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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美學的崢嶸版圖

The Eminent Territory of Modern Aesthetics
展覽觀點 抽象.音像-圖片
陳幸婉,《戰爭與和平 No.1》,1995,棉布、壓克力彩、麻繩、畫布,237×440×28 cm © 國立台灣美術館典藏

「她的抽象」這簡潔的展名,引人好奇「她」是誰?究竟有什麼玄虛?英文名稱直白些,點出東亞女性所塑造的抽象藝術史。宣傳旗上渲染一大片朦朧粉紅色,似甜美的女孩,然而步入展間後,一件件作品散發卓逸醇熟的色彩,道出扣人心弦的生命故事。綜觀13位日本、韓國、台灣藝術家的懾人之作,呈現1950年代至今現代藝術的茂盛情景,表達現代美學所勘探的形式材質和主體性。

「她的抽象」這簡潔的展名,引人好奇「她」是誰?究竟有什麼玄虛?英文名稱直白些,點出東亞女性所塑造的抽象藝術史。宣傳旗上渲染一大片朦朧粉紅色,似甜美的女孩,然而步入展間後,一件件作品散發卓逸醇熟的色彩,道出扣人心弦的生命故事。綜觀13位日本、韓國、台灣藝術家的懾人之作,呈現1950年代至今現代藝術的茂盛情景,表達現代美學所勘探的形式材質和主體性。

未完成的現代

近半世紀來,不少人曾經唱起現代主義的輓歌,但是從美術館展覽和當代創作趨勢來看,現代藝術的力道並未真正衰頹。根據藝術史家Terry Smith的調查,百家爭鳴的全球當代藝術中有三個主要潮流:一為歐美名家持續拓展現代主義的潛能,如Richard Serra和Gerard Richter積極保持現代主義的活力;二為後殖民主義的思維和後現代主義的批判,在非西方地區興盛蔓延;三為藝術家個人或社群面對當前迫切的生態或經濟問題,提出解決方案或另類想像。[1]在如此的趨勢報告中,東亞女性抽象藝術,或是非西方的抽象藝術,卻消隱無蹤。對Smith而言,這似乎是個陌生未知,或不算主流的領域。然而,「她的抽象」一展的意義,則強而有力地確立一個事實:在歷經後殖民和後現代思潮洗禮的東亞藝壇,現代主義仍維持活躍昂然的態勢。

現代主義藝術不僅繼續發揮深刻的影響力,現代女性藝術史的研究也方興未艾。女性參與構成主義、達達、超現實等前衛浪潮,表現對於現代社會的各種洞察和想像。女性在抽象藝術方面亦成就斐然,諸如Sonia Delaunay、Lyubov Popova、Lee Krasner、Helen Frankenthaler等人作品,已成為藝術史經典。瑞典神秘主義女畫家Hilma af Klint更早在1906年於斯德哥爾摩開創抽象畫之先河,領先任何男性藝術家。然而,長久以來在一般人的認知中,男性為墾拓抽象藝術的英雄。1936年紐約現代美術館的「立體派和抽象藝術」特展,即奠定了男性作品風格的傳承系譜,勾勒從印象派到包浩斯和超現實派的家族樹,且歸納幾何抽象和非幾何抽象兩大走勢。[2]此形式主義的線性史觀可謂影響深遠,而近幾十年的藝術史研究者,則採用多元的角度瞭解抽象藝術的來龍去脈,並且致力矯正性別失衡的現象,照亮被歷史遺忘的女性藝術家。回看「她的抽象」導覽手冊,提及過去女性抽象畫鮮少得到關注,而這被忽視的原因,到底是在於創作者的性別?還是由於作品質量、觀眾反應、東亞社會的性別意識形態、藝術史研究的遺缺所致?這問題攸關現代藝術史的建構工程,值得進一步追索求解。

註解

  1. ^ Terry Smith, "Currents of World-Making in Contemporary Art," World Art vol. 1, no. 2 (September 2011): 171-188.
  2. ^ Alfred H. Barr Jr., Cubism and Abstract Art (New York: Museum of Modern Art, 1936).
Hilma af Klint,《Primordial Chaos, No. 16》,1906-07。-圖片
Hilma af Klint,《Primordial Chaos, No. 16》,1906-07。

