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007年春天,我們事務所「何侯設計」參加了新加坡政府舉辦的國際建築競圖。競圖的目的是將新加坡兩棟一級古蹟改造成新加坡國家美術館(Singapore National Art Gallery,簡稱NAG),[1]總面積48,000平方公尺,總預算為2.5億新幣(約55億台幣)。這兩個階段的競圖吸引了一百多件國際建築團隊的作品,其中知名建築師如Zaha Hadid也都參與。第一階段結束,評審單位選出五件作品進入第二階段的比圖,我們是其中之一。其他有兩組新加坡、一組法國、以及一組澳洲的團隊。[2]
第二階段的啟動,是由競圖的主辦單位邀請五組建築團隊到新加坡參加一個為期四天的工作營。主辦單位是新加坡的文化部(Ministry of 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 and the Arts,簡稱MICA),工作營的目的是要讓參加的團隊對新加坡的博物館系統的操作有了解。第二階段的競圖為期四個月,除了深化各團隊的設計,更需要針對評審團所提的疑點提出解決方案。
第二階段的評審在新加坡舉辦。每一組團隊面對八名評審進行一小時的設計簡報,接著四十分鐘的問答。第二天,評審團宣布競圖的前三名團隊。我們排名第二。[3]這三組繼續與政府的相關單位互動,政府方也從技術及工程預算的角度來評估這三件作品,以及為其舉辦一系列對外公開的展覽,把三個設計及團隊介紹給新加坡的民眾,歡迎他們的參與及選擇。
經過九個月的評估,我們最後仍然位居第二與冠軍寶座擦身而過。在此,我希望透過第一手的經驗,與臺灣讀者分享新加坡公部門,在一年多的競圖過程中如何有信心的運用建築競圖來促成文化產業的延續。在這其中,公部門透過專業機制制定複雜的建築競圖前置作業:如何定位新的NAG與新加坡其他的文化建設,甚至與島上其他的旅遊及娛樂設施結合;如何定位新的NAG與東南區域的藝術生產結合;如何透過競圖招標文件及執行官僚的態度,充分表達新加坡的企圖心,但同時也留給專業團隊最大的表現及發揮的空間。在臺灣的建築領域工作二十年,參與新加坡競圖案是少數幾次能將我們的定位以百分之百專業的角色去執行設計任務。
註解
競圖介紹
國家美術館的定位
2007年,新加坡政府透過文化部(MICA)舉辦國際建築競圖。競圖目的是將兩棟位於新加坡灣的一級古蹟改造為新加坡國家美術館(NAG)。新加坡將NAG定位為一個有區域性領導地位的藝術機構,主要的收藏及展覽以當代東南亞藝術為對象。NAG藝術區域的策略是可以理解的,近年來東南亞藝術家越來越多活躍於國際舞臺,例如柬埔寨的Sopheap Pich用藤織出的雕塑令人難忘;或越南藝術家Tiffany Chung所繪製的各類型地圖反應人類及難民的遊走,讓人充滿反思。但總體來說,東南亞藝術為應仍在發展中,需要多方面經營及更多藝術家參與創作的一個領域。新加坡企圖透過NAG的成立,創造一個國際一流的硬體環境,藉以輔導一個未成熟但具有潛力的藝術成長空間。
新加坡從建國以來就面臨檔案資料缺乏的事實,政府的策略往往由無生有,透過唯有的人力資源及智慧來創造機會。NAG的藝術定位似乎就是追尋新加坡一貫的操作模式,從「貧乏」中尋找可能性。而NAG在新加坡整體的文化轉型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針對此項透過美術館的創造來推動文化經濟的策略,新加坡可說是重用藝術及文化的專業推手。加拿大的Lord文化及藝術顧問(Lord Cultural Resources)與新加坡政府配合十幾年。在LCR領導下,新加坡於十幾年前就針對其文化遺產的再利用制訂了明確的方向。而針對該項建築競圖,新加坡政府也委託英國藝術節品牌定位顧問團隊,Locum Consulting(現今改為Collier International),為即將成立的NAG,以及新加坡其他藝文設施訂定整體的文化定位。除了藝術上的貢獻,NAG將也將扮演旅遊及觀光的重任,足以創造文化觀光的多重效應。
