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媒介-領域」的三段進程,乘載著盧明德半世紀以來的創作構變,從學院教育到藝術表現,藝術家總在個人的創作實踐中,回應他一慣的精神──Media is Everything(媒體是一切)。[1]
筆者在博士論文的研究機緣之下,有機會與盧明德進行深刻的訪談,進而理解藝術家何以藉由媒體精神貫穿他的多年創作脈絡。藝術家提到,1980年代到日本筑波大學藝術研究所的學習,強烈影響他的創作與教學直至今日,當時筑波大學老師與學生們的創作,涵蓋了錄像裝置、複合媒體裝置、全像攝影、機械動力與電腦繪圖等,亦有行為藝術、表演藝術的相關創作者。據此,讓盧明德接觸到許多當代藝術的創作方法,對於曾在臺灣師大傳統美術系訓練的藝術家而言,這一趟留學的經驗,事實上讓盧明德對於藝術產生了展新的理解。
註解
- ^ 本文內容部分引自筆者博士論文《臺灣錄像藝術的場域變遷:《啟視錄》研究之後》。
除了創作外,對於學院教育也有著強烈使命的盧明德,回國後整理了自身在學院中的相關教材資料,出版《複合媒體藝術及其教學實驗之研究》[1]一書,就此而言,可以看見一位創作者對於藝術的投入不僅是個人的自由想像,而是從整體的美學論述、當代藝術史觀到創作的媒材實踐,透過文字的統整,進行藝術上的概念實踐。
1980年代可以說是臺灣錄像藝術發展的重要起點,除了大家所熟知的郭挹芬、洪素珍、陳界仁、袁廣鳴與王俊傑等創作者,另外,亦有北藝大(國立藝術學院)第一屆的畢業生許文智,在1987年以錄像裝置作品《8702A》[2]獲得雄獅新人獎首獎的歷史紀錄。雖然當時臺灣在整體的外部藝術場域仍舊相當保守,但是在解嚴前後的社會氛圍之下,藝術場域中試圖透過創作進行突圍的前衛精神,已在這個時期逐漸發芽。誠如羅莎琳.克勞斯(Rosalind Krauss)於1999年《後媒介情境》(post medium condition)一文中的看法,克勞斯認為:「在早期的錄像中,媒體社會與政治有著密切聯繫,動態影像(Moving Image)與物質文明的交互作用中釋放了「物件」,使人們產生創造性的能動力。」[3]據此觀之,科技媒材無疑在當時替藝術家在創作上注入新的眼光與可能,而盧明德亦帶著對於媒介探索的精神,進入東海大學及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開設「複合媒體」課程,影響到許多藝術創作者。其中特別一提的,為盧明德在課程中進行脈絡化的講述,讓學生具備史觀意識的從西洋美術史的拼貼開始,進而導入媒體、環境與行為等概念,擴充過去傳統臺灣學院對於藝術史發展的脈絡,並將精神集中於理解藝術媒體之特性,最後讓學生於創作實踐中獲得成果。[4]此外,在東海大學美術系的複合媒體課程中,盧明德鼓勵學生進行組織與計畫性的提案思考,因而產生「大度山.錄影藝術工作群」[5]的特殊創作團隊,後來此團隊也參與了盧明德策劃的國美館1988年開館特展「尖端科技藝術展」,在早期臺灣錄像藝術發展中,形成一段重要的啟蒙意義。
註解
- ^ 參閱盧明德,《複合媒體藝術及其教學實驗之研究》,臺北:藝風堂,1987。
- ^ 作品《8702A》(1987)為當時少數使用即時影像的作品之一,作品採雙瞳孔形式,一眼瞳孔播放的為許文智首次展出時的現場側錄,另一邊則是展場外即時影像的畫面,此影像鏡頭藏於外部的大型鼻子雕塑鼻孔中,即時攝錄展場外觀察雕塑的觀眾。許文智為國立藝術學院第一屆的畢業生,現為臺北「藝境畫廊」負責人。當時北藝大其實沒有錄像藝術相關的課程,而影響許文智創作概念的關鍵,是在大二時,陳世明老師帶著學生去碧潭寫生,那時老師給學生相當大的彈性,認為可以繪畫寫生,也可以獨自思考,或與老師談論藝術問題,當時的許文智認為既然有如此大的彈性,藝術家便躍入水中游泳,在蛙泳沉淺的過程裡,從水平面的交界中體驗到生命的意義,然而1985年,地點在臺灣師大美術系以素描為名的學生素描展,因為陳世明對於創作觀念的開放性,深刻的影響許文智的創作脈絡,另外,陳傳興利用電影的思維進行創作教學,亦潛在的形構出藝術家的影像眼界,爾後,便自然而然的,創作《8702A》作品需要視覺的媒材時,直覺的思考到攝影機與電視的可能性。參閱洪鈞元,《臺灣錄像藝術的場域變遷:《啟視錄》研究之後》,臺南: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論文,2021,頁64−66。
- ^ Rosalind Krauss. Post Medium Condition. October116, 2006. p55−62.
