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日的劇場,人的身體當作「物質」來使用,就使劇場裡看到的一切具有意外性或偶然性。
——克雷(Edward Gordon Craig)[1]
跳蛋對我來說,是作為了一種當代狀態的存在。
——Betty Apple(鄭宜蘋)[2]
Betty Apple在談及自己的聲音表演創作如何被評斷時,[3]提到了一個關於外界對她身分定位上認知的有趣現象——搞聲音的認為她是搞劇場表演的,搞劇場表演的認為她是搞行為的,而搞行為的則認為她是DJ。然而,這樣被劃於各個圈圈之外的「排除」,或許正是Betty Apple創作所要追求的核心價值,對此,我們可以先從她兩件作品《聲的跳愛》與《Guerrilla juice bar ft Food of art project游擊快炒果汁吧×藝術食糧計劃》開始說起。
註解
1
《聲的跳愛》是Betty Apple從2012年開始至今的系列聲音行為表演,在這個已經發展到第15個版本的作品當中,Betty Apple將她透過情趣用品網站所買到的亞洲製造的廉價跳蛋,大量使用在每一次的表演裡,Betty Apple會將它們四處放置於表演空間當中,以及自己的身上,打開開關後隨即展開她的表演。
不同於一般常見的有著極低限現場裝置的聲音表演,在Betty Apple以接近劇場設計的表演空間當中,日常現成物件經常被大量使用,同時也被大幅度地消除其原有的功能性意義,並被轉化為一種隱喻。就《聲的跳愛》這件作品來說,Betty Apple使用跳蛋並非為了處理她與該物件之間的關係,換句話說,她不是要去直觀地展現一具帶有情色意味的女性身體,或者訴諸女性性解放之類的性意識問題。相反地,我們可以觀察到的是Betty Apple堅持使用「廉價的」跳蛋[1]。跳蛋這類與身體或性有關的情趣商品,往往講究的是安靜無聲、可優雅使用的功能;然而,這些跳蛋極其廉價、只求「長得像真的跳蛋」(粉紅色的透明塑膠外殼、包裹著震動馬達的橢圓蛋造型)的粗糙造型,以及僅能堪用的特性,正是它被藝術家青睞的原因——其顯示出某種我們與當代資本主義式的身體與情慾消費文化之間的關聯,亦即訴求快速、直接、易取得的拜物感官經驗。對Betty Apple而言,這即是一種系統性的「當代講話(溝通)方式」。同樣的消費或拜物邏輯也出現在如2019年《我不是你的充氣寶貝,我是你的辣台妹》中Betty Apple的芭比娃娃扮裝,手持相機跟著《Barbie Girl》音樂擺動身體,並將即時自拍影像面向現場觀眾;以及2014年的作品《The Rubber Mermaid》,對於人類可能因為全球暖化、水平面上升而被迫生活於水中,因而需要穿合成橡膠來因應的未來想像當中。
另一方面,物件的重要性還在於它是Betty Apple聲音再造的重要工具。在《聲的跳愛》表演現場,她身上的廉價跳蛋同時啟動後,便透過麥克風以不同的收音方式,去收取其相互碰撞、或碰撞其他現場物件與藝術家身體、甚至是藝術家移動或破壞現場物件時所產生的震動聲潮,並以電腦內預寫程式處理,最後由喇叭播放出來,因而加乘了原本廉價跳蛋就有的吵雜馬達聲音,使之形成一種巨大的現成物即興噪音效果。由此,跳蛋與電腦合成器的聲響,與動作、如吶喊嘶吼等的人聲vocal、以及與現場觀眾之間的觸摸,便創造出一種Betty Apple稱之為「雕塑運動」,也就是說,在這個不斷雕塑作品的運動過程當中,一切表演的效果隨著現場人與物件的不斷互動而產生變化。
註解
- ^ 這些跳蛋一顆售價僅新台幣39元,而Betty Apple表示日後《聲的跳愛》系列也將繼續使用,直到該款跳蛋退出市場。
2
