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者|瑞克斯媒體小組 Raqs Media Collective
時間|2019.10.11
瑞克斯媒體小組(RaqsMedia Collective)以「跨—出神力場:論新知識的策展方向」(Trans-trance Force Fields: On the Curatorial Bearing of New Knowledge)為題,並以他們近十年來在策展過程中試圖發展的工作方式,提出源頭(source)與途徑(itinerary)的概念;並從跨學科(trans-disciplinarity)中的「跨」,延伸出策展中的「跨」行動(trans-action);最後,他們分享正在籌備的2020年橫濱三年展,並「開源」他們目前所蒐集的幾個源頭。
Raqs引述越南裔美籍作家Ocean Vuong在談論他新近的小說《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時的一段話作為開場[1]。Ocean Vuong說到,因為自己作為一個西方文學的學徒,他更能意識到小說裡的主人公(protagonist)並不一定是書中出現的主要角色,反而是製造衝突的情節(plot)。在西方的敘事學中,情節是具主導地位的模式,而角色必須臣屬於、並為其服務。於是他想寫一部小說,在其中,人們(角色)可以逃離這個西方敘事治理的系統(system ofgovernance)、充滿故事地存在著,而非為了故事服務而存在。對Raqs來說,這段話裡所提示的,關於小說寫作中形式與前提的問題,或明顯或隱晦地,也發生在製作展覽與策展行為中、從展覽發生的初始直到展覽閉幕前的最後一刻。作為策展人,Raqs自問,我們是不是也隱然被困在某種知識的、或文化的敘事學當中?是不是因為既有的策展模式而壓抑、排除了某些趨勢?又要如何尋找能夠逃脫這種敘事陷阱的機制?
對Raqs而言,每個展覽的框架都是在既有的環境(milieu)中運作的,但展覽同時也創造了一個新的環境,並在其中開展了許多新的支流,彼此相互遭遇。透過眾多的展覽實踐,創造了稠密的、複數的環境,這標誌出了環境的思考模式所帶來的批判的力道。為了更清楚的說明,Raqs以灌木叢為喻來解釋環境是如何組成的。一方面,這些環境是偶然成形的(contingent formations);但另一方面,它們卻又是被歷史所穿透,因而對各種力量與飄移呈現開放的狀態。重要的是,這些環境中含有許多異質的時間層(time-horizons),它們彼此競賽、追逐與爭鬥。關於時間層,Raqs以他們近期參訪歐洲核子研究中心(CERN)的經驗來解釋,透過數學、測量與實驗,會得出與人類平常感知方式不同的時空概念,而人們嘗試理解時,是同時需要實驗與經驗的。綜上所述,Raqs提出了他們的一個小結:「策展性」(curatorial)其實就是環境的問題、與時間層的多重性(multiplicity)兩者的重合。
註解
- ^ 全文可見於https://lithub.com/ocean-vuong-the-10-books-i-needed-to-write-mynovel/。
接下來,Raqs以他們去年在巴塞隆納當代美術館(MACBA)所策劃的《In The Open or in Stealth》這檔展覽,來具體說明他們營造環境的工作方式。他們以投影片展示了「源頭卷軸」(Scroll of Sources):這個卷軸是他們在去年的策展過程中,與藝術家們對話時所使用過的。卷軸中包含了:20世紀初期一個雜耍者的照片、1814年的浮世繪春畫、1930年胡迪尼的脫逃術、印度傳統音樂樂理,乃至於當下的機器人、北印度工廠中,以雷射掃描勞工以顯示其工作間隙的監控技術等等,這些無論在時間與空間上,都是跨度極大的斷片(fragments)。透過集結這些看似不相關的斷片,它們產生了新的環境,其中有著原屬於這些斷片不同的時間與經驗。它們原先都各自屬於某個特定的時刻,但在原先的脈絡中,它們可能是不起眼的、邊緣的、或是次要的。但透過將它們在當下重新集結,它們懸置了原本的框架,並將自身化成一道謎語,要求我們對其持續不斷地檢視、重新闡釋並擴大解釋,產生出意義的群島將它們連結。
承接著群島的意象,Raqs接著引述、並改寫了以《關係詩學》聞名的加勒比海詩人/哲學家Édouard Glissant的說法:所有的源頭都在索求其他的源頭[1](Every source demands other sources.)。他們自承受到Glissant群島式思惟(archipelagic thought)的啟發,認為透過與他者的接觸與交換,可以達至狀態的轉換,但不必然等同失去自我。這樣的說法挑戰了以同一性/身分認同(identity)為主的敘事方式。以Glissant的例子來說,奴隸離開了海岸,再次歸來時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一個自由的獨立存在。她變得多重(multiplied)了:奴隸意志的同一體讓位給自由意志的多重性。前奴隸歸來的途徑(itinerary),改變了以往生產出奴隸的源頭。這條生產出那些最偉大的詩歌與音樂的途徑,其運行的軌跡展示了未來如何改變我們觀看過去的方式。
