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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VR來到美術館:《沙中房間》的啟示

When Virtual Reality Arrives in an Art Museum: The Messages of La Camera Insabbiata
特別企劃 虛擬實境-圖片
蘿瑞.安德森為《沙中房間》繪製展場牆面 © 臺北市立美術館

美術館是收藏藝術的所在,人們走入美術館,為的是親近藝術。而虛擬實境,往往建立於「對周遭環境的完全屏蔽」之上,一戴上頭盔,觀者就遁入虛擬實境,完全隔絕和真實世界的互動,把虛擬實境體驗放在美術館,豈非對於美術館的挑戰?虛擬實境體驗放在北美館中,有何意義?

臺北市立美術館展出蘿瑞.安德森與藝術家黃心健之作品《沙中房間》,挾著第74屆威尼斯影展虛擬實境最佳體驗大獎之姿,降落台北。

等等,北美館?虛擬實境體驗?

美術館是收藏藝術的所在,人們走入美術館,為的是親近藝術。而虛擬實境,往往建立於「對周遭環境的完全屏蔽」之上,一戴上頭盔,觀者就遁入虛擬實境,完全隔絕和真實世界的互動,把虛擬實境體驗放在美術館,豈非對於美術館的挑戰?虛擬實境體驗放在北美館中,有何意義?說得狠一些,為什麼我們要去美術館體驗VR,不在家打電動就好了呢?

「VR不只是趨勢,是改變未來的科技」,此話人人會說,但是大夥兒都睜著眼看VR到底可以怎麼玩,看VR可以帶來何種衝擊性的改變。

當其他VR體驗都在拼命求真、擬真之時,《沙中房間》走另一個路子,它不求擬真,它不求複製現實,它偏偏反向的,打造一個懸浮雲中的城堡,內有八個房間,每個房間的牆面是巨大黑板與滿滿的粉筆字跡,反覆抹去又寫上的字跡,構成以近乎夢境的視覺,體驗者彷彿遁入藝術家的夢,窺視藝術家的記憶。創作者黃心健自云《沙中房間》「猶如一個巨大記憶迷宮」,藝術家蘿瑞.安德森援引藏傳佛教的「中陰身」(Bardo)概念,人死後會進入「中陰身」狀態,七七四十九天,記憶與意識會一點一滴消散。

《沙中房間》於臺北市立美術館展出 ©臺北市立美術館-圖片
《沙中房間》於臺北市立美術館展出 ©臺北市立美術館
《沙中房間》空景 ©臺北市立美術館-圖片
《沙中房間》空景 ©臺北市立美術館
蘿瑞.安德森為《沙中房間》繪製展場牆面 ©臺北市立美術館-圖片
蘿瑞.安德森為《沙中房間》繪製展場牆面 ©臺北市立美術館

《沙中房間》共分成八個房間:字謎之房(the anagram room)、樹之房(the tree room)、粉塵之房(the cloud room)、聲之房(the sound room)、水之房(the water room)、犬之房(the dog room)、寫作之房(the writing room)、舞蹈之房(the dance room)。體驗者頭戴VR頭盔,手持兩個控制器,雙臂併攏前推,即可飛行,上下左右,任何方向都可達。體驗者以飛行的方式,穿梭巨大迷宮之間。八個房間互相通連,體驗者可以自行尋找通往不同房間的入口,也可以按下快速鍵,直接前往指定的房間。

八個房間,各有獨特之處。在水之房,手一沉,噗通一聲,人沉入水中,往上看,水波飄搖,好似死後回顧人間。在粉塵之房,觀者按下扳機,可以把牆上粉塵吸下來,粉塵在你身前旋繞不去像是回憶。在寫作之房,按下扳機,手中會噴出文字串,讓你在牆上自由作畫。在聲之房,手上的控制器搖身一變成為麥克風,對著麥克風發出聲音,聲音波形會在你眼前變成一個個彩色立體形狀。拿起控制器,敲擊這些形狀,可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房間中迴響,遠遠近近,一遍一遍。

《沙中房間》的視覺以黑白兩色為主,象徵人在死亡的過程中,顏色、氣味等感官逐漸消逝,但這並不代表它的體感經驗缺乏真實感。恰恰相反,《沙中房間》的身體感覺非常真實,尤其是在飛行時,速度感非常真切,一不小心撞上牆壁之際,很難不閉眼。

VR體驗的設計牽涉到許許多多技術層面,第一要透過設計幫助體驗者順利從「真實世界」銜接到虛擬實境中站穩腳跟,開始飛行。

往前飛,一道純白發光方形門等著我,飛過此門,《沙中房間》帶來十五分鐘的
全然未知、全然自由、全然孤獨:
全然未知,房間中也許是巨犬,也許是倒吊的大樹,任何事都有可能。
全然自由,飛天遁地,不受重力羈絆,不受物理定律限制。
全然孤獨,舉目所見,雲蒼茫,四壁空蕩,孓然一人。

安迪沃荷說「人人都有十五分鐘成名時間」,不,不,誰需要成名?在當代吵雜無片刻安寧的社會,十五分鐘完全孤獨的私密時刻,如黃金白銀一般珍貴。《沙中房間》正提供了這寶貴的十五分鐘。這十五分鐘體驗,彷彿是身已死,以魂魄姿態重探人類的記憶,絕對自由,絕對寂寥又大開眼界。順著這路子往下推,「觀落陰」可說是最原始的VR體驗,其概念與《沙中房間》竟有幾分相像。或是說,面對死亡、消逝,人類最原始的經驗原本相通?

