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檔案到重現：「另一種目線──王信攝影展」後記

北美館策劃臺灣現當代藝術發展脈絡的展覽上，針對活躍於20世紀日治時期的前輩藝術家已累積一定的研究成果，近年則積極梳理二戰前後出生的藝術家，針對1960至1980年代其各階段發展，從作品的田野踏查、工作室專訪、影音圖像的蒐羅徵集、展覽的規劃呈現，到檔案文獻的建置保存，希望能為藝術家建構完備的個別史，也可成為日後建構藝術史學與檔案文獻中心的核心與基石。

本館的辦展類別上，攝影家的回顧型展覽一直佔居重要席位。針對活躍於1950-60年代臺灣的前輩攝影家，在2000年後舉辦了「舊影懷蹤：郎靜山典藏攝影展」（2002）、「躡影追飛：駱香林的攝影畫境」（2006）、「鄧南光」（2007）、「李鳴鵰」（2009）、「張才」（2010）、「黃則修：臺灣攝影獨行俠」（2011）等個展，無論在作品整理或檔案材料上的提供可說是相當齊整，但回顧展主以作品呈現為重，對於史料文獻方面可能沒有太多的著墨或分析。1970年代起活躍至今的攝影家張照堂，由於回顧展「歲月照堂：1959-2013影像展」（2013）集大成之影像作品與文獻材料完備且研究者眾，展後以學報專題表達學界研究，也有論叢專書發表其音像創作生涯以為延伸，引起廣泛迴響。植基於此脈絡，本館為開啟1970年代臺灣報導攝影先河的王信（1941-）於2016-17年舉辦大型回顧。展覽以「另一種目線」為名，邀集其作品與導言、文獻紀錄與紀錄片展出，並規劃14個主題，總量有600件之多，包括學生習作和報導攝影系列，以及近年的數位即興，展現她半世紀以來的創作歷程。^[1]

王信於1967年赴日留學，1968-70年就讀東京農業大學畜牧學科，取得學士學位後再學攝影，1970-72年就讀東京寫真專門學院商業攝影科。畢業後投入報導攝影領域，在1974年及1982-83年間，分別在日本和臺灣巡迴展出「訪霧社」與「蘭嶼．再見」兩個專題而受到矚目，一生以攝影教育與自由攝影者為志業。她為1970年代臺灣九族原住民的部落生活，以及1980至1990年代的城鄉紀實，留下數量龐大的膠卷和幻燈片，卻多有損毀或年代地點不詳。十幾年後經由掃描與修復整理，這些大多未曾公開的影像始能重現於展覽之中。

這位引領先行且風格成熟，具現代性與前瞻性藝術表現的臺灣女攝影家，在二十餘年前後逐漸退隱，眾人皆少見其人與作品。本文旨在以此展為例，分享籌展過程中，有關藝術家的檔案重現，如何影響展覽的內容架構及檔案的延伸運用─—研判「挖掘出土」的作品影像與文獻檔案，梳理人物誌記及校定年表紀事。再藉由展覽及專書出版，期待重啟藝術家作品的時代意義，彰顯檔案文獻的研究價值，也能界定在臺灣藝術史系譜的定位。

筆者曾邀請王信參與2013年本館策劃「臺灣現當代女性藝術五部曲，1930-1983」聯展，^[1]以小型回顧的模式，共同挑選1970-80年代以報導攝影為主的五組系列。當時由於籌展匆促，對於藝術家生平和作品研究談不上周全。展覽結束後，她常分享對於攝影，對於藝術，乃至對於人生的見解與信念。其認真的態度、精準的角度、關懷的取向、面對美學與專業技巧一致的嚴格要求，在攝影藝術表現的深度與廣度上，皆值得美術館籌畫一個能完整呈現其精氣神的展覽。在歷經二年的合作往返，終獲允諾為她舉辦回顧展，讓新的世代能有機會學習與傳承。

筆者先針對幾個部分做查訪，希望發現新材料做為展覽架構與內容。確立掌握所有的重要系列後，開始了無窮盡的選件：從1970年代的銀鹽相紙，到數位時代包括最新的手機影像；發表過和首度發表的作品；從黑白／彩色正負片到影音紀錄。相關文獻則從生活照到工作照；從展覽邀請函到師長書信。攝影家經常日夜排序，再依展場空間設計規劃，輪迴式地每一個系列反覆推敲，斟酌思考影像敘事的連結關係。