Betty Apple使用日常現成物件來製造隱喻、並創造「效果不斷變化的雕塑的運動過程」的概念,也充分展現在她與葉育君合作、2013年發表至今已有七個版本的作品《Guerrilla juice bar ft Food of art project游擊快炒果汁吧×藝術食糧計劃》當中。這件被Betty Apple稱之為「Live Cinema」(即興電影院)的作品,兩位藝術家設計了三款果汁食譜,以對當時社會文化有所貢獻的女性創作力量為名,並選在餐廳作為表演場地,邀請觀眾品嘗她們所做的果汁。這個即興電影院以一道投影屏幕區隔了坐著用餐(並等著喝果汁)的觀眾與兩位藝術家。觀眾透過屏幕可以看到她們在屏幕後台的動作剪影(切水果、使用果汁機打果汁、vocal、操控電腦、舞動、甚至是換裝)和拍攝她們的畫面投影交錯的蒙太奇影像,並且聆聽後台所發出的各種聲響;而網路直播則只播放藝術家後台的畫面;另外,藝術家們還隨時走到前台表演或者與觀眾互動,為觀眾送上果汁。
值得注意的是,從Live Cinema這個演出方式的設計來看,儘管作品空間形式上有著前台與後台的分別;然而,這樣開放藝術家可任意穿越屏幕前後的空間區隔,卻不復見傳統前台與後台「可見/不可見」、「假象/真實」的意義差異,而是形成一種王柏偉討論劇場作品時所稱的「內環境」,與傳統後台存在於作品敘事世界外部的概念不同,在這個內環境當中,「只有透過表演的進行,才能在過程中確立不同物件與影像的意義,生產出一個『過程性的實在』。」[1]亦即,作品後台當中的一切人事物不再是與前台斷裂的,而是與前台共同形塑出一種景觀,在此景觀裡,對觀眾而言,所有可見的人事物都具有等待被其進一步理解的可能性。
此外,在聲音設計上,還加入了她們閱讀吳爾芙(Virginia Woolf)的小說《歐蘭朵》(Orlando)與散文《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搭配積極爭取女性參政權的作曲家史密斯(Ethel Mary Smyth)的音樂混音;以及,鄂蘭(Hannah Arendt)著作《人的條件》(The Human Condition)與《心智生命》(The Life of the Mind),搭配反種族歧視的美國左翼詩人米若珀爾(Abel Meeropol,筆名Lewis Allan)的歌曲《奇特的果實》(Straight Fruit,最著名的版本為黑人著名爵士歌手哈樂黛(Billie Holiday)所演唱)。果汁、料理水果的後台(象徵「廚房」這一傳統的女性掌控的空間,一種女性「自己的房間」)、將水果處理為富含女性身體隱喻的畫面(以手指刨刮木瓜籽),到藝術家性感嫵媚的女性著裝與肢體動作等等以上這些剪影及影像,皆巧妙地呼應了上述兩段文本閱讀的人聲與其相對應的音樂,無疑地讓這件作品流露出濃厚的對於人的處境之自我反思氛圍,儘管那是從女性主義角度出發的。
註解
3
回到文章一開始所說的創作定位問題,Betty Apple既不被⋯也不被⋯認可的身分,對應到我們在《聲的跳愛》與《Guerrilla juice bar ft Food of art project游擊快炒果汁吧×藝術食糧計劃》這兩件作品中,所能抓取到的以物件來製造隱喻以及不斷地雕塑表演過程的特徵,也就可以明白何以Betty Apple與其作品會這麼難以被清楚描述與歸類,而這即可以從Betty Apple曾多次提及的「陰性聲音」概念說起。對她而言,陰性聲音的說法並非著重於「性別」這個容易流於二元對立的問題意識上;相反地,與陰性書寫概念接近的是,陰性聲音中的「陰性」要處理的是一種「相對的」、而非「絕對的」概念,換句話說,是要去打破父權式的「應當如何」、穩固、精確、甚至完美的存在,一種介於光譜中間模糊不清而難以名狀、游移或流動的概念,而她認為這種有機、可無限延展、不斷轉換變化的狀態即是一種混沌(chaos)。這也是戲劇背景出身的她選擇以聲音來作為其表演主要媒介的原因,因為就人的生理感知角度來看,視覺(看)往往是無法疊加的、是固定的,但聲音(聽)卻可以無限地加乘上去,[1]使感官效果更具有渲染力。