再思分類

當我們仔細觀看「她的抽象」作品之後,會發現本展的三個關鍵詞「女性」、「抽象」、「東亞」,都有鬆動和改寫的空間,需加以靈活彈性地運用,以避免到頭來變成小鞋子,穿了擠腳約束。

「女性」創作實難以依據生理性別而通稱界定,女性個體和世代經驗各異,女性的藝術啟蒙和職涯發展也牽繫於家庭、社會、地緣政治等複雜條件。1971年藝術史家Linda Nochlin的劃時代文章〈為何一直沒有偉大的女性藝術家〉即論證,女性作品在題材和風格上並沒有一致性,取材不限於女性生活經驗,也不必然以陰柔細膩見長。[1]Nochlin亦指出在19世紀以前,阻礙女性藝術家出人頭地的原因,往往來自男尊女卑的社會成見和美術教育的不平等。如今女性獲得較多的學習資源和支持,具備更高的跨國移動力和文化資本。這使得女性的創作實踐更厚實完整,表現出浩大的視野格局和聰慧的視覺策略,毋須和男性作品構成二元對立,而貶為次等和附屬的性別。實際上,有的女性藝術家無所謂性別差異或拋卻性別窠臼,也不願意被指稱為女性藝術家而讓性別掩蔽了藝術本身。此展的田中敦子曾言道:「我的繪畫和性別無關,我是男生或女生不會造成差別,我沒發覺性別這回事。」[2]

就「抽象藝術」來說,在一百多年來的發展歷程中,沈澱了兩個核心命題:事物的本質、主觀的經驗。[3]抽象意味著抽離表象的模擬,掙脫既定的敘事和意義,回歸形式材質的探索,同時表現創作者的內在精神,啟動觀者的想像力。放眼抽象藝術的演進,看似與世無涉、曖昧難解,但並非和可見的世界全然決裂。此展有許多作品,仍依稀可辨身體和景物形象,觸發觀者聯想視覺經驗和記憶。有些藝術家秉持細心觀察周遭環境,未放棄對景寫生的步驟。例如,此展最年輕的畫家津上美由紀,作品依附著重返實地風景的描繪,反對被歸類為抽象藝術家。[4]此外,不少藝術家使用現成物摻雜拼貼,迸裂一體成型的構圖,帶來凡塵現實,開啟畫框內外的對話。

「東亞」的概念亦持續在重新架構中,19世紀末此地區在資本主義和帝國擴張的過程中受到現代化衝擊,不斷在固本和西化之間掙扎折衝,例如日本曾提出「和魂洋才」的思想,韓國鼓吹「東道西器」的觀點。過去日本殖民統治台灣和韓國,留印社會制度的長期影響。冷戰時期美國霸權取代了日本,透過傳播、教育、軍事、娛樂產業,滲透和形塑東亞對於現代文明的想像。[5]東亞一方面以西方作為衡量進步的標準,爭取西方的認可,另一方面又欲掙脫西方中心主義,轉向亞洲之間的相互理解和連結。「她的抽象」展品體現了「東亞」的動態境況,不再界定純粹的東方特質,也非傳達地方色彩和復興傳統。多數藝術家曾在海外留學,有跨國駐村和工作的經驗,或有些藝術家與異國男子交往,人生路途轉折蜿蜒。她們混融多種創作養分,揉成個人獨特的美學技藝和見地,並且在世界舞台上發表巡展,觸及不同國家的觀眾。

以上試圖解構「女性」、「抽象」、「東亞」的本質論或單一定義,動搖男/女、抽象/具象、東亞/西方的二元對立思考模式。以下嘗試從身體、景物、視覺形式三方面,串聯討論橫跨三個世代和三個國家的作品。

