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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hibition Focus – Annual Solo Exhibitions at TFAM

哀艷而神秘的擬像之旅:評廖祈羽個展「心神出遊」

Journey to the Sad, Glorious and Mysterious Simulacrum: Way Out Beyond - Liao Chi-Yu Solo Exhibition

曾二度獲得台北數位藝術獎的廖祈羽睽違三年多,在臺北市立美術館推出個展「心神出遊」,共展出四件全新的錄像作品,巨幅的影像在黑盒子中熒熒發光,人工化的佈景元素,悄然自畫面延伸、散置於週邊的動力裝置及油畫組件,不時伴隨影像律動,成為引人遐思的沉浸式風景。

展覽觀點 TFAM年度個展-圖片
展覽觀點 TFAM年度個展-圖片
文| 楊皓鈞 Hao−Chun Yang 影評人、倫敦大學國王學院 電影研究碩士

曾二度獲得台北數位藝術獎的廖祈羽睽違三年多,在臺北市立美術館推出個展「心神出遊」,共展出四件全新的錄像作品,巨幅的影像在黑盒子中熒熒發光,人工化的佈景元素,悄然自畫面延伸、散置於週邊的動力裝置及油畫組件,不時伴隨影像律動,成為引人遐思的沉浸式風景。

錄像作品的演員,各自於冶豔的手繪布幕前,傾訴層層疊疊的私密故事,在童年記憶、叨叨絮語之間,嵌入科幻寓言乃至神話,交織虛實、摺疊夢境,形構出「套層密藏」(mise en abyme)般的敘事迴路,並不時以幽微的聲光變化,暗示已逝事物如幽靈般復返,巧妙牽動情緒轉折,直抵觀眾內心的柔軟角落。

廖祈羽的錄像作品,經常始於日常或通俗的儀式化場景,半真似假的惑人氛圍中,不時流露一種「缺席」的斷裂感,她的角色往往沉緬於過去,心不在焉,口中喃喃訴說的感傷回憶,在影像中不是賦於無形,就是被廉價的擬仿物替代。在某個魔幻時刻,他們往往會步入虛空的異境,將創傷性的經驗,轉化成寓意深遠的故事,獲得情感的滌淨(catharsis),甚至是對生命情境的體悟。

展覽自述寫到:「欲以影像開啟一段旅程,儘管那目的地未明,也總是教人神往。」然而「心神出遊」一詞,與其說是角色對外在現實的嚮往及探索,不如說是內在的心靈自剖、記憶回溯。那些一千零一夜式的口述記憶,彷彿在虛假佈景上鑿出一個孔隙,排列成通往另一個次元的甬道,以懾人的言語、精巧的象徵,拓延出視覺之外的無垠想像空間。

《犬》,2021,單頻道錄像,25分鐘,於「心神出遊」展場一隅-圖片
《犬》,2021,單頻道錄像,25分鐘,於「心神出遊」展場一隅
《來福》,2021,動力裝置,震動馬達、不鏽鋼、電子控制器、電源供應器、人造植物、高密度泡綿-圖片
《來福》,2021,動力裝置,震動馬達、不鏽鋼、電子控制器、電源供應器、人造植物、高密度泡綿
《犬》,2021,單頻道錄像,25分鐘-圖片
《犬》,2021,單頻道錄像,25分鐘
《龜》,2021,單頻道錄像,22分15秒-圖片
《龜》,2021,單頻道錄像,22分15秒

動物的隱喻:豢養與自由的辯證

「少女感」、「甜美」、「夢幻」等詞彙,是廖祈羽作品給人的第一印象,此次個展的作品,同樣延續了前作的華麗彩繪佈景,那些碎花襯衫、羽毛頭飾、蕾絲、充氣動物玩偶等美術元素,揮灑出一派輕盈無邪,但細究其作品肌理,卻又能隱隱察覺出當中的不安情緒或乖張挑釁,被遺棄的恐懼、死亡的惘惘威脅,瀰漫在藝術家撰寫的故事情境,她精心構築如童話般閃閃發光的場景,其實更反襯出自身對「生命不可承受之輕」的傷逝及沉思。

直視鏡頭的指向性「表演」,是廖祈羽創作脈絡的關鍵字,她的早期作品如《Twinkle》系列,均為親自投入角色扮演,將自我女體化作消費符號,在後設的諧謔場景搬演曖昧情慾,挑戰主流社會觀點的凝視,令人聯想美國藝術家辛蒂・雪曼(Cindy Sherman)扮演各種刻板性別角色的攝影作品。

