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ading
跳到主要內容
:::

自說自話藝術生涯

My Art Career in My Own Words
文獻研究室 龍思良-圖片
龍思良,《士林夜市》,1994,水彩、紙,55×75.5cm © 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一九三七年四月四日(兒童節)我生於中國廣東省廣州市,可是只有兩個月大就被遷到越南越北,我的童年是在越南度過的,直到一九五七年,我在越南的華校(知用中學)高中畢業後才離開越南西貢(現在是胡志明市)到台灣來唸大學,那時是民國四十六年,我以僑生的身分進入國立(那時是省立)師範大學,就讀藝術系,四年,畢業後即留在台灣工作。

一九三七年四月四日(兒童節)我生於中國廣東省廣州市,可是只有兩個月大就被遷到越南越北,我的童年是在越南度過的,直到一九五七年,我在越南的華校(知用中學)高中畢業後才離開越南西貢(現在是胡志明市)到台灣來唸大學,那時是民國四十六年,我以僑生的身分進入國立(那時是省立)師範大學,就讀藝術系,四年,畢業後即留在台灣工作。

十九年的居留在越南,對我作為一個畫家的準備工作可謂奠定了十分良好的基礎,我小學四年級時就常獲學校舉辦的繪畫比賽的冠軍,對畫畫本來就有濃厚的興趣,又加上當時的越南是法屬(法國的殖民地),很多越南畫家都是留法的,經常有畫展,學校更是大力鼓勵畫畫,法屬的書店及百貨公司都有精美的畫冊及高品質顏料出售,這更大大幫助了我和一批年輕畫友進入繪畫的世界。初中及高中交接之際(一九五二年)北越淪陷(越共打走法國人,日內瓦和會以38 度線為分界劃分為南北越),我們舉家遷移到南越西貢市,我乃進入知用中學就讀,更結交了一些新的南方畫派的畫友,使我對水彩及油畫有更多的興趣,我們成立畫會,並經常一同郊外寫生,或在一些畫友的老師的畫室中畫素描和臨摹法國畫家(馬奈、莫內)的畫,因此,高中的畫畫活動也就奠定了我今天走上畫畫的道路。

龍思良,《新春大吉》,1994,水彩、紙,76×105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圖片
龍思良,《新春大吉》,1994,水彩、紙,76×105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龍思良,《士林夜市》,1994,水彩、紙,55×75.5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圖片
龍思良,《士林夜市》,1994,水彩、紙,55×75.5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民國四十六年,首次回到祖國的土地台灣,並進入師大唸藝術系,這也是我人生旅途中一個大衝擊,在師大四年,我努力學習,每一學科,每一項目,從西畫到國畫,從美術設計到雕塑,沒有一樣是我不喜歡的,從老師的教導中(當時是黃君璧老師當系主任,溥心畬先生教書法,馬白水教水彩,廖繼春教油畫)我學了不少,但在同學之間切磋學到的也許更多,四年的師大生活,可謂多姿多彩,但對一個僑居在越南廿年的僑生而言,做畫家雖然重要,但要做一個「中國人」卻不是那麼容易,首先我就得學會講正確的「國語」不能帶廣東腔(因為在師大,國語科不及格是不能畢業),當時,我在台灣舉目無親,常想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屬於越南或中國。可是,四年畢業後,我改變了不少,在越南的童年及高中,形成了我的性向和性格,但四年的師大卻讓我真正走入「知識」的世界,讓我可以有「思想」及「反省」的能力,有「綜合」及「分析」的能力,有「選擇」的能力,有「實現夢想」的能力。

在師大的四年,我唯一最大的夢想是做一個偉大的「畫家」,其他一概不重要,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我瘋狂的把自己投入功課中(畫畫課),放假日或星期日,一定像「梵谷」一樣,背著水彩畫架到處寫生,從日出到日落,絕不放手,常常忘記吃中午飯,把胃也餓壞,但不打緊,做「大畫家」才重要,就這樣,我在大學純畫畫的張數可謂驚人,更令人吃驚和打破師大藝術系紀錄的是民國四十八年及四十九年兩年的系展中,同時獲水彩及油畫第一名,圖案(美術設計)第三名的獎牌,這也是我夢想做大畫家的實踐過程中的紀錄,而自己也因此確認將來一定可以實現大畫家之美夢。

可是,美夢並未實現,而「惡夢」卻跟著而來。

龍思良為文星書店設計的櫥窗擺設 ©梁小良-圖片
龍思良為文星書店設計的櫥窗擺設 ©梁小良
龍思良參加V-10視覺藝術群「女」展時展出的作品 ©梁小良-圖片
龍思良參加V-10視覺藝術群「女」展時展出的作品 ©梁小良