新加坡在籌辦競圖的前置作業上共花了三年,除了Locum Consulting顧問團,新加坡內部為NAG的籌備所組成的美術館收藏、管理及指導團隊共計百人。其中還不包括分析調查競圖中兩棟建築物的建築、結構、機電及空調顧問。如果將LCR顧問團算進來,更是一個前置作業嚴謹完善、花費時間漫長的競圖規劃。
反觀臺灣,在故宮南院的競圖及規劃中,同樣也邀請LCR顧問團參與。2004年舉辦競圖原是由美國建築師Antoine Predock獲得,經過一系列的政治因素導致博物館的定位改變:美國建築師出局,臺灣建築師接手。[1]專業團隊扮演的角色不明確且無法發揮。更為諷刺的,相對於新加坡的NAG,故宮博物院的收藏是世界級的,但它的定位乃至於其分館的定位卻是模糊的。
基地介紹
競圖的主角是兩棟一級古蹟,分別為前高等法院(Former Supreme Court Building)及前市政府大樓(Former City Hall)。兩棟建物的正前方是一個大草坪,新加坡人稱為Padang。這個草坪充滿歷史及政府象徵意義,等同臺灣總統府前的大廣場。每逢國慶,新加坡慶典都在草坪上舉行,因此這兩棟建物的位置面對著草坪,文化的重要性自是不可言喻。
註解
- ^ 請參考Francis Chia- Hui Lin, "Architectural Theorisations and Phenomena in Asia: The Polychronotypic Jetztzeit," p. 80.
在草坪的短側為新加坡的國家歌劇院——維多利亞歌劇院,歌劇院旁是亞洲文明博物館,草坪的對面是現代表演廳The Esplanade,距離基地1公里內是新加坡美術館(Singapore Art Museum)及新加坡國家博物館(National Museum of Singapore)。
由於新加坡主要的藝文建築聚集在一平方公里的範圍內,也是新加坡的藝術區,而NAG的所在位置正為此藝術區的主要門面。此藝術區的發展與新加坡長期的都市計劃策略息息相關,除了現代表演廳外,所有的建築都是英國殖民時期遺留的新古典主義式建築物。加拿大LCR顧問團在1990年代曾經協助規劃新加坡美術館,同時也與都市發展局規劃藝術區。
2007年,競圖進行的同時,新加坡正發展幾個大規模的觀光案:基地的正對面是一個綜合旅遊中心,包括現在著名的賭場、旅館及坐落旅館頂樓的無邊水池;同時新加坡在隔年舉辦了於夜間舉行的第一屆F1賽車,賽車路徑會經過NAG及面前的草坪。整個競圖過程中,我們很清楚的意識到NAG規劃是屬於整體國家發展計劃中一個重要的環節,不但促升新加坡的文化水準,同時也促進經濟、觀光及人民的生活水平。
建築物的介紹