但廖祈羽在近年的錄像創作過程中,逐漸轉向幕後,改由專業的表演者詮釋鏡頭前的角色,並為影片注入更完整、強烈的敘事性,如藝評人王聖閎所言,屬於「更接近劇情短片的實驗性作品。」[1]

此次展覽的三部單頻道錄像《犬》、《鳥》、《龜》,分別找來莫子儀、余佩真、何瑞康三位專業演員,讓他們在鏡頭前上演獨腳戲,以受訪或彈唱的表演形式,娓娓訴說曾經佔據生命重要位置,卻不經意消失的動物。相較於廖祈羽過往的作品,這三件錄像的攝影手法、美術設計更顯精緻,表演風格轉向寫實的情感演繹,不再是刻意直視鏡頭、平面模特兒式的肢體姿態,甚至穿插視覺之外的迷人音樂演出,展現出更為「動情」(affective)的敘事策略。

這三則故事環繞在人類與動物共處的生命經驗,看似源於日常的私密記憶,卻又在清醒及夢寐之間的幻象,摻雜超現實的變奏,進而探討生死、輪迴、自由、愛等哲學命題。

無論是男人因末日疫病死去的狗、女主角童年記憶的鳥兒,或是那一隻失蹤的烏龜,都不曾在廖祈羽的鏡頭前現身,取而代之的,是幽魅般的作祟(閃滅的燈光、自動掀開的寵物活動門、舞動的芒草),或是以一系列無機的擬仿物(狗型玩偶、飼料碗盤、羽毛、甚至是引發情色遐想的矽膠乳房),作為替代真實血肉的轉喻,從中辯證無形記憶與物質之間的依存關係。

「我失去了狗,全世界失去了狗,然後,我們失去了彼此。」

當莫子儀用感性的聲音,談起痛失生命摯愛的巨大悲傷,以及科幻故事中被送往異星陪伴孤獨人類的狗兒,我們看見地上成群的哈士奇犬型氣球紛紛洩氣,呈現臥倒的萎靡姿態,儘它們只是毫不寫實的人造塑料,卻因為記憶的重量、情感的投射,流露出死亡般的哀戚。

我們馴服自然界的「獸」,轉化為可以被豢養的「物」,甚至藉由擬人化的互動,將牠們視作心靈的親密伴侶,即便在其生命肉體消逝,仍藉由各種擬仿的人工死物,試圖還原牠們曾經躍動的生命痕跡,持續佔有牠們。

無論是《鳥》中被剪斷翅膀的鳥兒(或被奪走羽衣的天女),或是《龜》中一度失蹤又以人形姿態返回的寵物奇譚,似乎也都透過人類對動物的情感依賴,來辯證愛的佔有與自由、生命驟逝的缺憾與放飛的釋然。

《鳥》中余佩真飾演的女主角,自述曾想用籠子囚禁飛來後院樹屋的鳥兒,父親卻對年幼的她說:「牠們自由,你也會自由。」這句對白,或許濃縮了廖祈羽的創作意念:當人類試圖用有形的物質媒介,去框限無形的生命記憶,那些物件是情感依託,卻也是作繭自縛的牢籠;反之,當表演者以情感豐沛的口述或吟唱,去描述記憶中的躁動生命,將之化作傳說或神靈般的存在,以各種形體躍動於觀眾內心的想像,反而才能帶領我們企及真正的自由。

註解

  1. ^ 王聖閎,〈那張壁紙是永遠跨不過的海:廖祈羽的個展「河不停流」〉,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ARTalks」網站。
《鳥》,2021,單頻道錄像,16分45秒-圖片
《鳥》,2021,單頻道錄像,16分45秒
《冥冥》,2021,裝置,布料、木門、LED燈、電子控制器、風扇、塑膠人檯-圖片
《冥冥》,2021,裝置,布料、木門、LED燈、電子控制器、風扇、塑膠人檯
《夢桃》,2019,雙頻道錄像,30分鐘-圖片
《夢桃》,2019,雙頻道錄像,30分鐘
《夢桃》,2019,雙頻道錄像,30分鐘-圖片
《夢桃》,2019,雙頻道錄像,30分鐘
《生生》,2021,動力裝置,馬達、不鏽鋼、仿真皮草、電源供應器-圖片
《生生》,2021,動力裝置,馬達、不鏽鋼、仿真皮草、電源供應器