民國五十一年,經過一年的老師生涯,我真正的畢業,跟著我為了生計,就進入廣告公司從事設計工作,民國五十二年,台灣電視公司招考美術設計,我應考錄取,踏入一個現代的傳播工作圈,成了中國電視史上的開山元老。

從民國五十一年到民國六十一年的十年間,我拚命的為「美術設計」工作,而且十分投入及瘋狂,「大畫家」不再是我的美夢,反而變成我的惡夢,這十年中,我不再畫一張畫,絕口不談「畫家」,認為做「畫家」只是一個騙人的口號,高高在上,躲在象牙塔裡作畫,每一張畫都想成為「曠世之作」,而對生活,對周圍生活的人卻漫不經心⋯⋯這是一個沉痛的心路歷程⋯⋯原來這一切來自我大學四年對「大畫家」所建立的形象是太虛浮了,一年的藝專教課,我發現自己不是一個好老師,假如照我的教法及理想,那麼學生們一畢業就要「餓死」了,做畫家所畫的畫一點也比不上我在工作中的「美術設計」,我每設計一件作品、一個封面、一張海報、一堂佈景、一個片頭等等,作品一完成,千千萬萬人獲益,他們可欣賞、可享用,我發現畫一張畫和設計一件作品所花的精力、構思和難度可謂完全一樣的,而前者可給千千萬萬人享用而後者只是為自己做「大畫家」所獨享,因此,這十年間,我努力創作,卻痛恨做畫家,師大四年所創的「畫家」美夢,在這十年間被我認為是「騙人」的惡夢。

就這樣,「畫家」對我就像一個褪色的夢,一個已消逝的「初戀情人」,我不再想去畫一些「純粹繪畫」的作品,面對世界的畫壇,琳瑯滿目的畫派,叱咤風雲的畫家我一點也無動於衷,只是偶爾去參觀一些畫展(也只是為了朋友人情)罷了。

龍思良為古龍小說《白玉老虎》所設計的封面 ©梁小良-圖片
龍思良為古龍小說《白玉老虎》所設計的封面 ©梁小良
龍思良為電影《秋決》(英文版)所設計的海報 ©梁小良-圖片
龍思良為電影《秋決》(英文版)所設計的海報 ©梁小良

可是,經過這漫長的十年隔絕,有一天,我興匆匆的提起筆來,開始畫了我十年來的第一張水彩,那是一幅「廟景」,畫的內容是:鹿港的龍山寺內,黃昏時分,一抹斜陽從屋簷射落,七八位悠閒的老人在漫不經心聚集著,有的在下棋,有的寫對聯,有的在聊天,這幅安詳的畫面給了我一個極大的慾望,就是想—「把它畫下來」,因此,我拍了很多照片及幻燈片,也畫了一些速寫,回到畫室,我畫了好幾張水彩,後來還畫了一張油畫,才算盡興,就這樣,我又開始回來畫畫了,那是為什麼呢?⋯⋯要問我為什麼?理由卻又非常簡單,因為我不想做畫家了,所以我才回來畫畫,就這麼簡單,分析起來,十年的痛絕做畫家並沒有讓我失去這「初戀情人」理由是:

(一)年輕的時候夢想當的大畫家,是為了畫畫,而畫畫,現在是為了自己而畫畫,想當大畫家時的天地太小,太窄,不想當畫家時的世界夠寬夠廣闊。

(二)十年的設計工作,令我在師大的四年技巧訓練更熟練、更精湛。

(三)十年的設計工作,有愉快有成績,但也有挫折,最大的挫折是在我心的深處—有一個完美的結,也可以說是一個「完美」的夢,而設計工作中總是很難把自己的作品做到「完美」,因為設計必須倚賴他人的條件。電視、電影、封面、佈景,都是先有條件的,你只能在裡面求完美,很多地方還必須靠其他人員之共同合作,不像一張畫,每一寸,每一塊顏色,每一根線條都是在你控制之中,你可以在一張畫裡完成你渴求的——「完美」。

(四)原來畫畫不是為了做畫家,而是一件心靈活動的工作,我可以為千千萬萬人工作,我也不應該忽略了自己心靈中的安慰、畫畫是我心靈中一塊非常非常美、安詳、寧靜,而充滿色彩的樂土,我畫畫猶如去修前後園的花圃,樂在其中。

(五)「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的世界裡,我確信,我的畫能給我很多快樂和安慰,因此,我回來畫畫,我也希望我的畫能與你分享,猶如初衷我愛上設計一樣,我的畫能給你快樂和安慰。