註解

  1. ^ Linda Nochlin, "Why Have There Been No Great Women Artists?" Women, Art, and Power: and Other Essays (New York: Icon Editions, 1988), chapter 7.
  2. ^ 田中敦子的自述引自:Lorenza Barboni, "Atsuko Tanaka: The Calligraphies of the Soul," Atsuko Tanaka: The Art of Connecting (Birmingham: Ikon Gallery, 2011; Tokyo: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2012).
  3. ^ Alex Potts, "The New Painting in America," Experiments in Modern Realism: World Making, Politics and the Everyday in Postwar European and American Art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chapter 2.
  4. ^ 請見美術館展廳播放的藝術家訪談錄影內容。
  5. ^ Hyunjung Lee & Younghan Cho, "Introduction: Colonial Modernity and Beyond in East Asian Contexts," Cultural Studies, 26.5 (2012): 601-616.
草間彌生,《殘骸的積累(被人格解體帷幕包圍的囚犯)》,1950,油彩、琺瑯、麻布袋,72.3×91.5cm。©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典藏-圖片
草間彌生,《殘骸的積累(被人格解體帷幕包圍的囚犯)》,1950,油彩、琺瑯、麻布袋,72.3×91.5cm。©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典藏

身體存有

草間彌生(1929-)、田中敦子(1932-2005)、崔郁卿(1940-1985)、張相宜(1940-)、陳幸婉(1951-2004)的藝術中,身體意識始終發揮著關鍵作用,投射身體外觀或體腔內部的幻想,表達高昂或低沉的生命力。學者Briony Fer的抽象藝術研究,以精神分析的角度推敲作者的心理機制,發現看似節制和靜謐的作品,當中往往蠢動著慾望和焦慮,創作行為則是產生樂趣或克服傷痛的關鍵。[1]

從草間彌生早期作品《女(33)》和《殘骸的積累(被人格解體帷幕包圍的囚犯)》,可窺見類似身體組織和皮膜肌理,預示她以無性、中性的一貫態度,開啟奇異的心因藝術(psychosomatic art),來對抗其內在陰影。[2]她執念反覆著熟悉的線條形狀,紓解其人格解體障礙(解離症)的痛苦,並探測人性和體內未知的能量。她心儀Georgia O'Keeffe獨立的風骨和其富含象徵的花卉風景畫,在1957年離開對她而言封建陳舊的日本,奔赴美國闖天下,全心投入圓點和網的繪畫系列。無盡無涯的圓點和網孔,源自草間彌生的內心幻覺,彷如細胞增生擴散成繭和巢,全面圍裹觀者,充滿神奇魅力。如Donald Judd所言,《無限的網》超越單純屬於東方或美國的文化,而是結合雙方特色,打造出原創的美學。[3]草間和圓點融合一體的創作手法,擴展到日後的物體鏡像裝置和表演活動,其逾越身體禮教之舉,呼應著60年代美國嬉皮文化和性解放運動的風氣。

同樣運用身體為創作媒介的田中敦子,曾經參與日本前衛藝術團體「零會」和「具體美術協會」,貫徹吉原治良所主張的前無古人和自由遊戲之原創精神。田中曾經撰文〈致母親們〉,倡導以孩童為中心的養育方式,讓兒童無壓力束縛,跳脫成人的美感規範,養成自由思考和行動的能力,將來成為民主社會的公民。[4]本展繽紛的《電氣服》畫作繫於她1956年在大阪的表演服裝,當時她全身穿戴100個彩繪燈管和90個燈泡,電流環繞身體和霓彩閃燈令她恐懼不安,同時也勾起鞭炮般的聯覺,產生人類所無法企及的特殊美感。[5]這番體驗銘刻在她腦海,催生之後數十年的畫作。她將人體血管和電線類比,細胞和燈泡對應,畫面有如精密又蹦活的有機化合物,互相鏈結反應。這也展露田中對於科學的高度好奇心,胸懷與時俱進的跨域藝術視野。