在這樣的基礎上,Raqs認為由於我們並非來自同一個地方、同一個時間,因此選擇我們的祖先、發現我們的源頭,或是創造共同的群體等挑戰便是如此重要。而為了找到潛伏的秘徑或是新的途徑,我們必須避開那些了無生氣的主題,與事後回顧性的分類方式。唯有使這些將我們歸類與定義的主題、起源與目的論失效,我們的源頭才會開始以新的方言說話。我們將可以發現70億人所含有的豐富源頭,儘管它們有些依然處於冬眠狀態,等待我們喚醒。而如同林床(forest floor)的有機層一視同仁地分配自己的養分,我們也將時間的豐厚視為由許多環境所形成的一個遍布的環境。而回到策展性,也就是去親身見證藝術形式的碰撞,以及對於透過多樣的源頭來塑造世界的呼籲。那些正面衝突、不可預見的事故、接觸後的痙攣、怪異的殘像以及靜默的閱讀,都是為了抵抗任何一丁點的已被接受的詮釋方式。
註解
- ^ Glissant原句為:Every island assumes other islands。
Raqs認為藝術與生活一樣,這些藝術形式的接觸與衝突容易造成產生誤解及碰撞,但跨學科的實踐也同樣處在這種具有生產性的碰撞之下。跨學科的「跨」其實暗示了我們一種流動的狀態,在不同的實踐模式、思考與生成之間,堅持並不存在某種凌駕於所有這些互動之上的優位性(primacy)。因此,在面對分歧的時候,策展的「跨行動」(trans-action)將會保持平等主義的、非競爭性的立場。Raqs認為,我們同樣能夠將這些行動視為「源頭」,它們就像生態系統中的水資源一樣,在任何時刻都是一個連結的節點,使生命得以更新與豐饒;而它們也因相互毗鄰而能夠接觸且具傳染性。他們以正在德里及加爾各答進行的一年計畫,五百萬次事件(Five Million Incidents)作為例子,他們自認並不是以策展人或是藝術總監的身份在參與,而是做為開展這個計畫的催化劑。比起蒐集與擺放藝術作品,他們更希望前景化事件的概念,或是開展一段經歷。而在這個計畫中,這些不同背景的藝術家都能對於事件可以是什麼進行他們自己的詮釋:事件可以是一次遭遇、一個眼神、心跳加快、頓悟或是起雞皮疙瘩,一個改變你思考方式的人或事物;而可能一個小時裡就有許多事件發生,也有可能一整年都沒有事件;事件或許能夠持續一個下午、或有時是幾個月。
而談到「上海雙年展——何不再問」時,Raqs除了由電影《正辯,反辯,故事》以及科幻小說《三體》作為切入點外,還提到了另外一個故事:濕婆娶親(Bhole ki baraat)。在這個故事中,濕婆的結婚遊行伴隨著淒厲的聲響,這支遊行隊伍是由野獸、各式各樣的被流放者、鬼魂以及小妖精所組成,他們的身軀或扭曲或變形,神智不清或是處於譫妄的狀態。這門親事最終以濕婆被羞辱,而憤怒地跳起了毀滅之舞作結。Raqs認為,像濕婆故事中的遊行,是很難進入到正史,或延伸地說,進入美術館的。然而這種不受控制的能量十分迂迴,這支遊行隊伍的路徑與連結,是尚未存在的;他們所演奏的樂器聲響,也還找不到一種相應的擴音器。這就如同雙年展(漢娜.鄂蘭所標示的)處於現在——在「已經」與「尚未」之間;也一如在走鋼索,如同保羅.克利的畫作一般(Tightrope Walker)。世界從來沒有停滯過,即便我們時常如此假設,但它仍然是動態的。這就像是他們之前的一個計畫(也是他們的其中一個源頭),而且在現在看來似乎還有了第二人生,這就是自2001年開始的OPUS(Open Platform for Unlimited Signification)計畫。OPUS面向的,是全球潛在的數位公眾(digital commons)。Raqs提到,如同早期德里的都市先鋒藉由占地及移居的方式創造了新的都市居住區,OPUS的使用者們也透過上傳、下載、分享與轉化內容,來擴張與維護他們所居住的街區。這也像是數位版本的傳接球,球就是文化的材料,透過OPUS的使用者們來回接傳,形成一個永不結束的回合。
最後,他們以分享正在籌備當中的2020橫濱雙年展作結。如同今年三月甫結束的「In The Open or in Stealth」展覽,他們也準備了一本「源頭手冊」(Yokohama Triennial Sourcebook),將在今年的11月29日出版——在橫濱三年展正式開始的七個月前。內容包含了以下的源頭:一個社會人類學家與流動碼頭工人的遭遇[1]。一個20世紀初期的女性,Hariprabha Mallik Takeda所寫的回憶錄,紀錄了她從孟加拉嫁到日本鄉村的旅程。跨越世界的,記載了咒語、生命形式與實踐的16世紀波斯手冊與年曆。南印度的占星術(Nujoom al 'Ulum)。文學學者Svetlana Boym透過友誼的微光所指示出的頓悟。以及海洋生物學者/化學家下村脩(Osamu Shimomura)研究中的深海生物。
其中,關於Hariprabha Mallik的書籍即將出版。她從今天的孟加拉出發,隨著她的丈夫武田(一個行商)旅行了半個世界,最後回到日本。在那裏,因為不會日文,她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全新的世界,遇見了她的丈夫的家族與朋友,卻只能以沉默地鞠躬來回應他們。Raqs引述Hariprabha的回憶錄,是因為對他們來說,Hariprabha的故事中深具意義的,是她如何自學與自我教育,讓自己成為這新世界的一部分。他們認為,透過這些不可被翻譯的經驗,能夠長出知識的新形式,也就是他們透過策展實踐,所想要引發的衝動。
註解
- ^ 此處指的是Tom Gill 所著的Yokohama Street Life: The Precarious Life of a Japanese Day Labor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