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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專題 後自然:混種的視野
Exhibition Focus: Post-Nature: A Vision of Hybridity

T.E. 2073:莫卡卡與賽克洛普斯

T.E. 2073: Macaca & Cyclop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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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 2073:莫卡卡與賽克洛普斯-圖片
T.E. 2073:莫卡卡與賽克洛普斯

我站在核一廠台電公司的舊廠辦大樓五樓,眺望西北角的濱海公路。今日傍晚的夕陽,因為憂傷,暫緩落下。過瘦的身軀,只能攔阻少許斜陽。不再伸手觸摸夕陽的這幾年,曾經屬於我的夕陽,經常如此靜止。同一個夕陽餘暉照耀,美國奇異公司製作的第四型沸水式二號反應爐,在目視的不遠處。這座核能反應爐已經完全除役數十年,安全殼水泥圍阻體,只是個巨大的方形盒子,失去需要保護的對象。

五樓的外牆,懸掛著武裝革命組織與智能巡護隊的共同行動旗。每次望著旗幟上無法分辨誰人之手的握手圖騰,我總有「可以完成」的念頭,但能回讀的島國政治犯臉孔逐漸減少。監獄武裝革命不過是三年前的行動,他們與一同犧牲的智能巡護員,如同核一廠遠方粼粼海面上、那些被炸毀擱淺的四國聯合軍艦,彷彿都捲入島國的遺忘履帶。

整個五樓是我的工作室。進駐核一廠這一年的生活起居,多半在這個空間。內牆上還留有手動機械拋光輻射牆的痕跡。一套體感床組、自動延展工作檯、除菌衣物收納櫃和拆卸式的多功能潔身室,在偌大的空間裡顯得簡陋。剩餘可以稱為家具的,是唯一的長型置物架。上頭堆放著各類回收器械,多是智能巡護員不同規格、不同功能的聲控、肢體模擬、微表情、情緒控制等等晶圓。

我回到工作檯前,巡看諸多的積體電路零件,以及不同尺寸的晶圓。我持續將兩個晶圓的圓邊,裁切與打磨成齒輪狀,兩兩鋸齒,牢牢卡榫,彼此成為一個組合。能否與其他齒輪晶圓組,鑲嵌與連結,我仍有猶豫。身體一移動,腳步聲便在空蕩的室內迴響。我撫摸放在空間中央的電晶體機芯。方形的它,尺寸約莫是一輛汽油燃料的老式哈雷機車大小,立晶體的金屬外框是舊型工程機械人的體幹鋼鐵,內部由數十組緊扣咬合的齒輪晶圓組成主體。

進駐這個科技藝術實驗園區之後,我完成了幾件作品,都裝置在自由廣場。這年入夏之後,伊斯蘭共和國協再次發生教派內戰,引發全球石油危機。這幾個月來,島國民生物資也快速緊縮。剛獲得大英協防同盟和北美約定國協支持的島國臨時政府,取消原本的設廠限制,也限制民生物品出口。逐日感覺到匱乏的我,則陷困在這個鏤空的方形電晶體機芯。

「如果可以發現最完美的時間裝置,是不是能驅動島國往前一秒?」這個問題,我曾經詢問那位扭轉監獄武裝革命的智能巡護員,現在已經無法回想起他答覆我的話語,也遺忘了不久時之前的精準日期。

無法明確觸及的時間感,還有許多。

類如此時此刻,我無法確認,敲門聲是從何時開始響起。

我沒回頭,專注凝視晚霞裡的機芯裝置。

回音逐漸走入夜暗,好像同一晚,又像似不同夜。不同尺寸的晶圓,似眼,以曖昧的金屬虹膜凝視我。它們的瞳,從光裡騙來無法解讀的繁花色澤,有如豔麗誘人美杜莎。敲門聲再次成為夕陽裡的最後回音。我拿起剛組裝好一組晶圓,專注尋找它與其它圓眼可能彼此咬合的位置。