崔郁卿和張相宜同年出生於日治下的韓國,兩者為首爾藝術高中和首爾國立大學同學,畫作中都出現激昂的舞動身姿。1963年至1978年崔郁卿赴美國留學和工作,自Arshile Gorky和Willem de Kooning汲取生物和人體的變形,發展濃烈快意的油彩和拼貼之作。在身體意象方面,她亦採擷Martha Graham現代舞蹈的淋漓律動和韓國民俗文化,瀰漫著殘驅的暴力感和人獸難分的蠻荒氣息。張相宜則主攻水墨,曾為墨林會一員,取材傾向朝鮮始祖神話和民間傳說,畫風委婉幽微,吐露麻布纖維和筆墨抑揚的渾然相依。《我的故事》取自喪儀祭典的風俗,橫展的山巒雲彩中,花鳥奇石錯落有致,音符般的線條和民族服飾的衣擺飛越其間,伴隨耐人尋味的骷髏之舞。

陳幸婉破舊立新的複合媒材作品,看似風格形式的無政府狀態,卻是她長年閱讀身體和重組文明碎片的果實。1980年代初的作品饒富體腔組織、毛髮、耳膜、皮囊形象,還有Robitussin鎮咳藥廣告字樣。90年代移居歐洲時期加入水墨渾染,蒼勁筆觸有如動物爬行的足跡。她在諸如《戰爭與和平》和《傷》的多重架構中,凝聚衣服舊物和療傷裹屍的布條,掏洗歷史塵埃,在天地劫毀後悼念和安置體魄。陳幸婉的創作根植於一質樸的真實觀,她相信真實存在於中國古代玉器青銅,存在於原始部落的原音,存在於生物的骨骼化石。[6]這信念驅使她穿越時空,探求自然和文化的興亡,在多層次的裱貼縐摺中,回歸事物原貌和情感本性。

註解

  1. ^ Briony Fer, On Abstract Art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7): 1-6.
  2. ^ 草間彌生,《無限的網:草間彌生自傳》(台北:木馬文化,2011),頁61。
  3. ^ Donald Judd, "Reviews and Previews: New Names This Month," ArtNews (October 1959).
  4. ^ Tanaka Atsuko, "From Kirin Children's Art Exhibition: To Mothers, 1956, "trans. Reiko Tomii, in Ming Tiampo, ed., Electrifying Art: Atsuko Tanaka 1954-1968, exh. cat. (Vancouver: Morris and Helen Belkin Art Gallery,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2004), 101.
  5. ^ 田中敦子的訪談引自:Yuko Hasegawa, "Network Paintings: Prophecies of the Present," Atsuko Tanaka: The Art of Connecting (Birmingham: Ikon Gallery, 2011; Tokyo: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2012), 13.
  6. ^ 陳幸婉自述引自:江敏甄,《開闔之間:陳幸婉的原型探求》,台中:靜宜大學藝文中心,2008,頁8。
田中敦子,《作品'63》,1963,壓克力彩、夾板,193.5×122.5cm。©京都國立近代美術館典藏-圖片
田中敦子,《作品'63》,1963,壓克力彩、夾板,193.5×122.5cm。©京都國立近代美術館典藏
崔郁卿,《實驗第3號》,1968,紙本拼貼、木板,134×80cm。©韓國國立現代美術館典藏-圖片
崔郁卿,《實驗第3號》,1968,紙本拼貼、木板,134×80cm。©韓國國立現代美術館典藏
張相宜作品展場一景:右為《我的故事》,1989,水墨設色、紙本,212×2100cm;左為《光之軸》,2018,水墨設色、紙本,160×120cm。-圖片
張相宜作品展場一景:右為《我的故事》,1989,水墨設色、紙本,212×2100cm;左為《光之軸》,2018,水墨設色、紙本,160×120cm。
陳幸婉,《戰爭與和平No.1》,1995,棉布、壓克力彩、麻繩、畫布,237×440×28cm。©國立臺灣美術館典藏-圖片
陳幸婉,《戰爭與和平No.1》,1995,棉布、壓克力彩、麻繩、畫布,237×440×28cm。©國立臺灣美術館典藏

景物蛻變

所謂的抽象畫,雖有意偏離形象,但會迂迴疊合具象世界,一再和具象道別又重逢。梁光子(1943-)、楊世芝(1949-)、辰野登惠子(1950-2014)、石川順惠(1961-)、津上美由紀(1973-)向內靜觀心靈之際,並未割捨塵世實像,依然處處尋找引發共鳴的景物。自然萬物和人工構造不時牽動她們的目光和心緒,醞釀出視覺語言的多樣性,在物象的形似和變異之間擺盪穿梭。