(六)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東西有兩樣——「人」和「生活」,所以我才能畫畫,假如沒有人,沒有生活,我也就不必畫畫了。

(七)因此,我的畫,就是我的日記,我的生活日記,我的心靈日記。

龍思良的電影海報設計手稿 ©梁小良-圖片
龍思良的電影海報設計手稿 ©梁小良
龍思良為《電影評論》一書所設計之封面 ©梁小良-圖片
龍思良為《電影評論》一書所設計之封面 ©梁小良

從民國六十年到七十年之間,我雖然在台灣電視公司工作但也繼續每兩三年辦一次畫展,多年來,我從台灣的「中西文化論戰」,「現代抽象藝術」走過,也參加了前衛的藝術工作和論戰,一些思想上的困惑—例如:「我們要畫現代畫,就得畫現代的中國畫」,「中國味道的抽象畫」,「要吸收西畫的長處,開創新的中國現代畫」,「要從長安出發回返長安」⋯⋯等等令我有反省深思的機會,也奠定了我日後對自己的自我探索、自我了解的基礎,在越南長大,在台灣成長的我,太少機會去自我探索。工作、熱情、畫畫、設計⋯⋯等,都在一個特定的圈圈裡成長,六十年到七十年之間對我是一個閉塞的年代,快樂安詳的生活卻令我乍驚,在我的生活中處處都疑問、處處都是矛盾,做的事情,說的話,心裡想的都不一致,一大堆疑問都成了無法解答的懸案⋯⋯因此一些怪誕的問題總變成我無法釋懷的心結,例如:有人問:「龍思良,你是師大藝術畢業的,我請問你,我為什麼看不懂抽象畫,抽象畫究竟美在那裡?為什麼畢卡索的畫那麼有名,好在那裡?他畫的女人有三隻眼睛兩個鼻子,美在那裡?為什麼猩猩可以畫抽象畫?真的好嗎?為什麼抽象畫橫的直的掛都說好看?到底有沒有譜?」又有人問:「龍思良你畫的畫是西畫或是中國畫?你是中國畫家,是不是應該要有中國的風格?你到底算是純真的中國或越南人?」在工作中你也常常感受到言不由衷的痛苦,讓你忘記了自己在說謊,我的心結一大串,歸根究底三大個:第一個:「藝術、繪畫,是否要讓人人懂,如何懂?我懂不懂?真懂?能不能說?」,第二個「我是什麼人?爸爸說我是廣東人,老師說我是中國人,電視、電影、書本都在強調我要做中國人,到底怎樣才能做好一個中國人,怎樣去發揚中國文化,我應該在畫畫時也做中國人嗎?什麼是真正的中國文化等⋯⋯」,第三個「我到底要做什麼?做人?中國人?怎麼做?真正的意義在那裡?」

龍思良為余光中所著之《望鄉的牧神》所做的封面設計 ©梁小良-圖片
龍思良為余光中所著之《望鄉的牧神》所做的封面設計 ©梁小良
龍思良設計之《現代文學》雜誌封面 ©梁小良-圖片
龍思良設計之《現代文學》雜誌封面 ©梁小良

心結就是懸案,解決懸案是我的人生工作。

第一個心結,在大學時代問遍了老師和同學,他們都非常熱心給我解釋,只是我聽不懂,非常不滿意,花十五年的時間我終於在研究「視覺語言」的工作和實驗中找到了滿意的答案,也能用說話向別人解釋清楚,打開心靈中語言表達的心結。

第二心結, 我終於在一九八八年找到答案, 前後三十多年的煎熬思索, 於一九八四年離開電視公司,旅居美國,飽受西方文化的衝擊及震撼,重新整理心結的每一絲困惑,一九八八年單獨回中國大陸行走四個月,從源頭整理起,終於找到結論,對我的繪畫有極大的幫助。

第三個心結,是從「視覺語言」工作中獲得一個「開放的心靈」,從「找到自我」中洞察到「多元的人性」、「多元的世界」、「多元的生命」,而從一元的中國中解放出來。之後,找到了答案,也把以上的兩個心結串連在一起,我的喜悅自非筆墨所能形容,千言萬語,難以形容這一個心結答案,不過,我可以六個字來說它的意義──生命的意義,非常簡單,對我而言生命的真義是:「學習、創作、分享」。

我學習,我創作,我拿它與大家分享。

(編按:本文為龍思良生前未發表之自述,由梁小良先生提供)

註釋
    回到頁首
    本頁內容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