐洲大陸上的每一個犧牲,不過對維希留來說,「歐洲海岸線上的碉堡,從一開始就是德國夢的陪葬紀念碑」[3]。他觀察到,這建築與希特勒時代的空間演化之間有著密切的關係:不斷增加與增厚的碉堡,與逐漸脆弱瓦解的帝國情勢呈明顯對比。也就是說,碉堡不只是個軍事決策下的結果,它也是歷史發展的縮影,當然也包括了其終被遺棄的命運。

 

註解

  1. ^ 中平卓馬著,吳繼文譯。《為何是植物圖鑑:中平卓馬映像論集》。台北:臉譜,2017,頁42。
  2. ^ Paul Virilio. Bunker Archéologie, p.56.
  3. ^ Ibid., p.29.
2023台北雙年展展出哲學家維希留的「碉堡考古學」系列攝影作品,圖為展覽現場一隅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圖片
2023台北雙年展展出哲學家維希留的「碉堡考古學」系列攝影作品,圖為展覽現場一隅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
2023台北雙年展展出哲學家維希留的「碉堡考古學」系列攝影作品,圖為展覽現場一隅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圖片
2023台北雙年展展出哲學家維希留的「碉堡考古學」系列攝影作品,圖為展覽現場一隅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

從未終結的戰爭

維希留攝影下的碉堡樣式各異,但即便有著不同生活經驗的我們,卻也能夠一目瞭然。因為就算沒有親眼目睹過戰爭,我們也知道軍事不曾在任何一個地方消失。所謂的和平,只是被發明的假象。維希留告訴我們:「德國元首所追求的疆界是歷史性的,而非考量到地理上大陸界線或地形的限制。對他而言,民族的邊界永遠是不完整的;土地的分配只是鬥爭下的暫時結果,未來絕不是確定的,但相反地,它們可以而且不考慮世界的基本現實而發展。」[1]納粹絕非空前絕後的特例,因為戰爭是由野心所發動的,和平之時或許只是暫別了上一個獨裁者,但我們無法確信下一個是否已經在路上。也就是說,碉堡影像雖來自於過去,但它卻提醒著當下的觀看者:無論何時,我們都處在一個準戰爭(quasi-guerre)的狀態之中。因此,當我們凝視那被半掩埋的碉堡時,「猶如凝視著一面鏡子,它映射著我們自身的死亡力量,我們毀滅的方式,以及戰爭的工業。」[2]明日的惡行並不來自於他方,而是始於此地。維希留的《碉堡考古學》也不是望向過去的回憶錄,而是揭開未來的啟示錄。

註解

  1. ^ Ibid., pp.29-30.
  2. ^ Ibid., p.46.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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