入門口傳來翻找鑰匙的聲音,入門隨後打開。女人拎著一個纍纍的紙袋,提著保溫瓶,走近可以環視與穿透的五樓廠辦。

「燈沒開,我以為你在園區裡移動。」她說。我蹲下身,對比放在腳邊的另一組機芯局部。

「要開燈嗎?」她接續詢問。

「我在等今天的餘光。」

女人轉身關門,困住夕陽。她的眼,適應了黯淡。那些困在方形電晶體機芯的圓眼,便尾隨硬底鞋跟,移動到另一角落,直到她將紙袋與保溫瓶放置在床邊櫃。

「你多久沒出門了?」她說。

「妳是指離開核一廠嗎?」

「進駐之後你就沒有走出園區,我已經不想問為什麼了。」她無奈搖頭,坐在床緣,脫下高跟鞋,在初夜的暗裡,發現了我的亂髮與鬍渣,曖昧說,「現在的模樣很適合你。」

我回到工作檯,坐落唯一的椅子。確定室內沒有藏匿任何夕陽,才點亮那盞仍使用白熾燈泡的老式桌燈。電的熱感,從發亮的鎢絲照射。有光之後,撲了濃妝的她,不容易目測年齡,坐姿更為慵懶。

「我喜歡現在的妳,諾倫。」我凝視她。

「我現在是你的經紀人喔。」她輕輕扭動臀部。

「不管切換什麼角色,妳都扮演得很美。妳是現在,也是過去和未來。」

白熾光沒有夕陽的蠻橫,微光先走過晶圓與金屬鍍膜的表面,再撫摸她修長的小腿。暗影讓合身剪裁的套裝,呈現更多柔軟的身體曲線。我循著這光,尋找到更適切的描述之後說,「男人放鬆時,神會皺眉頭,女人慵懶的時刻,是上帝完成的藝術品。」

「你今天嘴巴真甜。」

諾倫稱讚我的微笑,像似縮時攝影後播放的花苞綻放。我也是在入秋之後,才逐漸習慣諾倫藏在這句話裡的微表情。

靠著床架的她,循著我的話,把一隻腳盤上床,想起了什麼,以能改變室溫的聲調說,「你的鐘針系列,時針組、分針組,都有收藏家買了。錢已經匯到你戶頭。」

「錢的事,妳處理就好。」

「鐘針系列只剩下那支尺寸最大的小秒針。別擔心,有幾位能源投資人跟我接洽。」

「作品有沒有人收藏,我不在意。」我把晶圓組合放回工作檯,「能源投資人只是石油荒裡專偷腐肉的鬣狗,他們不會想收藏小秒針。」

「那你說說,哪種人會想收藏?」「如果妳說銀行家,我還能相信。」

「為什麼?」

「他們是少數理解錢和時間非必然關係的人。」我帶有微怒說,「許多人不理解小秒針的意義。」

「你的批評太主觀。作為一個島國公民,我也不懂你說的小秒針意義。小尺寸時針有三支,中尺寸分針有兩支,能看出比例。小秒針的尺寸,並不是等比加大。」她側身,兩隻腳都縮上床,「你不覺得比例過大了嗎?而且小秒針只做一支,藏家只能收藏,沒有第二支可以作為未來的拍賣投資。」

「時間的滲流,不是依照比例變化的。」我打斷語音加速的諾倫。

「你躲在核一廠,關掉所有資訊接收器,還是可以和世界接軌。」

「諾倫,妳是在調侃嗎?」

「你無法判讀我在調侃你嗎?」

「可以的。只是我不理解妳現在的調侃。」

「因為石油危機,滲流,這個月擠上年度關鍵詞的票選第二位。」

「滲流確實可以用來想像地層裡要探勘的石油。第一位是什麼?」

「斷交。」她口吻嚴肅。

「那麼,為什麼是斷交呢?」

「去年有兩個單獨國和我們斷交,今年年初又斷交了三個。」忽地,她輕掩嘴唇,驚訝裡有些微愉悅,提出臆測,「這是鐘針系列的原點嗎?」

我沒有回應這個問題,回應了最初的另一個問題,「T.E.1973年,藝術家巴勃羅生命停止。在這一年之前,他不曾雕刻重複的作品。」

「作品重複的話題,我就不跟你辯論了。剛好是平流時區的一百年前,真的太巧合。對了,上回你說,過去的歷史只是未來尚未發生的事。這個邏輯,我不懂。」

「只是一個假設性的悖論,已經不重要了。這次的兩支分針、三支時針,其實已經重複。」在悵然之中,我走近諾倫,撥開她額頭的大捲髮絲,呼出氣息,「小秒針不賣了,我們留在這裡吧。」