競圖所要改造的兩棟建築物,分別是建造於英國殖民時期,前高等法院建於1939年,前市政府大樓建於1929年。這兩棟一級古蹟見證了新加坡四十幾年歷史中的許多重大事件。由於這兩棟建築物的歷史意義及重要性,新加坡的古蹟保護法針對這兩棟建築物的規範非常複雜,它不只保護建築外觀,同時也對許多室內空間修建有所規範,在前市政大樓一間10公尺挑高的大廳,為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英軍接受日軍投降儀式之處,由於它的歷史意義,這投降大廳(Surrender Hall)的建築元素不能被更改。兩棟建物的建築中有許多具有歷史性的空間需要被保留,因此它不鼓勵只保有建築外殼而將室內全盤改造;同時,前市政府大樓的原始規劃是辦公室間,樓高3.7公尺左右,以美術館的標準而言是不足的。這個競圖所呈現的建築挑戰,便是需要提出多層次的空間策略來因應新改造空間,以及與原有歷史性空間的銜接、互動、對話。
空間及功能介紹
兩棟建物原有的面積總共40,000平方公尺,新館整體面積需求為48,000-50,000平方公尺,永久展覽空間為9,000平方公尺,及1,000平方公尺的臨時展間。最有趣之處還在於館內商業空間的需求:NAG準備提供80,000平方公尺空間由委外單位經營高級餐廳、博物館商店或其他精品商店。這些空間將會是NAG營運中主要的收入來源。主辦單位同時也鼓勵設計圖隊策略的安排「無用」空間:又寬又長的長廊或其它閑置空間。這些都能提供給企業團舉辦活動,也是NAG收入的來源。總之,展覽及商業空間各站總面積的20%。
新加坡提供的競圖文件、須知及空間需求,非常的務實與詳盡,同時鼓勵靈活與多元使用。所傳達的訊息總是極為誠懇地要求最佳的解決方案,沒有任何空泛的字句,例如:「NAG將會是全世界收藏東南亞藝術最大的美術館」等不切實的宣言。然而我們可以清楚地意識到這個競圖案背後的野心,且搭配了嚴謹的籌備及執行力。
從空間的需求及使用可以清楚了解NAG的商業模式。新加坡在重大建設或半公有的企業投資上操作很一致。初期的建設成本全額由政府負責,但營運將會是執行單位的責任,政府全然不參與,執行單位必須自求生存。這個決策直接影響了整個NAG執行團隊,在競圖/規劃階段的定位及需求,必須與日後的營運接軌。在競圖的第二階段,我團隊與負責競圖的公務員之提問及互動上,可以親眼目睹執行單位對整體程序的掌握。他們在面對各設計圖隊的提問所提供的解答是專業的,兩方對等的專業團隊必須共同解決問題。
另一個空間分配的議題就是藝術品的儲藏、維護與典藏空間。這個所謂的後場空間,面積往往可以佔據總空間面積的20-30%。然而在此競圖中,後場空間只規劃10%。新加坡所有博物館都座落在城市的黃金地段,寶貴的地產當作儲藏空間使用當然不合經濟效益。因此,新加坡在市區外的裕廊工業區(Jurong Industrial Park)設立一個博物館專用的儲藏設施,這個多年前建立的設施也一再點出新加坡的公部門在長期規劃上的用心,使得NAG的後場空間壓縮到最小,也讓整體外場空間的策劃能遊刃有餘。
競圖設計簡介
我們設計圖隊針對NAG提出一個主要的設計概念:歸寵(Kelong)。歸寵早期設置在新加坡外海的捕魚村——一個木構的高腳屋,從海中漂起。高腳屋內通常住上好幾個漁夫家庭。這個架構,隨著新加坡的現代化發展已不復存在,然而它屬於在現代化過程中消失的一個重要民俗傳統的遺跡及表象。我們將一個民俗傳統元素置入殖民文化的遺跡,創造一種「高」/「低」文化(highculture / low culture)的對比。
我們應用現代木構柱狀的元素,將兩棟古典主義建築物在地下層銜接,創造新的階梯式入口大廳。針對建築外觀,我們堅持不設計任何接通的元素,而是讓修繕後的建物保有它們原有的獨立性。
評審過程