1960年代韓國正值提倡現代化和民族中興之際,水墨書畫出身的梁光子至柏林進修繪畫創作和藝術史。她一方面在歐洲發揚韓國書藝文化,一方面併用東西方畫技步入景物變形的抽象畫。《山路》系列呈現明晰細緻的丘壑構造和光影切面,兀自矗立在荒原的山巒,缺少遊走的路徑,但擁有擬人化的奇異皮相和孔洞。梁光子近期名為「裝置」的水墨蛋彩系列,也是這般應物移情,運用大筆橫刷直掃的斧鑿痕跡,浮現出雲霧氣旋、岩石青苔和蟲翅殘影。

1970年代至80年代初楊世芝在美國研習藝術時期,正逢觀念藝術、新表現主義繪畫、後現代挪用藝術當道之際。她堅持鑽研繪畫媒材,在意氣風發的即興筆遊中,帶有深邃蓄勢的美學涵養。這次展出兩大作品群,一為油彩和壓克力系列,巧用綿長筆觸和躍動光影,營造公路、晒衣場、泥沙、土石的蒼茫氛圍。另一部分則以水墨棉紙拼貼的現代山水畫,從隨筆塗鴉、剪碎紙張到重構畫面空間,一路擾亂了意在筆先的程序,增添機運意外和跳接疊印的插曲。這打碎重造的過程,回應現代拼貼和素人塗鴉遊戲,仍見水草、卵石、垂柳,且不忘筆墨濃淡和動靜的配置,維繫山水畫的多層平行空間,流動在平闊、幽深、高遠的景深中。

梁光子,《山路》,1972,油彩、蛋彩、畫布,117×102cm。-圖片
梁光子,《山路》,1972,油彩、蛋彩、畫布,117×102cm。
楊世芝,《生命的曲線》,2005,壓克力彩、麻布,180×300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圖片
楊世芝,《生命的曲線》,2005,壓克力彩、麻布,180×300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楊世芝作品展場一景-圖片
楊世芝作品展場一景

辰野登惠子和石川順惠善用景物和內心之間的振幅,建構繪畫的層疊空間,激盪出自然生機和幾何符號的並置。從80年代起,辰野專注觀察日常生活中單調重複的圖案,稱之「單調制式之物(barren things)」,如火車站的牆壁磁磚、筆記本的線條格子,進而賦予無機物生命,改變其屬性、形象和脈絡。[1]於焉,尋常景物在辰野的畫作中活出了個性,又像是凌虛御風的陌異形體。石川順惠亦立足於熟悉的城市景物,敏銳感受景物的特徵,再加以去脈絡化和陌生化,放大投影操弄造型。她從美國畫家Morris Louis和Frank Stella獲得啟發,明快俐落地處理幾何圖像,將俯拾即是的藥品包裝、廣告設計、報章雜誌、窗景圍欄等素材,省略原本內容用途,變化比例和視點,累積時間流轉的質地。

津上美由紀揮灑自如的畫作,扎根於勤奮密集的戶外寫生。她用感官知覺沈浸於自然,再凝神審視勘景習作,逐步拓繪成逸趣橫生之作。一捆捆水彩色鉛筆的札記,摺疊了踏查各地的蹤跡,經過一段時期的發酵和彙整,熟成為迷濛酣暢的大型成品。季節循環中的植物枯榮,天災劇變後的感悟,皆詳實記載於手稿中:「2011年3月11日2 : 46日本311大地震,將2010年和2018年連結起來,我們人類所失去的一棵樹,如今在相同的季節裡依然開出花來。」另一幅風景草圖寫道:「夏至前後10日緩慢思考的時間。」隔幾年後回頭整理速繪,看見以往的觀察和心境,再修飾或加強已然消逝的景物。如此的作畫方式,並非單純捕捉特定景致,而是借物敞開惺忪綺想,借景步入美學探險。