「你說的我們,是指你和我嗎?」

「妳偷偷裝了幽默晶圓嗎?我怎麼不知道。」

「你猜猜。」

「不能對藝術經紀人打啞謎,是創作者的鐵律。小秒針,妳幫我送給市政府。」

「鐘針系列是你自己的作品,不是公共財,不可以免費。我只能指定對象拍賣,價格一元。」她滑躺床上,眼眸顯露睏意,語音流露遲鈍,「另外,需要有但書的要求。」

「作品的事妳決定就好。我的要求是,這支小秒針必須裝置在自由廣場,不容易讓人發現的角落,一樣不要說明文,這次我不署名。」

「這次廣場系列的裝置,你又改名賽克洛普斯,還給自己的署名加編號,已經有不少流言。藝術協會一直批評你使用異名。你捐出小秒針,又不署名,一定會……」

「就讓那些人說吧。」

聲音迴盪著自言自語。我拿起紙袋往外走,離開五樓辦公室。

我特意留下白熾桌燈,照明空蕩蕩的室內,不是因為諾倫怕黑,只是她曾說過,「我和你一樣,入睡之後,也需要光。哪怕只有極少的光,也能在夢境裡看見你的輪廓。」

園區許多角落都提前入夜,熠熠的光能永續路燈,逐步恢復核一廠的夜間輪廓。我抓著紙袋,沿著車道,走到連接前後園區的乾華隧道。穿過隧道,眼前是核一廠的動力直升機停機坪。地面的白色H字樣由紅色十字圖像包裹,最外圍是一圈圓形的綠圈。三種顏色都是由光能蓄電的發光二極管來表現,不刺眼的光體亮度。揭幕時,進駐在管制中心、負責設計的光能塗鴉藝術家描述,三色分別代表:純淨、救贖、自然——是象徵,也是動態口號。

走過綠光、紅光,我站入白光中央。光暈交織層疊的停機坪,聲音像似被禁止。直到我反覆抓揉紙袋,紙質特有的清脆摺壓,越過園區車道旁的小坑溪,穿入茂盛的樹林。

若是在更深的夜裡,或許能傳到三百公尺外的第四公墓吧。我持續搓揉紙袋,直到濱海公路傳來的電動車引擎加速聲,一個身影從低處的草叢暗處冒出。身影小心翼翼,站立在那棵被颱風推倒、橫置在小坑溪上的倒樹。牠快速往車道方向爬行幾步,又再次站立,朝我的方向觀望。

牠站立起來不足一公尺高,是島國特有種獼猴。

第一次發現牠,是我剛進駐核一廠初期,也是在小坑溪上的這棵倒樹。牠當時穿著髒舊的上衣,著實驚嚇了我。我以為是島國多年來逐步罕見的孩童。等牠一移動,發現屁股連接一根細長尾巴,我才確定牠的身分。今日這夜,如上週某夜,牠時而直立行走,時而慢慢四肢爬行,從倒樹上橫越小溪。也如首次相遇,牠裸露在衣物之外的身軀肢體,沒有毛髮,像似天生粗糙的孩童皮膚。除了嚴重曬斑,牠的手掌腳掌還有泥垢沉澱多年後的染色。

牠爬過車道,一進入停機坪,便以後肢站立走向我。牠上身依舊穿著那件印有游離輻射警示圖騰的科技背心。三角形黃色底圖上有三片黑色扇頁的布料區,可以測量游離輻射。背心前後滿布苔蘚與抓痕,但牠應該早已習慣。第一次見到牠,我便留意到牠頭殼正頂上,移植了一塊方形積體電路。兩公分見方的定位追蹤裝置上,有數個微小尺寸的電晶體鑲嵌,另有一顆紅色微光器,以人類脈搏的速率閃爍。

我推測,牠是監獄武裝革命前,由臨時政府組織科技軍士野放的動物之一。牠與同類獼猴,以及其他貓狗、爬行動物、鴿子,都被植入腦皮層積體電路,在T.E. 2069年開始放入當時被託管的大臺北市特區,收集輻射值數據與生態資料,最後才揭露了四個託管國交織形成的謊言——因為核災的游離輻射,正常人無法在特區裡健康生存。

夜風來了,轉涼的北風吹拂停機坪。牠坐定在H字樣的白霧光暈,先是凝視我,然後凝視紙袋,雙手握拳,宛如一個祈禱中的飢餓孩童。這一次,我坐落下來,直到牠主動伸出手,我才從紙袋裡拿出混合肉製成的即食肉糧與風乾葡萄。

我先給出一顆風乾葡萄,牠接過,快速吞食。

「你究竟在特區多久了?」我說。

牠恢復雙手握拳的祈禱姿態,沒有出聲。我掰開肉糧,假裝交出。在牠伸手瞬間,我又把肉糧收回。

「莫卡卡,你還沒有回答我剛剛的問題。」我學牠,雙手握拳,把肉糧藏在手心,狀似祈禱。莫卡卡調整坐姿,側身對我,卻不理會。我搶先開口,「這樣好了,我先修正剛剛的問題。莫卡卡,待在首都大臺北市,多久了?」