- ^ 洪鈞元,《臺灣錄像藝術的場域變遷:《啟視錄》研究之後》,臺南: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論文,2021,頁75。
- ^ 部分成員後來進入文化、傳播與藝術等各領域發展,例如周書豪退伍後旅居歐洲學習電影,現為知名電影攝影師,2014年曾參與中國導演陳可辛於威尼斯影展映演的電影《親愛的》;吳政原則是於電視臺執行動畫工作;投入媒體傳播的賴素鈴,曾任臺灣聯合報系活動部策展總監,策劃多場大型國際展覽,現擔任朱銘美術館館長;而陳龍斌的作品則聚焦於複合媒材及雕塑,作品《髮變2號》(1986)曾榮獲第十二屆雄獅美術新人獎首獎,現今創作活躍於歐美。除此之外,連明仁則是回到高中母校復興商工任教,時至今日培育出多位優秀藝術創作者,並且在進入復興任教之前,因為參與「綠色小組」的社會運動拍攝,親身經歷了臺灣社運的關鍵年代,以攝影機記錄諸多珍貴畫面;張惠蘭則於東海畢業後,前往法國圖魯斯米亥大學(Université de Toulouse − Le Mirail)進修,回國後除了持續個人藝術創作外,積極投入社區營造與藝術策展,現為東海大學美術系副教授。
組織「大度山.錄影藝術工作群」負責人之一的連明仁,提及這段經驗時特別強調:「盧明德於課堂上,會讓學生嘗試不同的創作媒介,例如收錄馬桶沖水聲、街頭環境音等,再進行後期剪輯,延伸與擴大了學生對於複合媒體創作的感官開放。」[1]此外,另一位負責人張惠蘭則認為:「東海美術系有別於其他傳統學院的生態,其中蔣勳是相當重要的推手,因為著重於博雅的跨域型教育,東海美術系當時邀請過關曉榮、王小棣、張昌彥、石昌杰等人,進行影像美學的思維教育。」[2]事實上,筆者與盧明德的訪談中,他一再強調,當時蔣勳提供他在教學上相當大的彈性,也提到蔣勳廣泛的涉略歷史、電影、文學、戲劇等藝術領域,比較沒有傳統美術教育上的包袱。而盧明德的看法是,當時傳統美術系是從素描出發,直到理解超現實與抽象之前,在這樣的概念之下,很難於藝術的表現上進行突破,而東海的自由學風與環境[3],能讓他在課程中與自身的創作表現貼近,並且實踐在學生的相關教學裡。
其中,「大度山.錄影藝術工作群」的幾件作品,可以看見相當鮮明的師承關係,在「尖端科技藝術展」的展出作品之一《無題》(1987),連明仁嘗試使用了電子合成器進行影像後製,作品畫面中,他拍攝自己的肚臍,再將影像丟入合成器進行編解,製作出類似唱盤一般的正圓造型,並且在色調分離的效果裡,呈顯出解構化的造型性影像。[4]這一類的創作表現,與盧明德及郭挹芬於筑波大學帶回的經驗息息相關,當時他們在筑波學習時,受到1970年代電子影像合成器(Video Synthesizer)流行的影響,造就出不少色調分離、抽象堆疊的錄像作品。
吉恩.楊布拉德(Gene Youngblood)於《電影與編碼》(Cinema and the Code)一文中也提出:「錄像中的結構並非如同影像中的『對象』,而是一組充滿連續訊號的時間序列。」[5]隨著合成器的演進,藝術家也陸續投入這類的影像編製。例如美國藝術家瓦蘇卡(Steina and Woody Vasulka)夫婦的作品,即大量充滿各式電子影像的技術實驗,對他們而言電子合成器處理的並不為一般認知中的抽象調度,而是試圖透過合成系統進行影像解構,進而尋找並凸顯電子影像的特殊表徵。[6]
前述這類動態影像合成技術,根據史蒂芬.貝斯克(Stephen Besk)的歸納,大致上可概分為四類:
