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
馮馨 Feng Hsin 策展人、聲音活動策劃人
王冠婷 Wang Kuan-Ting 藝評人
張永達對日常生活中的細微現象與聲響十分敏銳,擅長觀察容易被忽略的物理現象,曾經因為聽到金屬窗框熱脹冷縮的聲音,而創作出《相對性+ / -》這個系列的作品。他的作品以簡凝的感知方式讓觀眾接近,但通常是經過層層的轉譯、將作品中性化與極簡化的結果,他希望降低觀眾習慣性的視覺依賴,改變觀看的方式,創造能夠喚起身體其他感官的空間裝置。
從錯誤美學開始
張永達原先有著視覺設計的背景,在接觸了2004年的「漫遊者:國際數位藝術大展」和2005年的「快感—奧地利電子藝術節25年」兩個展覽後,決定開始進入新媒體藝術創作的領域,在這兩個展覽中,他看到了新的可能,對他而言,新媒體藝術是能夠擺脫傳統束縛,或者說是沒有傳統束縛的創作,這是新媒體創作最吸引他的地方。
在最初的創作階段,他嘗試了許多類比訊號的「錯誤美學」實驗,錯誤美學指的是用非常規的方式使用電子機械裝置產進而生出無法預測的效果,最早期的作品《微顫-交響樂版》便是錯誤美學的實踐,他製作了一個卡帶裝置,設計能夠隨機摩擦磁帶的機械裝置,創造出失真、去結構化的聲響。
無法閱讀數據與訊號?那就感知與想像它們!
「即使,這些數據在我們面前,我們也不知道如何理解它,不太明白數據的意義。」
2011年,張永達在日本東京Tokyo Wonder Site駐村的時候,恰好碰上了日本的311大地震,這是日本有記錄以來發生的最大規模地震,這件事對他後續作品的創作有很大的影響。地震後,他觀察到日本社會有著資訊公開的透明性跟獲取不對等的現象,讓他覺得特別的是日本在公開資訊的部份是非常透明的,但在大眾媒體的控制卻十分全面。儘管資訊跟數據都已經公開在網路上,人人皆可取得,卻因為人們習慣從新聞媒體獲得資訊,所以很難實際接觸到這些資訊。另外,這些數據與資訊,也不是以影像畫面這種容易理解跟閱讀的方式公開,所以一般人也很難接近。
基於這樣的經驗跟觀察,張永達開始關注人與數據的問題,他認為在數位化的時代,由數據所建構出來的世界,是我們必須去面對的問題,因此創作了「Seen/Unseen」系列作品。這個系列的作品,其中一個版本是在展場中以木製台座放上刻有地震波形的壓克力片,展場的另一處則在是漆黑的空間中以矩形的方式,懸掛著十幾塊金屬板,金屬板下方放置了低頻的震動器,但因為頻率過低、喇叭無法撥出聲音,只能透過金屬震動才能被感覺到。其他的版本,則以程式與參數重新將地震數據與訊息視覺化,但他並不是以更加直覺或資訊化的方式,將數據視覺化,他自己形容他選擇的方法是讓影像以「數位的邏輯呈現它自己」。
數據、程式或訊號是電腦與電子機械之間溝通的語言,與人類實際的感知處理和溝溝方式有著很大的落差的,對他來說,這意味著這些人類創造出的新語言,大多數人是無法理解的與閱讀的。在這樣的反思下,他將數據、訊號轉換成新的感知方式,例如將地震的波形圖轉換成聲音,再傳導到金屬板上產生震動,讓觀眾在其中以身體感重新受資訊,創造出感知與想像的空間。
閱讀作品的挫折感比單純的視覺美感更重要
「這系列的作品,雖然有視覺上的美學成分,但對大多數的人來說,是看不懂的,會有閱讀上的挫折感,可是這個挫折感的重要性大過於那個視覺上的美感。」
張永達在轉換數據或資訊時,並不採取直觀方法,像是視覺化的作品,經過轉化可能更加複雜、難以辨識或是無法理解視覺符號的邏輯,觀眾看不懂作品時,或許會產生挫折感。挫折感凸顯了他所思考的人與數位世界的問題,「這個東西,它並不是機器自己產生,那是人類創造一套邏輯,它來自於人類,當這個數據更接近這個事件的真相,但我們卻看不懂的時候,這是很大的問題」。
另一方面,挫折感也比直觀的理解帶來更多可能,他認為如果轉換後的作品是直接可讀的訊息,就像是單純的輸入與輸出,很難引起注意與更多後續的思考,但如果轉換是「必須要在裡面轉來轉去,最後才會輸出,透過這些轉譯,他可能會有更多輸出,他跟單一的輸入輸出會是不一樣的結果」。這樣的轉換並不容易,他描述自己採用的方法是「去掉所見即所得」與「理所當然」,同時,在處理如何轉換成不同材質時,他會思考的部分是去掉原始性、極簡、中性的狀態,像是地震震波的波形圖轉換到金屬板震動的過程,雖然並不直接,但是用很簡單與中性的方式在轉換,反而能產生更多感知跟想像的空間。
創造讓觀眾去實驗的可能
「我想要給觀眾的作品,並不是一個單面的鏡子,他比較像是多邊性的,看你站在什麼位置,用你自己的方式觀看。」
2014年,張永達開始發展《相對感度》的系列作品,這個系列的作品是在展場中懸吊金屬裝置(金屬板或金屬管),金屬裝置內設有加熱棒,上方有滴水裝置,水滴會自上方流至金屬管或金屬板上,因為金屬板的熱度而蒸發,產生聲響,並在金屬上留下汽化後的痕跡。張永達表示發展《相對感度》這系列作品,有一個很清楚的目的,就是不管觀眾怎麼樣去看他的作品,而是他創造幾種觀看的可能讓觀眾去實驗。
他說,《相對感度》是一個連自己都無法看完的作品,因為作品永遠不會是一樣的,每一顆水滴滴下來的速度、聲響跟汽化痕跡都是不一樣的。他觀察到大家觀看作品往往會想急著抓到一些內容,或是用腦袋在看作品,所以創作這系列的作品時,他決定回到最純粹的感知,像是聲音、氣味⋯⋯。不僅如此,他也開始很喜歡跟觀眾聊天,大家發現的東西都不一樣,有的人比較容易被視覺上的效果吸引、有的人覺得味道強烈,有的人關注聲音⋯⋯。他以多面體(crystal)來形容作品和觀眾的關係,他認為新媒體藝術與觀眾的關係更是如此,而作品無法承載過量的訊息,作品像一把鑰匙,要開什麼樣的門、走什麼樣的路、如何進行,需要由觀眾決定。
將數位或電子機械溝通的語言轉化為身體感知,藉由觸發感知,創造重新發現與想像現象與世界的空間,是張永達的核心創作意識,但感知之後如何觸動更多可能性呢?身體感知是非常個人的感受,現在他認為作品需要更多的對話與討論,擴延在作品中藉由個人感知揭開的再現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