牠這時露出髒污的牙齒以及暗紅的齦肉,吱吱嘎嘎。

我隨即遞出半邊肉糧。牠快速拿取,有教養地啃食。

「這樣才算是對話。」

裝置在牠背心前胸的微型同步錄影機,鏡頭沒有伸縮,已經停止運作許久。

「上次我的推測沒錯吧,你穿輻射警示背心,是為了嚇阻人靠近你。你沒有毛髮,是被軍士剃光的嗎?」

莫卡卡暫停咀嚼,吱吱嘎嘎。

「聽起來不是。他們忘了回收你,是吧?」

莫卡卡沒有發出聲音,吃完半片肉糧後,伸出一隻空手,狀似乞食,貌似要求。

不知為何,我感到一股慰藉,挑了一顆最大的風乾葡萄,遞交給牠,接續說,「你是沒有被回收的脫隊者,我是想不起自己名字的異名者。你跟我,都是被遺忘的……」

我搜尋理想詞彙的同時,停機坪外圍的暗處,兩個身影直直站立起來。一大一小,吱嘎出聲。莫卡卡也以聲回覆,不知何時越過小坑溪的牠們,這才走入三色光暈的停機坪。

大獼猴走在前,沒有穿著任何衣物,頭顱與全身都覆蓋濃密的短毛。胸前垂掛一小截奶頭,在光霧裡搖晃著光。是母猴,還在哺乳,分泌流出的白濁乳汁,沾黏在腹部鬃毛上,濕潤含光。裝置的地燈向上浮光,在那些半乾的乳汁上,照映出教堂內的聖光。全身也長滿軟毛的小猴,像似踩著光,瞬間跳入母猴懷裡,咬著一截乳頭。等母猴坐落,我才發現,母猴只有一截左胸乳頭,右胸的乳頭已經不見了。

「莫卡卡,是你的家人嗎?」我稍稍壓低音量。

吱吱嘎嘎。

我輕輕打開紙袋,發出摺紙聲響。母猴環抱小猴,轉身往後跳到更遠的複色光暈區。

「原來你是可以生育的,莫卡卡。」

吱吱嘎嘎。

莫卡卡站立起來,沒有握拳,沒有禱告,直接伸出手。我先把另外半片即食肉糧遞出。牠拿取後快速將肉糧交給身後的母猴。母猴放開胸前小猴,開始啃食肉糧。小猴毛絨絨的四肢緊緊攀附,沒有多少血色的白色圓臉,貼著母猴,咬著僅存的那一截乳頭。

莫卡卡背向著我,顯露科技背心的背布繡印:MACACA 446。

牠慢慢爬行,回到我身前,剛坐定,突然站起身,警戒地探看夜空。我隱約聽見,面海的遠方,有動力直升機飛過夜空。莫卡卡頭頂裝置上的小紅燈閃爍,有緊張時的脈搏速率。

母猴小猴連體,發出少見的高頻警戒,在原地連續轉圈。

我把紙袋放在莫卡卡腳邊,對牠說,「趕緊離開。」

吱吱嘎嘎。

「趕緊離開,他們要降落了。」

莫卡卡的圓眼凝視我,坐落原地,沒有要離開的意圖。

我伸展雙手,抓握上身的空虛處,攀抓看不見的氣體,彷彿那有牢固的樹枝,讓我像似獼猴在樹間移動。這怪異的坐姿擺手動作,莫卡卡無法理解。在逐漸膨脹的螺旋槳運作聲裡,我喊出聲,「他們不是來接你的人,快走!」

我的音量驚嚇了莫卡卡,牠抓起紙袋,跳躍爬行。

母猴小猴跟在後頭,走上倒樹,越過小坑溪,一起躲入第四公墓區的坡地暗林。

動力直升機的螺旋槳轉動方式,經常令我著迷。

每當那種鈍物重擊的穩定頻率從空中掉落,我便會抬頭,持續尋找。即便無法目視發現它,我也會仰著頭,直到聲音遠離消失。在核一廠期間,每一次聽見螺旋槳聲,最後都有直升機落地。