註解

  1. ^ Kunio Motoe, "Toeko Tatsuno: Paintings Facing the World," Toeko Tatsuno 1986-1995 (Tokyo: National Museum of Modern Art, 1995), n.p.
辰野登惠子,《作品 86-P-1》,1986,油彩、畫布,218×291cm。©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典藏-圖片
辰野登惠子,《作品 86-P-1》,1986,油彩、畫布,218×291cm。©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典藏
津上美由紀,《景觀,於泰晤士河畔,2014年5月4-14日》,2018,膠彩、膠、壓克力彩、複合媒材、畫布,130×211cm;Hideto Nagatsuka攝影。-圖片
津上美由紀,《景觀,於泰晤士河畔,2014年5月4-14日》,2018,膠彩、膠、壓克力彩、複合媒材、畫布,130×211cm;Hideto Nagatsuka攝影。
石川順惠,《樹叢中的間隙》,1991,油彩、畫布,240×182cm-圖片
石川順惠,《樹叢中的間隙》,1991,油彩、畫布,240×182cm

形式材質

安美子(1962-)薛保瑕(1956-)洪藝真(1972-2011)在習藝的路途上,選擇契合的視覺語言,深耕和反芻現代主義。無論是解構漢字書法,思辨抽象表現主義,或擴展低限主義,她們加入逾越的動能,彰顯風格材質的奧秘性格,產生鮮明的手觸感和臨場感。

安美子景仰朝鮮王朝書法家金正喜(1786-1856)的漢字書藝,曾赴日本女子大學深造水墨畫,練就一身筆墨工夫。她近年的《惺惺.寂寂》系列,橫展屏風似的一道牆面,反覆以重墨渲染棉布,呈現深潭黑井般的幽闇。此作主題來自禪宗永嘉法師教義,直指明心見性,徹悟安定的境界。觀者視線游移在晦暗塵影中,恓恓惶惶看不清任何經文,而反身覺察所處空間,試圖從文字解構而成的視像,內觀鏡淵套嵌的性靈。

薛保瑕在1980年代到1990年代於紐約主攻後現代藝術,近期復返高度現代主義的巨幅繪畫,交織筆勢和色域兩種形式,以斑斕躍動的畫意,激活展覽空間,牽引觀者的身體動向。薛保瑕如電光流瀑的強勁筆觸,盈溢在壁畫尺幅的畫面上,隱喻著千迴路轉的精神地圖。在行動繪畫打造的遼闊疆域上,有時筆跡被覆蓋遮蔽,有時從迷障突圍而發現新境。這般作畫過程湧現心智和物質的連續體,串結大腦、身體、手勢、畫筆、畫布的傳導迴圈,交替著無意識和控制下的翩翩筆跡。

讓造型特徵和物質材料發聲,是洪藝真的創作焦點。介於平面和立體的無題作品,凸顯壓克力顏料和畫布本身的物質特性,也強調玻璃纖維和烤漆工業技術之實存感。曾在90年代英國研習藝術的洪藝真,熟稔低限主義的複製序列理念,巧妙回應Eva Hesse的重複與差異及Rachel Whiteread的負空間翻模。她光鮮泛光的物體表面上,有皮膜鼓面般的皺摺窟窿,形成工業技術和手工真跡之間的張力,創發自成一格的物語系統。

安美子,《惺惺.寂寂》,2009,布面水墨,182.5×375cm。-圖片
安美子,《惺惺.寂寂》,2009,布面水墨,182.5×375cm。
薛保瑕作品展場一景:右為《P.S.的本質》,1985,壓克力彩、畫布、木尺,213×236.6cm,國立臺灣美術館典藏;中為《核心與邊緣》,1995,壓克力彩、漁網、畫布,172.6×228.5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左為《勢態》,2016,壓克力彩、畫布,300×540cm。-圖片
薛保瑕作品展場一景:右為《P.S.的本質》,1985,壓克力彩、畫布、木尺,213×236.6cm,國立臺灣美術館典藏;中為《核心與邊緣》,1995,壓克力彩、漁網、畫布,172.6×228.5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左為《勢態》,2016,壓克力彩、畫布,300×540cm。
洪藝真,《無題》,2008,玻璃纖維、烤漆,180×120×19cm×2,180×60×19cm×2,180×150×19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圖片
洪藝真,《無題》,2008,玻璃纖維、烤漆,180×120×19cm×2,180×60×19cm×2,180×150×19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論述遞變