- 攝影機影像合成器(Camera Image Processor):主要是指利用電子零件來改變所攝得的畫面,如電視臺常用的色度嵌入機(Chroma Keyer)所做出來的效果。
- 電子影像合成器(Direct Video Synthesizer):不需使用攝影機製造抽象畫面的方法;也可依據前述作法,經過攝影機,將拍得的畫面直接傳到影像合成器完成。
- 掃描調製/再掃描(Scan Modulation/Re−Scan):將一架攝影機對著監視器或視波器(此一監視器的訊號來源來自另一架攝影機),這時可以透過磁性或電子零件作偏向調整,以得出幾何圖形,或者改變色調。
- 非錄影機可錄製者(Non−VTR Recordable):改變特定監視器之掃描所產生的不標準電訊號。這類的訊號無法直接錄在磁帶上,必須利用其他方法,例如白南準早期用磁鐵在電視機上作出的扭曲影像。[7]
此外,當時相當流行的錄像雕塑風格,也能在「大度山.錄影藝術工作群」的作品中看到蹤跡。例如陳龍斌、郭啟第、初慧敏、嚴雪熒共同創作的作品《早安》(1987),利用錄像雕塑與影像再製的觀念,使電視螢幕中的影像與實體作品進行互動,呈現出多層次的影像部署,透過攝影機錄製後的機器時間,與實物身體的現場時間交錯層疊,因著電視螢幕中影像的播放,將過去時間再現於作品元素之中,再與實體的身體時間進行對位,最後並陳於單一影像時間軸。這件作品體現出的不僅是影像與實物之間的虛實對話,亦將歷時性與共時性交錯的動態影像,壓縮於同一時間序列之中,回應了影像時間中的多層次空間,是一種將時間系統視覺化的作品。[8]
據此觀之,盧明德當時的藝術實踐,可以在國美館「尖端科技藝術展」的特展策劃之中,發現他對於媒體概念的前衛精神於此展覽清晰外顯。而「大度山.錄影藝術工作群」在其影響之下,亦開展出不少相關作品。不過可惜的是,當時臺灣的整體藝術與社會場域,對於此類作品還是具備許多自我審查的機制,乃至於盧明德在當時雖然具備一定的視野,但因為外部場域的漠視與錯誤的時間點,使其在學院中影響的範圍顯得相當有限。例如,團隊原先的創作提案包含《革命的演奏》、《Monalisa》與《動的迴響》三件作品,在會議的資料與計畫草圖中,可以看到創作者期望能獲得較完整的硬體設備支援,甚至提出「聲音雕刻」計畫,可惜與國美館人員的討論下,終究無法成形,最後僅能使用二台電視進行展示,迫使「大度山.錄影藝術工作群」最後大幅度更動創作計畫,將概念聚焦於影像內容與行為記錄的呈顯,無法貼近團隊初期提案對於錄像雕塑的創作想像。[9]
註解
- ^ 同註5,頁75。
- ^ 同註5,頁75。
- ^ 在1980年代末期,東海校內部分學生已不滿於純文字的論辯,希望採取更直接的行動改變周遭環境。部分法律系、政治系還有東風社的成員相互結合,以經費公開、重新定位學生活動中心為訴求,推出候選人參與1987年5月的學生活動中心總幹事的選舉。同時在1987年6月發行地下刊物《東潮》,以體制外的行動爭取言論免審稿權、校園民主,在校內造成很大的衝擊。參閱李杰穎碩士論文,《以相思林之名:東海大學校園空間運動史(1987— 2005)》,新竹:國立交通大學,2006,頁80。
- ^ 同註5,頁78。
- ^ Gene Youngblood. Cinema and the Code. Leonardo: The MIT Press Volume 22, 1989. p27−30.