動力直升機通常載送市政府的主管官員,進入核一廠,不分晝夜。雖是科技藝術實驗園區,平時並不對外開放。除了原電力公司的退休人員後代,經由濱海公路送來補給物資的物流員,市政府派駐的管理團隊、駐園藝術家的關係人,核一廠並不多人進出。剛進駐時,我誤以為核一廠是不同部門主管官員的郊區會議廳,或者特殊招待所。

「我謹代表市長,感謝菲利浦先生捐贈您的小秒針作品。」穿著正裝的男官員,調整鼻梁上的眼鏡,微微躬身。這天,他學習官員說話的模樣不變,聲調也不變。「依照您的要求,裝置藝術局預計將小秒針裝置在自由廣場的東北角花園。那裡是廣場最安靜也最少人的角落。」

「鄭局長,進駐核一廠期間,關於稱謂,我們有過協議。」我依靠著工作檯。

「是的是的。賽克洛普斯先生。」鄭局長表達歉意。

「賽克洛普斯?神話故事裡的獨眼巨人嗎?」一旁穿著連身裙、滿臉蓄鬍的豐腴女子,斜睨著眼,卻以沙啞的男人嗓音,自顧自語,「自認是獨眼巨人的藝術家,真的頑固,情感也衝動,卻不一定擅長使用工具,製作武器。為了從四國隱性託管卻慢慢侵占的事實裡,挽救災後的島國和特區,我們有過一場武裝革命,也犧牲許多生命。我們正努力渡過武裝革命的傷痛……賽克洛普斯這個署名,是不是充滿了挑釁?」

「男先生千萬不要這麼聯想。」一如五樓窗外隨風搖擺的旗幟,鄭局長雙手握拳,微笑的表情設定略嫌生硬。他維持禮貌儀態,對我說,「這次會同藝術協會的副會長男先生,前來打擾,也是想來請教賽克洛普斯先生,最後一件廣場裝置作品的狀況。」

「廣場系列的最後一個作品,還在進行。為了讓裝置藝術局安心,應該讓局長看看。」一直靜默站在結構柱旁的諾倫,介入談話。她望我一眼,走向以軟布覆蓋的電晶體機芯,輕緩地拉開這一片輕薄的灰。

方形的立體金屬骨架之間,有繁多的晶圓彼此咬合成無數的圓眼。圓,各自存有,也為另一個眼,成為拼湊的基礎。男先生與鄭局長同時走近,兩人第一眼都靜止自身凝視,彷彿在時間的遠處,他們的眼也能幻化為空間裡的圓。電晶體機芯是立方體,兩人有默契,一前一後緩緩移動,繞著圓走,環視留落一整圈的著迷。

這天白晝,冬日陽光不時躲入雲層,偶以移動的影子,落腳核一廠。

光柔柔地滲流,映著五樓空蕩蕩的室內。看似靜止的光纖,隨著兩個緩緩繞圈的軀體,一胖一瘦,變化金屬光膜。由光破繭而出的幻光,在不同的齒狀晶圓,再變形為彼此滲流幻色的光膜,讓彼此咬合的齒輪縫隙,轉動,看似真的在校對更為精準的時間。

「這個由晶圓組成的裝置作品,看來有些黯淡。」男先生開口,她喉嚨裡的情狀裝置,隨著情感變化,將嗓音切換成細膩甜美的女人。

「在室內的時候,是的。」我溫柔補充一句,「男先生的觀察很細膩。」

男先生意識到聲腔的變化,耳根潮紅。她晃著下垂飽滿的乳房,撫摸下巴的鬍鬚,嚴肅地抖動身軀的脂肪,「我想,是為了陽光,這個裝置才需要放在廣場正中央。」

「不管晴天雨天,太陽都會走過廣場。不同亮度的光,不同角度的光,都會看見不同質地的時間的不同移動軌跡。」

「透過光來轉動時間嗎?」

「只要有光,儲存永續電能,就能啟動重力傳動軸,推動電子擒縱器,控制齒輪晶圓,不停轉動帶動所有的圓眼。」

「你說的圓眼,是指每一組獨立齒輪裝置嗎?」

「每一片齒輪晶圓,就是一個圓眼。多個圓眼組成一個齒輪裝置,再彼此推動接連的圓眼裝置。也可以說,每一個齒輪,都是彼此的手與腳,交替拉著走著,所有的圓眼就會在方形裝置空間裡,對位移動,出現光可以穿過的縫隙。下一組圓眼裝置再剪下光的影子,在廣場地面顯示不同時間的數字影子。」

