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聲音與音樂之間的拆解與重組：林桂如

從小受音樂科班訓練、原本主修鋼琴的林桂如，在大學時進入國立藝術學院（現今國立台北藝術大學）並轉為主修理論與作曲，在現今看來是個再自然不過的選擇，但她坦言會進入藝術學院，其實是源自於一個浪漫的想法：想要跟不同藝術領域的人們一起做音樂。直到進到藝術學院才赫然發現學校完全沒有這樣類型的跨領域課程，所幸大學的宿舍中打散了音樂、美術、戲劇、舞蹈等學院的學生，面對來自於不同科系的室友，林桂如得以有一個途徑，靠著詢問是否有演出需要配樂的方式，開始了白天與黑夜截然不同的雙線生活。白天在音樂學院學習，晚上則與戲劇、舞蹈背景的朋友討論演出的音樂需求，進行創作。雖然林桂如笑稱這是個精神分裂的大學生活，連大五的個人畢業製作都是上半場作曲的正規音樂會形式發表，下半場則是非典型音樂會的演出，但是可能就是後來自然而然走上跨領域創作的契機。

大學畢業後赴美國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音樂系進修作曲跟電腦音樂長達近八年，在博班時因研究所需，在博士資格考的階段必須挑選十首在二十世紀現代音樂史上具有代表性的作品，逐首進行曲目分析與討論，在這個訓練過程中，一方面培養她對於二十世紀現代音樂發展更具宏觀的視野，也同時能夠在聆聽上挖掘出原創作者概念的核心，指導教授並且要求她，必須針對每首經典作品，提出自己的切入點與見解；相較眾多作曲養成的創作者，這對於林桂如來說是個很難得可貴的過程，並深刻地影響了她至今的創作、教學與跨界合作。

2007年博班即將修業結束時，受大學時期就很常合作的學長符宏征邀請，加入動見体劇團成為核心藝術家。從2007年至今，除了與不同領域的表演藝術工作者合作，例如林文中、董怡芬、1/2Q劇團等，林桂如與動見体有著長期的合作默契。在動見体的合作模式不同於一般劇團的職責分配，動見体的每個作品來自於不同領域的核心藝術家之創作提案，依照作品的需求而合作，也不限定一定要跟原劇團成員合作，有著很大的自由度，雖由作品的概念策畫者為主導，但集體共創演出。

「劇場中的聲音」、「聲音中的劇場」，一直是林桂如感興趣的主題，但能夠有作品的發展，十分需要契機與時間磨合，2007年《離心的居所》是林桂如與動見体的首度共創，以音樂肢體劇場的概念，由動見体馬華籍劇場導演符宏征、作曲家林桂如與出身香港的演員張藝生以精神上的「第二個家」發展三段演出，這也是林桂如與後來《凱吉一歲》的共同創作者舞蹈家董怡芬的首度合作。2012年的《聲響肢體劇場─強力斷電》是第二部林桂如以「聲音」為主軸發展的演出，以現代人生活對於科技的依賴與實驗噪音音樂家在演出時仰賴電力的狀態為靈感，並與2009年林桂如在澳洲伯斯（Perth）駐村時認識的即興音樂家克里斯．庫柏（Chris Cobilis），以及三位肢體演出者董怡芬、王靖惇、廖根甫共同創作。2009年的駐村讓林桂如踏上了從未去過的澳洲大陸，並在短短的駐村期間迅速認識了西澳雖為數不多但關係緊密的聲音創作者們，包含了後來數度合作的克里斯．庫柏。林桂如形容非音樂科班訓練出門的克里斯．庫柏即興演出，有著永遠不走安全牌、不怕演爛即興的膽量，能以聲音的即興回應演出當下共演的其他人，《強力斷電》的演出發展如同一個互相拋接球的過程，大家相互帶對於這個主軸想像的素材，交錯地進行工作坊，集體發展演出結構後，慢慢長成最後演出的版本。

充滿裝置的演出現場，現場的裝置包括拆解的鋼琴、自製樂器「聲瓶」等，演出結合了鋼琴演奏、肢體舞蹈、以及聲音動力機械裝置，這是2013年獲得台新藝術獎年度五大作品《凱吉一歲》的現場，由動見体劇團的音樂總監林桂如、以聲音裝置見長的藝術家王仲堃、舞蹈家董怡芬，三人共同發展合作創作。