《沙中房間》現場照 ©臺北市立美術館-圖片
《沙中房間》現場照 ©臺北市立美術館

當代美術館缺席的身體感

逛美術館,對我而言,向來是一個非常「缺乏身體感」的經驗,我來,我逛,我看,我走,視覺上、知覺上獲得啟發,身體上的刺激卻付之闕如。偶爾,見到一幅心有所感的畫作(通常是康丁斯基〔Wassily Kandinsky〕,或是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心有感,身欲舞,但是顧盼左右,均是一派正經拘謹的身體,只好忍下來。

為什麼在美術館中,身體經驗總是缺席呢?如果要身體的經驗,幹嘛不去運動場呢?幹嘛去美術館?虛擬實境體驗放在北美館中,有何意義?答曰,因為虛擬實境體驗,可以帶給人們現實生活中「不可能」經驗到的,比如高速飛行,比如急速墜落。而《沙中房間》,把「身體感」帶給美術館,恰恰補足了當代美術館缺漏的部分。

藝術欣賞的經驗,原本就是極端個人的,比如我看康丁斯基的畫作彷彿聽到樂音,你只看見一些抽象的顏色線條,你愛波洛克,他說不定只覺得「嗯?不就是一堆油漆點?」,這些個人經驗之不同,乃根植於每個人的美學口味,《沙中房間》既然是虛擬實境體驗,個人感受之不同,就更與每個人的身體訓練有關。

「我想體驗空間極限,一戴上VR頭盔,空間看似無極限,我更想知道極限在哪裡,所以一直撞,四面牆都用力撞,看哪一面可以撞破。」與我同行的體能教練陳易廷說,我大笑點頭:「我亦是,我亦是」,停頓兩秒,他補充「下一回,我想要平躺,體驗一下(視覺與身體經驗完全悖反的感覺)。」我雙眼一亮: 「我從沒想過這層,這點子好。推薦北美館下回可以試試。」

《沙中房間》不僅僅為北美館賦予身體經驗,更讓逛美術館從過去的「各自領會」變成「分享體驗」。「嘿,你剛剛有去到樹之房嗎?」「你們有沒有看到那隻大狗?」「我想知道別人會闖去哪?我想知道會不會有人待在原地?」,一方面我們「同時體驗」蘿瑞.安德森和黃心健打造的記憶迷宮,另一方面,VR又是孤絕隔離的,一戴上頭盔,你隻身進入虛擬世界,無同伴、無後援,除了你,無人知曉你經歷了什麼。脫下頭盔後的討論,實為整套觀賞經驗的一部分。

在《沙中房間》,我們同在,也不在。我們一起踏入北美館展場,卻在虛擬實境中各自修行各自體悟。從此角度,VR作為創作媒材,完美的承接了創作概念的「中陰身」概念,生命,原是孤零零一個人,記憶,只屬於自己,無人與你同行,所有滋味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沙中房間》參與者彷彿置身平行時空 ©臺北市立美術館-圖片
《沙中房間》參與者彷彿置身平行時空 ©臺北市立美術館

我們以何種方式欣賞藝術:VR、美術館與電玩

在攝影發明之前,名畫被收藏於美術館,人們一定得舟車勞頓,去到美術館,靜靜佇立於懸掛該畫的牆面前,方能親炙藝術之美。攝影普及之後,複製的名畫影像可以掛在自家客廳,但這無法取代「去美術館看畫」的體驗,畢竟,縱然用超高解析度輸出一幅名畫,該畫並不會神奇地把我家客廳變成高挑廣闊的美術館空間,我的客廳依舊狹窄逼仄。去美術館,不只是看作品,也是「在美術館空間欣賞作品」。空間與畫作,相諧相成。

隨著科技推進,「以何種方式欣賞藝術」成為不斷翻新的議題,比如Google所推出的Art & Culture project,與知名美術館合作,其線上畫廊可以看到許多名畫,解析度之高,逼近超現實等級。因為你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可能看到這麼多細節。眼下VR技術崛起,不禁令人想問,「VR之於美術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如果VR完全模擬真實世界一草一木,與遊樂園娛樂體驗何異?

蘿瑞.安德森和黃心健以文字為主,不以圖像為主,避開了VR過度真實變成娛樂電玩的尷尬。但如果有一天,VR能夠完美重現羅浮宮的建築細節,戴上頭盔,就可以近距離欣賞達文西之蒙娜麗莎,不必搭飛機,不必人擠人(畢竟蒙娜麗莎真跡目前可是被放在重重保護之後,全年無休的旅客人潮擠在畫前),對於美術館而言,是大突破?或是大災難?類似《沙中房間》的數位作品,美術館該如何收藏?

蘿瑞.安德森於北美館現場演出 ©臺北市立美術館-圖片
蘿瑞.安德森於北美館現場演出 ©臺北市立美術館

電影發明之時,有些人預言劇場將被取代,但今日劇場藝術還好端端的。有聲電影發明時,有些人嗤之以鼻,斥為一時風尚,但如今有聲電影全面主宰天下。VR體驗,是否會如預言一般全然改變我們生活的風貌?誠如黃心建所言:「在VR創造的世界中,唯有想像是唯一的限制」,種種環繞VR的討論,其實只是開端,我們都站在這個開端,一如我們站在《沙中房間》純白發光的門前,門後是什麼?沒有人知道。

(特別感謝陳易廷、凌天、莊哲瑋、廖健仲、曹良賓和海島,為本文提供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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