「影子會出現明確的數字,指示時間?」

「那些扭曲的影子會變形,是否能形成數字,還需要觀看者的想像。」

「就像雨天之後潮濕的地面。」鄭局長突然插話,「看著看著,有時候就會浮現圖騰、影像,或者數字。」

「是的。時間的柔軟,無法從精準的數字裡發現。」

「光轉動圓眼,圓眼剪出影子,影子呈現想像的時間。」男先生眼眸流露欽羨與迷惘,「古希臘文裡,賽克洛普斯是圓環和眼睛,所以才署名。」

「每一組齒輪晶圓之間……」我忽地出聲又忽地落入沉默,直到他們兩人都察覺到我的猶豫,我才緩緩描述,「連接每一組圓眼的軸心桿,是以除役智能巡護員捐出來的大體零件,作為基材。它們彼此連接,才能讓這個電晶體機芯驅動島國時間。」

「驅動時間的基材嗎?」男先生的女聲,從喉嚨輕柔轉出,「這樣他們的犧牲,才不會被遺忘。」

「在武裝革命成功之後,能夠遺忘是很重要的。」我凝視著同一組齒輪晶片,體感室外的陽光,仿若嘆息,「我想,男先生一定也能理解這句話。」

「能夠遺忘是很重要的。」男先生像似腹語,重複了一遍。她以極為理性的男聲表達,「那位促成武裝革命運動成功的巡護員,犧牲前說的最後這句話,新國民都會記著。」

「能夠遺忘傷痛,意味革命行動的傷痛,真實發生過。」我憶想起也說出,某人曾經對我說的這句話,「能夠遺忘過去,也就驗證那段時間的真實,島國才能繼續往前一秒。」

「巡護員引爆時,有一塊……」

我快速單手握拳,停止諾倫的話語。

諾倫靜止的這一秒,男先生也默然地凝視我。

方形電晶體機芯的多組圓眼,同時也凝視著我們四個軀體。落在它們圓眼裡的身影,狀似靜止,也似流動。多個連體的身影,同時頷首點頭。

「各位說的,都太棒太正確了。能夠遺忘是很重要的。」在靜默之後,鄭局長快速附和,「這次邀請賽克洛普斯先生為自由廣場創作裝置,不只是呼應這三年來的建設進程。今年,因為第七次石油危機的問題,永續電能也是臨時中央政府的施政重點。重建中的首都市政府,也鼓勵轄區內的食品加工業、各種日常需求品製造廠,投資這個新領域。臺中市的農業生產鏈,也有臨時政府提供的平準基金,生存物資不調漲。大臺北市婦女團體已經發起少買少用運動,鼓吹不盲目囤積貨物。這些都是裝置藝術局想透過賽克洛普斯先生的作品,在自由廣場呈現給民眾的訊息。」

「鄭局長,我不理解你的延伸說明。」我稍稍垂落視線。

「剛剛兩位的談話內容,能否交由裝置藝術局整理,篆刻在這個作品的底部基石?廣場上的基石,都是臺東市開採的、最純粹的島國原石。」

「合作契約有註明,」諾倫這時介入,「這次廣場系列不會呈現創作說明。」

「剛剛兩人的對話,如果能以文字留在廣場,會是深刻的說明。不能為國民解釋,實在可惜。」

「不會的。」男先生開口,嗓音沙啞富有權威,「今天的說明解釋,明天之後,就是過去了的詮釋。」

「男先生也這麼覺得,那裝置藝術局就依照合作契約進行。」鄭局長湊近諾倫,輕聲對她說,「請諾倫小姐設定,提醒賽克洛普斯先生時間……」

諾倫輕輕翻手,制止鄭局長繼續往下說。她專注凝視鄭局長,他立即點頭停止話語。

男先生也同時對鄭局長皺眉,表露嫌惡。轉身後,她溫柔的女聲再次流露,「賽克洛普斯先生為這個作品命名了嗎?」

「名字還沒發生,正確來說,是作品還沒完成。最理想的圓眼組合,我還沒看見。」

我環視電晶體機芯,脖頸轉動一個小齒輪刻度,我的眼便穿透圓眼組合的縫隙,落在後方一扇面朝東南東的窗戶。

核一廠的西北西方向,有一處海濱高爾夫球場,已經停止使用。監獄武裝革命成功之後,收歸大臺北市市政府管理,由科技農務局規劃成研究抗輻射水稻與蔬果的栽種實驗區。我偶爾眺望西北方的石門風力發電站,被轉動的巨型風扇吸引,但鮮少往西邊移動。