- ^ 同註5,頁77。
- ^ 郭挹芬,《錄影裝置藝術及其映像空間的應用之研究》,臺中:捷太,1990,頁32。
- ^ 同註5,頁74。
- ^ 同註5,頁79、80。
此外,連明仁於該展展出的《臺灣畫臺灣》錄像作品,也遇到當時官方的刁難。作品中拍攝火車窗外的移動風景,交叉剪輯520農民運動的快轉播放黑白影像,並翻錄許多回應國民政府的諷刺漫畫,而影像內容也涉及民眾抗爭遊行及立法院鬥毆爭執等政治性畫面,在第一天展出後,時任省政府主席邱創煥認為作品不妥,因而撤下該錄像作品。[1]由此可知,臺灣在當時的整體外部支援還是相當缺乏,在如此不友善的環境裡,可以想見在創作上自然會產生許多困境。
綜上所述,從「大度山.錄影藝術工作群」乃至「尖端科技藝術展」可見得,盧明德1980年代無論在創作表現或學院教育的經營上,皆深刻的透過「媒體(Media)」精神貫穿他的藝術實踐,其經歷1980、1990年代臺灣在當代藝術表現上的轉型,創作概念日益從材料的實驗、複合媒體的整合,到2000年後,逐漸在整體的藝術理解上,轉向「跨領域」的嘗試。就此可知,盧明德的實踐過程,具有鮮明的階段歷程,但在個人的美學基礎上,仍舊延續從筑波大學一直以來的概念。如同藝術家自己所強調:「我認為理解藝術跟理解史觀,理解當代藝術跟理解當代藝術的歷史發展是同一件事情,以我自己來說,我差不多兩三年就會有一次大的轉變,我自己是不會抱住某一種形式、內容或材料、觀念,我的邏輯上是隨著時間的改變,理解的改變,材料的接觸,方法上的改變等等,一直不斷前進,那我自己創作上產生什麼理解時,我就會把這些放在教學上,所以,雖然我有整理複合媒體跟跨領域的課程,但是我絕大部分的教材都是我的親身體驗,我大部分不是從書上讀來的。」[2]
註解
就此看來,在本次「大遷徙:盧明德個展」中的作品,無論是早期利用小型CRT電視進行的複合媒材創作《榛名之約II》(1989),或是新作《生態符碼大壁畫》(2021)以及球幕影像裝置《花間迷走》(2021),幾十年來的創作實踐,盧明德並未特定進行單純的媒材取樣,而是以一種蜂巢化的拓樸散射,從繪畫、材料、媒體、數位科技到跨領域多方執行,雖然進行的是一種多元性創作表徵,但在整體的視覺語彙中,卻保有藝術家的個人特質,並未因為創作媒材的複雜性,而削弱其自身的創作主體,反之,在此次個展中,更能看到盧明德從筑波大學學習以來的堅固美學基礎。
作為臺灣錄像藝術的先行者之一,無論於自身創作或學院教育上的積極貢獻,半世紀以來始終如一,而盧明德也深信:「文化藝術的內容會因為科技媒體發展產生改變,並帶來新的發現,這是時代很重要的指標之一。」[1]如其所述,筆者援引伊馮.斯皮爾曼(Yvonne Spielmann)對於錄像藝術於本質上的看法,斯皮爾曼依據技術媒材的演進與作品分析,書寫了《錄像與電腦:史坦納與伍迪瓦蘇卡的美學》(Video and Computer: The Aesthetics of Steina and Woody Vasulka)(2004)專文,其中開宗明義的提到:「文章的目的是將錄像置於技術、美學和媒體的文化視角,並強調錄像具備自身媒介,不會隨著數位技術的出現而成為過時的媒體。數位技術不斷豐富媒體及其美學潛力,因此,數位工具可以被視為電子發展中的一個漸進過程,據此觀點,將錄像藝術分類從新媒體藝術中從屬於影片類型也是短視的。相反的,錄像藝術在概念上的根據如同實驗影片中的實踐,並追求類似的形式方法以及對於視覺性(即視覺意象〔imagery〕的品質或狀態)的探索。」[2]換言之,在過去複合媒體創作當中,佔有重要位置的錄像藝術,因為數位科技的進展,也直接回應了文化的整體變遷,而藝術家作為時代的觀察者,更需延續此精神,實踐於自身的藝術創作之中,進而對於社會場域進行適切的提問。
事實上,此次盧明德於北美館的重要個展「大遷徙」,筆者認為正是藝術家終其一生的觀念實踐,尤其觀察《複合媒體藝術及其教學實驗之研究》一書中的整理脈絡與梳理方法,即可看到盧明德逐一的反應在整體的作品中,從拼貼佈局、材料實驗、媒體精神、行為表演、科技表現到跨領域連結,如同藝術家自身的人生層疊一般,新舊作品之間相互貫穿,攤開於「大遷徙」的展陳部署,並以作品《媒體是一切》(2001)再次提示著觀者——Media is Everything、Media is Whole Life。
註解
- ^ 同註5,頁361、362。
- ^ Yvonne Spielmann. Video and Compute: The Aesthetics of Steina and Woody Vasulka. (2021年5月20日瀏覽)。
參考資料
- Youngblood, Gene. Cinema and the Code, Leonardo, The MIT Press Volume 22, 1989.
- Krauss, Rosalind. Post Medium Condition, October116, 2006.
- Spielmann,Yvonne. Video and Compute: The Aesthetics of Steina and Woody Vasulka.
- 盧明德。《複合媒體藝術及其教學實驗之研究》。臺北:藝風堂,1987。
- 郭挹芬。《錄影裝置藝術及其映像空間的應用之研究》。臺中:捷太,1990。
- 李杰穎。《以相思林之名:東海大學校園空間運動史(1987-2005)》。新竹:國立交通大 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碩士論文,2006。
- 洪鈞元。《臺灣錄像藝術的場域變遷:《啟視錄》研究之後》。臺南: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論文,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