19世紀後期以降,現代主義應答工業化、市場經濟和城市發展而生,同時省思及警醒現代化所導致的各種文明危機。20世紀中期藝評家Clement Greenberg高舉的現代主義,則講求平面繪畫的扁平本質和內部限制,高舉媒材的自我紀律和淨滌,鎖定形式主義和視覺至上的品評觀點。[1]這個看法認定「抽象」為藝術史進化和純化之巔峰,對於瞭解現代藝術的豐富面貌和內涵來說,已顯得過於狹窄獨斷。爾後許多論者質疑和修訂此線性史觀,重新看待光譜極為寬廣的現代主義,不僅窮究媒材特質而已,它其實還涉入了對於現代社會的各樣描述和見解。

整體而言,此展藝術家選擇適性的抽象視覺語彙,不時觀想周遭事物環境,或撿拾現成素材植入作品,抒發關於身體感知和景物蛻變的詩意世界。她們的抽象作品並未隔絕現代生活的凡常經驗,而是和具象互相依偎又互相消長,饒富身體隱喻和時間意識。換言之,「抽象性」即存在於自然萬物和人造景象中,蘊藏在個體的認知感受中,等待發掘與萃取,輾轉落實為美感經驗。

此展覽提示我們需再度檢視東亞現代藝術的論述,留意抽象藝術生成的歷史脈絡差異。1930年代日本的西洋畫前衛團體,積極投入抽象畫的創作實驗。戰後50年代至70年代,日本具體派和物派站在時代浪尖,和觀念藝術、激浪派(Fluxus)、貧窮藝術(Arte Povera)並駕齊驅彼此激盪,也在後代的抽象藝術上產生漣漪效應。台灣和韓國的抽象藝術則在脫離日本殖民統治後發展,創作者一方面懷有趕上國際抽象風潮的抱負,一方面又感到失根的焦慮和尋根的渴望,試圖掙出現代和國族認同能兼容並蓄之路。我們仍可在此展中的韓國作品,看見民族風味的表現,其中筆墨根底、黑白用色、文字造型皆承續文化傳統。相較之下,本展的台灣作品更接近全球化跨國移動的現象,在文化混雜和轉譯的脈絡下,構築個別的現代美學。

此展的另一啟示為台灣現代藝術論述的嬗變。回顧50年代末至70年的五月和東方畫會歷史中,當時創作者在西方抽象畫的衝擊下,莫不關切「中國現代畫」應如何維繫民族正氣和東方自覺,應如何發揚山水畫的筆墨神韻和玄妙靈視。[2]許多藝術家亦從甲骨文、敦煌壁畫、漢代石磚、京劇等文化寶庫取經,發揮其精微形式和象徵意義。之後歷經70年代鄉土文藝運動和80年代後現代潮流,台灣本土意識和政治認同的論爭加溫,但現代美學問題的討論懸置,致使「東方抽象藝術」的探究趨疲。[3]時光荏苒,如今我們可從此展覽看到80年代以來的抽象作品取樣,重新詮釋現代主義的美學課題。今日創作者卸下故國江山的緬懷和民族傳統的包袱,鬆開本土尋根的韁繩,信步朝向跨文化的溝通和連結。她們跨越性別和國族的藩籬,篤定地蓄積擴展現代美學的能量,切實地探索何謂藝術及如何在現世從事藝術的切身問題。

註解

  1. ^ Clement Greenberg, "Modernist Painting," (1960) Collected Essays and Criticism Volume 4: Modernism with a Vengeance, 1957-1969, edited by John O'Brie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5), 85-93.
  2. ^ 蕭瓊瑞,《五月與東方:中國美術現代化運動在戰後臺灣之發展(1945-1970)》(台北:東大圖書,1991),頁113-122、261-265。
  3. ^ 陳傳興,〈「現代」匱乏的圖說與意識修辭——1980年代台灣之「前」後現代美術狀況〉,《雄獅美術》259期,1992年9月,頁16-25。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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