也正因為如此,Betty Apple對於聲音創作的操作,選擇了一條與多數臺灣聲音藝術創作者使用「正統」表現手法[2]迥異的道路。最明顯的就是她對於作品發展開放某種彈性的表現空間,也就是在作品當中去使用即興(live)的表現方法,這正是因為即興創造了當下無法預測下一步行動的不確定狀態,也等於是創造了一直處於轉化(transform)狀態的可能。對Betty Apple來說,表演(Performance)是有規則的,例如謝德慶的作品是預設好了一個嚴苛規則,而他的表演則會在此規則限制下去嘗試他身心的極限在哪;相反地,她的創作則只會有個鬆散的大綱順序,亦即何時開始、到哪結束,但中間表演過程會發生什麼、又會產生何種感知效果,Betty Apple並沒有想法,也不會預設。例如《聲的跳愛10》當中,Betty Apple身體夾著跳蛋,即以碰撞現場物件與參與者的方式,即興挪動並破壞了裝置的物件,留下她所謂的身體與物件運動過後的「軌跡雕塑」。[3]而於435藝文特區演出的《The Rubber Mermaid》版本裡,Betty Apple則採取了更為激烈的即興行為——她身穿象徵橡膠的黑色連身人魚裝,緩緩地在台灣家喻戶曉的《給愛麗絲》垃圾車音樂聲伴隨下,從表演現場緩慢蠕動爬行到戶外廣場中的噴水池當中,在那結束了她的表演。在這個即興的決定帶給觀眾莫大驚喜與震撼之餘,藝術家也經歷了因為服裝遇水緊貼肌膚而暫時無法呼吸的窒息險境。
註解
- ^ 聽覺相較於視覺來說,耳朵分析、處理與合成意義與感覺的速度要快於眼睛,有其特殊的時間動態與聽覺標點定位,使得我們對於聲音的感知要較視覺強烈,因而聲音要比視覺更能「滲透或阻斷我們的感知」。請見:希翁(Michel Chion)著,黃英俠譯,《視聽:幻覺的建構》,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4(第三版),第一章。
- ^ Betty Apple認為,台灣聲音藝術總的來說是一種很陽性的表現——現場通常只擺出一堆機器,並且只專注於機器所產生的聲音表現。
- ^ 請見Betty Apple個人網站,擷取日期:2019.08.17。
新加坡派對組織兼podcast系列的「Horizon99」曾表示他們最關心的莫過於:「將一切酷兒化(queering everything),讓事物發展是『流動的』,而非『構建的』,避免把任何形式說死。這種狀態,通常只有在人們脫離規範形成的舒適圈,面對新的挑戰,激發出新的思考與行為模式時才會出現。」[1]2019年6月參與挪威卑爾根(Bergen)「身體議會」(Parliament of Bodies)[2]表演活動時,Betty Apple即深刻體驗到了事物酷兒化發展的奇特遭遇,這個聚集了一群創作者與女性主義、跨性別到政治等研究學者的活動,在從跨越夜晚到隔日早晨的時間內極度即興自由也因此極度具生命力的集體創作——一整夜馬拉松式的各種討論與表演,讓觀眾與包括她本人在內的表演者,都無法按照預期或排演的去臨時做出各種因應生理極限的行為,然而也因此生產出參與者更多破格創造力的成果,名符其實地展現出「身體議會」的民主精神。同樣也在2019年與良日激動所合作的「聲音×網路表演」活動中,Betty Apple也開始嘗試創作一於網路新興竄起的聲音類型——細微聲響,並網路直播於良日激動所現場創作的鏡頭,讓線上閱聽者享受比現場觀眾更細緻的聲音表現,[3]再次體現她自認為、也自許在台灣聲音創作領域中是個難以被定位的怪胎(freak)角色(有趣的是,這卻是一個弔詭的定位)。而我們總是不意外地能在其中屢次看見突破。
註解
- ^ 請見:DJ味王,〈東南亞之聲:Horizon99專訪〉,耳朵蟲(earworm)官網,擷取日期:2019.08.17。
- ^ 該活動是從第14 屆「卡塞爾文件展」(documenta 14, Kassel)中延伸出來成為獨立性藝術活動。
- ^ 這些細微聲響以ASMR錄製,因而線上閱聽者收聽到的會是比去到現場參與的觀眾更為清楚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