競圖是兩階段的評審過程。第一階段競圖沒有任何資格限制,投稿的國際團隊共111件,評審團遴選五件進入第二階段的競圖,而我們的作品是五件之一。五組建築團隊在第二階段都集結在新加坡。主辦單位舉行為期四天的說明會及現有博物館的內部參觀,由新加坡政府各部門提出詳細的需求及解說,交通部、古蹟保護局、建管局等列席參與。事後,各團隊收到五大紙盒的資料,其中有英國工程顧問及Arup(英國結構技師公司)針對兩棟建築物所做的結構、機電、外觀、空間再利用的可行性等評估;藝術館籌備的過程、方針、人員組織、及現有收藏的項目。我們可以從資料的詳細程度看到負責此項目政府單位的嚴謹態度。
經過了現場的勘查及資料的吸收,第二階段的競圖費時四個月。所要求的完成品包括:16張A1的圖板、電腦動化模擬、報告書、預算書、1×2公尺的模型等。評審地點即為競圖基地,前高等法院大樓裡,評審團包括歐洲及美國博物館館長與新加坡都市發展局代表。各設計圖隊有一小時的簡報時間,隨後有45分鐘的答詢時間。經過兩天的簡報及評審團一天的討論,競圖結果為法國團隊獲第一名,臺灣團隊為第二名,新加坡團隊為第三名。
值得一提的是,競圖特別之處在於第二階段結束後的發展。主辦單位繼續與前三名的團隊互動,我們的團隊針對主辦單位所提出的結構、機電及預算等技術問題接續回應。主辦單位同時預備一個針對新加坡國民的設計說明會,前三名團隊受邀全程參與。主辦單位透過投票方式蒐集民眾對三件作品的意見,整個競圖過程的周詳度和顧慮面向的多元化,是我們在臺灣的專業環境不曾遇過的。
結語
參與新加坡NAG競圖讓我們取得珍貴的專業經驗。在臺灣開業多年,唯有參與這次競圖,可以確定是百分之百發揮我們的專業。面對業主方,我們能採用專業的術語;而我們所得到的是對等的回饋,這應歸功於新加坡政府公務員的素養。
新加坡政府在這次競圖的執行方式,可以提供幾點給臺灣作為參考:
1.政府對NAG的定位非常清楚。這個定位不單是藝術收藏及展覽的方向,更是這個美術館在新加坡整體文化及經濟所要扮演的角色。從其委託國際品牌定位的顧問團隊來看,新加坡政府就是將NAG定位為一個國際級的美術館。顧問提供專業策略將NAG導向可與國際藝術經濟接軌的模式:NAG將可強化每兩年舉辦的新加坡雙年展,並與其他國際藝術節配合,同時也結合國內的旅遊及觀光。
一個明確的定位需要跨部會的合作及協調。在NAG的競圖中,新加坡政府的效率是眾所周知的,而這正是臺灣公部門最弱的一環。定位無法整合清楚,建築專業參與就更無法協助發展出一個好的設計。而臺灣定位不清楚的公共工程佔絕大多數。
2.競圖初期的籌備工作必須給予充份的人力、金錢及充裕的時間。NAG的案例從基地、建築專業及技術層面的分析(結構、機電等)、藝術的收藏方針,在競圖前已完成充分的準備。臺灣有許多的競圖案,在專業開始作業後,才發覺某些基本條件都不符合,譬如土地的產權:基地的產權屬於某一部會,但執行單位是另一部會,這兩個部會並不會因為準備競圖,而將土地權的議題事先進行協調。這類的競圖案例不勝枚舉。
3.競圖的規劃與日後的營運必須有連貫性。NAG開幕以後可以印證在規劃中的空間需求與實際營運是吻合的。展覽空間及所謂的閒置空間都被充分利用。無論租賃給企業使用或是教育團體的運用,都可看到規劃單位所要求的空間多元性是正確的方向。20%的租賃/商業空間也落實。NAG至少有五所不同的餐飲及精品店,無論在硬體的品質或軟體的服務都是專業及具有水準。反觀臺灣公共工程的外租空間,品質往往是不存在的。
NAG競圖的參與,讓我們看到一個已開發國家公部門在建築競圖的操作。回望臺灣許多公共工程/競圖的混亂,使我想起柯市長上任時曾號稱臺北市在五年內趕上新加坡。諷刺的是,我們根本無法理解自己所需要準備的事有多少。我們公部門與新加坡的差距,由目前臺北市大巨蛋的慘況,應該很容易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