針對原作的選件，除了美術館典藏品，^[2]攝影家在展出自述中提到，她像地鼠般在堆積如山的照片、幻燈片、掃描的圖檔中挖掘。銀鹽作品包括留日時期拍攝的《自悼》、《逃亡者之眼》、《我的故鄉臺中》、《埔里點滴》、《訪霧社》，1974年回國後拍攝的《蘭嶼．再見》、《肖像論》。筆者也加入其學生時代《私風景》系列與數張習作（1971-72），以及以母親為模特兒的八件人物攝影（1971-78）做為參照。1974年回國後陸續拍攝的作品，以數位輸出呈現的有《霧臺、好茶、三地門、大社》、《澎湖風土記》、《印度、尼泊爾、喀什米爾》、《景與物》、《另一種存在》。最後是2003年起使用數位相機拍的《即興創作》。這些當年沒有沖洗成正式展出相紙的作品，多是正負片與3×5或8×10的小張照片。王信學生陳惠武導演在2007年開始全力搶救已經毀損的底片並掃描修復，同時整理過去發表的文章陸續建檔。此次的展場規劃便以此為基礎，略劃分前半段為銀鹽原作，後半段為數位輸出。

王信在1970-1990年代拍攝的正負片，數量龐大也未曾發表。考量展覽內容與空間規模，便將這批正負片數位化後作為檔案紀錄，以影像播映的方式展出。對藝術家而言，是王信報導攝影的「見證與記錄」，對於展覽後續的研究來說，也是14個主題之外的出土檔案。這批檔案不僅可作為作品的參照，就記錄而言，也可視為當時的社會情境、風土民情、或政策實施議題的研究材料。

這批拍攝的內容包括原住民九族、城鄉生活庶民百態、澎湖風土記、民主運動、海山煤礦災變、玉山景觀等民生與社會課題，533張數位影像包括黑白342張及彩色191張，年代橫跨從1974年起至1997年。^[1]原住民主題表現原住民的素顏與傳統文化，包括蘭嶼達悟族（1974-75）、好茶魯凱族（1975）、大社排灣族婦女（1975.5）、南王卑南族婚禮（1975）、達邦鄒族豐年祭（1976.1）、日月潭邵族祭祖及杵音（1976.7）、靜浦阿美族（1977.7）；城鄉生活庶民百態包括臺北街景（1980s），地點為中山南北路車上、和平東西路、七號公園預定地之眷村、復興南路、新生南路、八德路、新公園等王信工作室與住家附近範圍，淡水老街（1980-81）、三峽（1983）、埔里蜈蚣崙（1973.8）；澎湖風土記（1989.9）為王信二度前往澎湖，此次由學生陳惠武陪伴以機車同行，所攝之處與1979年第一次前往時更為深入鄉間；歷來關切民主運動的王信選取兩則抗議事件「反對軍人參政遊行」（1990.5，b/w）、「反對中國併吞遊行」（1997.6，color）；因關心礦災自行前往拍攝的「海山煤礦災變」（1984.6，b/w）；玉山（1983.11，color）則是受託為國家公園拍攝專題。

1990年代以後，王信接受電臺採訪及演講授課的影音紀錄，也由陳惠武導演製作20分鐘有聲紀錄短片《王信與報導攝影》，^[2]其中收錄中廣電臺（1990.04）、世新電臺藝林（1997）和大安森林公園（2007.10）三次專訪，臺北恆昶藝廊意映聯展（2011.05）與私人授課（2012.05）二次講座，以及再度赴蘭嶼紅頭與東清部落走訪當年拍照對象及其後代的錄影（2012.10.28）。導演提及紀錄片的拍攝初衷與目的，希望從王信重訪蘭嶼的片段和被攝者的居民後代回憶，帶出王信對於原住民議題的人文關懷情感，以及其充沛的人道主義精神特質；王信接觸攝影的啟蒙和對於報導攝影的看法；再回到攝影的本質，以「時代的目擊者」作為影片的結尾，以呼應王信提到攝影的本質是為了記錄時代的現下狀況，並拍攝「有價值的照片」。