鄭局長與男先生訪視後的隔天早晨,大面積的酸性海霧,從西北北的海峽撲來,先是吞沒所有的風力發電塔,覆蓋海濱高爾夫球場,最後瀰漫整座核一廠園區。

酸性海霧讓核能發電廠變得渺小。

園區管理組早先發布了六個小時的外出禁止令,我只好將幾支巡護員的金屬骨幹,裝入背包,在五樓到一樓的逃生梯間,上下往返。

背包測重約三十公斤。我已經適應駝著這個重量,一步步負重登梯,專注感受人工肌肉傳來緊繃程度的訊息。迄今,我仍相信,透過持續鍛煉,身體可以成為作品本體。今日低溫,我沒流一滴汗,只有燃燒多餘的雜念。我在五樓的拼裝浴廁,簡單淋浴,換上乾淨衣物,等到酸性海霧的警報解除,下樓搭乘園區的清華一百。

這輛清華一百的骨架,幾乎沿用了T.E.1973年清華大學工學院研發的清華一號。今年適逢一百週年,也因石油危機,臨時政府決議以島國自製的第一輛電動車為車體基礎,在各領域推出自動導航電動車。除了護衛考量的官員防爆車,幾乎所有公務車都改以清華一百的原型再製。研發量產最多的是運送小型包裹的郵務車。核一廠園區也是郵務自動導航的其中一站,我向市政府各單位申請回收的各類齒輪晶圓,便是由郵務員送達。

我坐上清華一百,智能面板進行臉部辨識,立即跳出常去的幾個園區地點。我按下其中一個導航設定點,開始移動。我不喜歡駕駛,更傾心於自動導航。清華一百的外型設計,如同高爾夫球車,被駐園藝術家們戲稱為高球一百。它空透的車體不阻礙視線,我才能在自動駕駛中,專心看與思索,直到聯想的畫面掉落車體之外,被導入往後奔跑的世界。

在核一廠期間,我大多往東移動,一如這時,穿越林道,偶爾會遇見少數獼猴,卻不曾遇見莫卡卡。莫卡卡的勢力地域,似乎只圍繞靠近北邊濱海公路的第四公墓區。

十五分鐘之後,我依導航時間,抵達由舊放射性實驗室改建的附設餐廳,向智能服務器點一杯熱咖啡,靜靜坐上一會。

在核一廠園區的一個點,移動到另一個點——這是我負重訓練後,養成的新習慣,也是日常的重複。

另一杯熱咖啡,慢慢轉涼了。

我凝視手錶錶盤上、小視窗裡持續滑移的小秒針。

小秒針是電晶體機芯的原點......我如此思索,同時發現鄰座上,那位進駐在核一廠警備訓練中心的藝術家。目測年齡六十歲的他,穿著燈芯絨布料的全套西裝,正享用組合肉排與一份塊狀麵包。他對我擎手,無聲問候。我想起,我們迄今都沒有詢問對方的姓名或暱稱。恍惚之間,記憶與想像錯置,他像似是鏡子裡年老之後的我。

智能服務器為他送來一瓶縮時發酵葡萄酒與兩個酒杯。他撩動手,詢問我,「今天,也一起?」

我換桌落座之後,為彼此倒了酒,也先碰了酒杯。

「我只有塊狀麵包,你還需要什麼嗎?」他說。

「一杯葡萄酒,十分適合今天。」我回答。

「今天還是一樣,不喝咖啡,只是等咖啡慢慢變涼嗎?」

「是的。一杯咖啡變涼的時間,剛好思考一個問題。」

「今天的思考點是什麼?」

「駐園期間,我決定不走出核一廠範圍。每次想離開,我就坐電動車,從廠辦大樓一路導航到餐廳。在不移動裡進行點到點的單純移動,這之間,有我還無法確定的關聯。」

「這個問題,和上回提到的廣場系列的機芯裝置有關嗎?」

我沉落,像似同意,沒有回答。他也沒有追問,像似等待,埋臉切塊混合肉排,緩速咀嚼。我續喝一口葡萄酒。縮時發酵的特殊果香,靜靜待在口腔深處。他放下刀叉,沉重的不鏽鋼撞上琺瑯盤,引出尖銳,刺入頭皮。我撫摸頭皮,以指尖摳弄頭頂凸起的那塊方塊物。