《凱吉一歲》的前身是來自於2012年下半年「失聲祭」的「駐祭計畫II」，1由當期的駐祭藝術家王仲堃邀請了音樂家林桂如合作演出《失聲祭Listen 62》，王仲堃提及當時他對於聲音藝術演出的觀察，雖然跟現代音樂有交集，卻似乎總是很少一起跨界合作，因而促成了那次的演出。王仲堃當時找了林桂如討論演出內容，碰巧聊到林桂如有一台小時候的鋼琴，因此定調以「預置鋼琴」（Prepared Piano）作為演出發展核心。兩人將琴鍵拿掉，從鋼琴中延伸了許多線性結構，藉由身體的動作去帶動出鋼琴的聲音，也因為將鋼琴打開與拆去琴鍵，而有了許多即便是多年演奏鋼琴的林桂如，都不曾想過的演奏方式，如同一嶄新的遊樂園在王仲堃與林桂如面前開展出來，而衍伸成之後2013年的《凱吉一歲》。

若提到「預置鋼琴」就不能不提到約翰．凱吉（John Cage），1930年代末約翰．凱吉實驗與發展許多預置鋼琴演出技巧，同時也讓這樣的樂器改造與演出聲名大噪。約翰．凱吉在鋼琴內部加上許多現成物，例如紙張、筆、螺絲等異物，改變鋼琴原有的音色，挑戰觀眾的「聆聽慣性」，這種演出方式後來被許多實驗音樂家使用。

雖然經歷這樣狀態改造的鋼琴有許多演出上的限制，但在《凱吉一歲》的演出創作加入了舞蹈家董怡芬，藉由怡芬本身的肢體經驗使得演出有辦法拉出不一樣的面向，產生很多透過肢體帶動裝置產生的聲音，甚至是舞者與音樂家的「合奏」。在這個共同創作發展的過程中，以「聲音」出發，但保留空間讓大家可以有發揮之處是林桂如最看重的核心，立基於這樣的工作過程，再慢慢搭建出架構。《凱吉一歲》歷經多次演出與海外邀演，第一次演出的版本對於合作的三方都是一個全新的經驗，林桂如既是作曲者，也同時是演出者。2015年的重製版本加入了音樂家王小尹，並由她擔綱演出者的角色，但並不如一般觀眾所想像地有演奏的記譜可以排練，一切又是一個重新磨合的過程。即便林桂如與王小尹都是音樂科班的背景，有著共同的語言，但是在溝通過程上仍互相挑戰彼此長久以來的排練習慣，對於林桂如來說，這是一個為了保持《凱吉一歲》作品核心精神的一個選擇，刻意不以「悅耳」的聲響取悅觀眾，保持作品的演出現場即是聲響遊樂場的興味，以及演出場域與觀眾的親密感，讓觀眾在演出後能遊走在場域中觀看演出裝置，甚至實際玩賞操作裝置。

2018年在台中國家歌劇院做的微劇場展演《密室尋聲》是《凱吉一歲》之後與王仲堃的二度合作，並作為下一階段新作品的前導。《密室尋聲》針對歌劇院凸凸廳具曲牆、孔洞的建築特色，利用空間的特殊音場以「聲音掃描」的概念去創作演出。以觀眾攜帶的紅外線手環觸發指向性喇吧聲音在空間中的反射、回彈，讓觀眾能以聽覺的角度重新認識凸凸廳的空間。

回顧林桂如的歷程，跨領域的合作從來都不是刻意而為，而是來自於真心的喜愛。對林桂如來說，在以「聲音」概念先行而發展的作品中，雖然一路走來都會有一些根本性的問題，例如顧及了實驗性可能在音樂的完整度上就未必如預期，如能繼續發展，會希望能開放更多的空間讓不同的音樂家一起參與，雖牽涉到音樂家的養成訓練與排練習慣，要跳脫原先領域的思考邏輯必然會有一定的難度與磨合期。這是像是一個打球的過程，需要有球局開始的機緣，相互丟球看對方怎麼接，不易控制，但彼此試圖保持靈活性，並在過程中創造出好看的球局。

讓共同創作者彼此試著針對一件事情提出各自的想法，是林桂如在劇場合作中最常使用的共創起手式。但隨著這幾年的經驗下來，逐漸體會到跨域共創中重要的另外一件事情是「有耐心的等待」，有時就是需要時間去磨合，等待時機成熟，但這個過程對林桂如來說也是最有樂趣的部分，她坦言：「我一直很喜歡去聽到不同領域的想法，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會不斷反饋到我自身創作的養分，實驗除了演奏，如何更多元地演繹聲音，並帶領我對聲音做更多不同面相的理解與思考，也可能是支持我到現在還是很喜歡做這樣類型創作的動力。」^[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