現下的研究型展覽，藝術家的檔案文件與作品幾乎同等重要，例如習作、展覽文宣、海報、信函、寫作手稿、筆記講義、剪報雜誌、期刊專書等。其中的個展邀請函（1973-1982）能藉此一窺日本審查委員包括伊奈信男、三木淳、稻村隆正、佐藤明、細江英公、奈良原一高、森永純、山村雅昭等知名攝影家的時代影響或提攜；從秋田實、三木淳及水本義寫給王信的書信中，可以看到師長的勉勵讓王信堅持信念與志業；而王信的〈蘭嶼〉筆記，則佐證當年報導其蒐集研究部落風俗與生活習慣的工作態度。

文獻區展出的銀鹽照片，包括林文月、臺靜農、原文秀三人，屬於《肖像論》系列的參考之作，其中《林文月》是繼《肖像論》凝視前方之作，在報章雜誌出現次數最多的，角度與神情也可互為比擬。與本館典藏品不同神態的《臺靜農》，林文月曾以此照作寫真素描為文登報感念故師。^[1]舞蹈中的《原文秀》則是王信在舞臺下以高速度快門捕捉動作的高潮，完成所要的感覺與構圖之作。

此類作品不僅豐富了展場視覺，也可視為具研究價值的文獻。

王信於日本的攝影學習歷程與對臺灣攝影教學上的影響力，除了日本個展申請函，教學時期（1976-1984）的授課講義也是相當重要的第一手史料。^[2]從一份王信於1989年受邀省美館的演講題綱中可以一窺當年講授攝影課程的精隨：影像的成立，包括影像和傳播媒體、影像語言的特性、影像媒體的影響、影像的種類；大眾對攝影的認知度；攝影的分類包括美術攝影、報導攝影、紀實攝影、商業攝影；攝影的功能；報導攝影的定義和力量；報導攝影中「虛構的事實」。^[3]燈光也是授課的重點之一。在目前無法尋得當年教材下，有關王信對於攝影觀、攝影教育與環境、人物肖像論等理念，或對於組合照片^[4]的定義，從王信過去撰文刊載於報章雜誌的剪報文獻中，也能略窺一二。

王信對於影像敏銳力強且能過目不忘，但早年拍攝的年份與細節可能多所遺失。因此，檔案之於重建年表甚至重現作品，意義重大。相較於四年前的聯展規劃，此次不僅能夠以文獻資料校定攝影活動事件，也能交叉比對出留學時間、拍攝／沖洗作品、以及辦展年份，對於日後風格分析研究相當重要。

王信在1980至90年代分別在《雄獅美術》發表多篇攝影評論和技法譯作，在《婦女雜誌》撰寫〈鏡頭心語〉專欄，也常於報章期刊發表，總數約達80餘篇。大體多為議題嚴肅的評文，批評有力但不失溫度，議敘夾雜之間皆有感而發，其中夾有生活隨筆，想像力豐富且語帶詼諧，皆是信手拈來的「另一種創作」。^[1]除了傳統相機，王信從2003年起開始以數位相機即興拍攝，2007年起偶爾使用相機軟體進行加工調色，近四年則常用以手機拍攝。這些累積多年集錦式的數位創作，在她看來屬另類攝影，依題材略分為生活美學、城市美學、私風景、臺北新風景、人物與動植物等，不時對周遭環境社會問題發出詰問，也發揮第三隻眼的直觀想像，將奇景幻化為生活美學和心象風景。

2010年，她成立「王信的紀實攝影美學映像館」部落格，首頁的話語道出了四十年不變的關懷：「映像也是一種語言，善用它，才不會對人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2]開播首篇以〈影像思索〉為題，重申她長年對於「報導攝影者人文科學的素養比攝影技術更重要」、「報導攝影要尊重客觀的事實，然而攝影者一定要有主觀的立場」、「影像對人類的影響」、「記錄捕捉人類共同感情的影像才真正能打動人心」的立場與觀點。其後陸續將過去刊載於雜誌專欄的文章改寫，同時也將2003年後的數位影像，加上靈光乍現俳句般的短文，上傳分享於社群網站，至今累計已超過200餘篇。從早期的長篇大論至近期的五言七句，這些有感而發的影像文字，是她封機後的鏡頭「新」語，顯露攝影家普世關懷的溫暖與期許，不定期為潛在讀者「報信」。