《夢桃》:平行蒙太奇的記憶操演

展覽終點的雙頻道錄像《夢桃》,是廖祈羽繼《忘憂公園》(2015)、《河》(2017)的三部曲終章,本系列靈感源自於她童年時對舊式相館的印象,民眾精心梳妝打扮,佇立於手繪佈景前擺拍,投射對美好家庭、親密關係的想像。這看似日常的題材,剖析了攝影媒介的表演性(performativity)與可操作性,拋出擬像僭越真實的後現代命題,更從角色與幻影的雙景框互動中,刻劃人們如何依附甚至操弄影像媒介,藉此重組記憶,從中汲取情感的慰藉及救贖。

新作《夢桃》的故事情境如下:身為電影明星的母親拋棄幼子,男孩成年後反覆觀看母親年輕時演出的作品,並尋訪當年的電影場景,在回憶與虛構之間,揣想各種與她重逢的情境,與之對話,試圖理解她的人生抉擇。

在影像設計上,《夢桃》有著鮮明的電影分鏡概念,經常將正拍/反拍的觀點鏡頭蒙太奇置於同一平面,雙頻道景框中的母與子,好似對彼此對望、微笑,遊歷相同的場景,甚至拍照留影,但兩人幾乎不曾真正交會在同一時空,看似如此靠近,卻永遠失之交臂。

影片中段,插入了兩幕電影般的幻想場景:第一個是白衣女孩在外太空的實驗室場景醒轉,背景迴盪著清澈而虛空的規律聲響,身旁站著一群穿著白袍的科學家,男孩的母親身處其中,走到女孩的床前並肩而坐,帶著她凝望人造布幕的豔紅夕色,指認上頭不存在的遙遠建築物。

母親悠悠地說:「妳所見的,都是工作人員的記憶,這是我們僅存的風景了。」科幻電影中複刻記憶的擬像,點出幻影與實體的模糊交界,也呼應著廖祈羽系列作品探索虛實的核心母題。

下一幕,場景切至童話般的桃樹林,男孩坐在樹下,閱讀著一本人們為了體驗被愛而瘋狂「噬桃」的寓言故事,母親穿著粉紅斗篷遊蕩其中,時而對鏡頭縱情大笑,時而摘採樹上的桃子,引來一陣落英繽紛,花瓣灑滿男孩身處的時空。桃子在廖祈羽的錄像之中,是象徵情慾的禁果、戀母的情愫,映射著主角對母愛的渴望及隨之而來的失落;它也是一把開啟夢境的鑰匙,讓他得以和母親一再重逢,而夢境如同《仙履奇緣》的南瓜馬車,隨時可能被殘酷地打回現實。

影片的尾聲,男孩漫步在溼糊的雨景,用手機和母親對話,我們卻聽不見母親的回應,背景聲音是男孩溫柔的歌聲,唱著伍佰的台語歌〈仝款的月娘〉:

是不是想我的暗時
四爿攏恬靜靜
我想妳和我親像
咱來拍開窗
咱來看到仝款的月娘

歌詞道出主角對母親的深長思念,更透過月亮的意象,呼應母子身處異地,卻凝望相同景色的冥冥牽連。此幕的鏡頭最後定格在母親的背影,跳接至下一幕以實景拍攝的湖光水色,被翠綠群山環繞的母親依舊背對鏡頭,我們再也看不見她的臉龐,只聽見她吟哦不知名的方言古調,好似用音樂回應上一幕兒子的傾訴衷情,最後,兩台攝影機緩緩搖攝,母親消失在景框邊緣,原本如鏡像斷裂的雙頻道畫面,拼接成綿延的景色。

此幕結局,或許是廖祈羽錄像系列最動人的時刻,蟲鳴鳥叫、遠山雲影、雷聲低嗚,令人聯想侯孝賢《戀戀風塵》的經典結尾,觀者眼前的影像,褪去先前的俗麗與矯飾,掙脫巨大媒介的桎梏,也不再以詩化的語言解釋劇情,僅以歌聲牽動情緒餘韻,迎向現實的開闊與自由,為這場哀豔而神秘的旅程,覓得安放靈魂的所在。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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