王信部落格的內容於七年之間，隨著篇幅不斷增寫而略有梳理，目前結構上依據性質將文章分為三大類：「鏡頭心語」、「紀實攝影」及「論攝影」。其中「鏡頭心語」再細分作專欄短篇（43篇）、紀實攝影（22篇）、心情小語（64篇）、美術攝影（65篇）、家庭成員（3篇）等五個單元；^[3]「紀實攝影」是部落格首篇短文〈影像思索〉；「論攝影」則收錄闡述報導攝影的〈報導攝影的精神與價值〉、〈談攝影倫理〉、〈希望攝影像股票一樣流行〉三篇長文。王信在耳順之年發展出的部落格園地，充分展現了她對於創作、影像、文學、與攝影的想像力。社群網站的機動性與持續發表的自由度，讓她更能自在創作，不似過去70-80年代受到媒體牽制或政府管制。以她的分類，美術攝影和心情小語的篇幅在四年後增加最多；紀實攝影主以觀察國際都會、臺北新風景、小市民大人物、或肖像論為議事論壇；專欄短篇多改寫自過去的雜誌舊文，當年主以推展報導攝影理念為旨，選擇攝影作品闡述有關攝影的論理與價值，^[4]或為配合個展作品發表所倡議的鄉土與人文關懷。^[5]

2010年後發表的札記，大約可分為幾個類項，例如其一，以大我為出發，延續過往的社會批判與關懷路線，以〈小市民大人物〉、〈昨日兒童〉與〈誰來為他們發聲〉等關注拾荒老人與或高齡社會照顧問題，其文鏗鏘且擲地有聲；其二，觀察照望城市風景變遷的〈臺北新風景〉系列，例如大巨蛋爭議、兩岸交流怪象或民間風俗異事；其三，紀念父母摯友與師長之作，不論是〈追憶我心目中的好男人——我的父親〉及〈母親形象引發的省思〉（2011），或是悼念林海音女士的〈想，再拍一次那眼神〉（2010）與回憶攝影學校養成的〈非好漢略談當年勇〉（2011）等文，都能讓讀者明瞭其家庭教育與人格養成的背後因素；其四，描述日常生活的〈生活美學〉和〈追雲記〉、觀察周遭環境的鳥獸花樹、以及個人心情的〈私的心象風景〉與〈撞見自己〉，表露出母親過世後，一個人的生活興味與心情際遇，時而豁達時而孤寂，卻不失童心；其五，令人莞爾的外星話題：專擅生物學科及喜愛天文的王信，常以來自火星的外星人自居。她顯微放大各種日常所見，想像幻化為〈惑星貓〉、〈外星蝗蝗現原形〉、〈超新星的訪客〉、〈太古生物的幻影〉等另類生物。

「王信攝影展」有其藝術系譜的定位，如以文獻紀錄的研究價值而言，「報導攝影」能見證臺灣1970年代至今，與文學、音樂、戲劇、舞蹈在藝文上相互影響，在當下攝影與影像大量論述的時刻，回望過去意義重大。

作為一位報導攝影家，影像留存的數量會是展覽的數倍以上。而檔案建置容易因原作保存不易與散軼的可能性，仍需仰賴數位化。王信認為數位與原作之間的差異，無損於報導與藝術的表現性。這次的展覽讓我們感受到檔案文件蒐集整理與保存的重要性。科技雖帶來文獻保存的機會，但其中如何判讀，也是研究者需要重視與負責的。

王信認為展覽的重點，在於呈現長年來點滴記錄一些臺灣社會的變遷。當然，對策展評論者、藝術史學者、以及觀眾而言，它應不只是如此。我們希望藉由美術館未來文獻中心的檔案建置，讓藝術家得以授權保存於館內資料庫，並在未來能夠活化使用。展覽重現了這位藝術家創作歷程與時代意義，而在文獻與作品交互運用下，更提供了藝術史書寫的各種可能性，也是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