硬幣大小,二釐米高,增生的厚皮早已完整包裹了它。

「頭疼?」他問。

「這裡,」我指著頭頂處,「有一塊……」

「你是機體人?」

「不是的。」我果斷回應,又再度沉落,苦惱如何回應。

他沒有追問,立即換了另一個話題,「你剛剛一直在看手錶,趕時間嗎?」

「今天不趕。」我說。

「等人嗎?」

「今天也沒有。」

「你一直使用,今天。」

「今天,是的。」

他笑得開懷,但沒有聲音。他小心輕放刀叉之後說,「這支機械錶有很好的工。」

「怎麼說?」我有了好奇。

「小秒針的移動很穩定,就像現在的島國……島國的時間也應該如此。」他微笑說,「可以借我看一下?」

我解開錶帶的蝴蝶扣,遞出手錶。

「羅馬刻紋、藍鋼指針、小秒針,都是很經典的安排。」他追問,「你喜歡機械錶?」

「我曾經拆開這支手錶,再重新組裝。機芯裡的每一個零件,都經過手工打磨和拋光,和現在的智能製造不一樣。過去的製錶,有特殊的手感,我很喜歡,才一直保留它。」

「現在很少個人配戴式的機械計時器,你做裝置的,一定有你的特殊原因。」

「我一直在找時間的質地。不是日晷、水鐘、沙漏的形式,也不是原子鐘的共振頻率,比較靠近鐘擺機械裡的齒輪裝置和擒縱器。我能感覺到的時間,像似堅硬裡的柔軟。」

「堅硬裡的柔軟?」他語調疑惑。

「質地硬的、有重量的軟時間。」我湧起年輕時做裝置作品時的興奮感。

他嚼一塊麵包,配了葡萄酒,轉動發條龍頭,翻看滿布刮痕的藍寶石玻璃透明錶背。

「你感覺,現在幾點?」我說。

他疑惑,翻轉錶盤向上,說出此時此刻的時間。我搖頭,把錶殼,再次翻轉到錶背,請他看著錶背裡運轉中的機芯。

「你的感覺。」我強調語氣,「我的問題是,你感覺,現在幾點了?」

「我剛剛已經看到現在的時間,我當然知道現在的時間。」他口吻更為疑惑。

「幾點幾分,不斷移動的那一秒,都只是能看見的現在。」

「那你能看著錶背,從運轉中的機芯感覺,或者確定……」他表演著淡淡的不甘心,刻意追問,「精準的現在,幾點幾分,還有幾秒?」

「精準的現在,幾點幾分幾秒,都不是我想創作的。我想試著把所有藏在堅硬裡的時間引誘出來,捏成軟的。」

「把時間捏軟?」他先是訝異,終於笑出聲音,「我不引誘時間,也不捏軟時間。我這輩子都在努力偷走別人製作的時間。」

「偷別人製作的時間?」我訝然好一會才開口,「誰的時間?」

「所有能製作捕捉時間裝置的人。」

「你是製錶師?」

「我的父親是製錶師,我不是。他這輩子都是手工打磨各種機芯零件的工匠。」

「他現在還在嗎?」

「監獄武裝革命的時候,他在行動中去世。」

「抱歉,談到他。」

「沒事。他要是沒參與,才會後悔活這麼久。」他拿起刀叉輕盈指揮,從幽幽的感傷裡振作起來說,「我只是一個退休者,誰的時間都偷不走。能進駐核一廠,享有臨時政府的照顧,也是因為他的犧牲。不過,他移植過全體器官,活著的時候,身體比我還強壯。」

「你因此也被機械錶吸引……」一瞬間,不知為何,羞赧滿潮,我支支吾吾,「請問,怎麼偷走別人製作的時間?」

側牆的臨時政府的組織旗幟,隨著風翻動布腳,他的視線跟著飄了一會,才開口描述,「年輕的時候,我曾經在國家時間與頻率標準實驗室工作。那時候,我們從銫原子鐘進入鐿光晶格鐘,和國際時間同步計時校對。島國的所有計時裝置,最後都必須以我們發出的國家標準時間為準。個人配戴的計時裝置、磁浮車站的無聲時刻表、國家氣象與中央新聞中心的報時鐘,不管是誰的計時器,都要校對精準。一校對,不論快一秒還是慢一秒,就會被我們偷走……」

離開附設餐廳之後,又被偷走了幾天?我無法精準確認。

一如那天,也不確定他是否說了,「你的小秒針一定有誤差,也因為不精準,錶殼裡裝著還沒有被誰偷走的島國時間。」

我望著電晶體機芯,不斷浮出他提到的,「島國時間應該是穩定轉動的小秒針。」

諾倫打開工作檯上的另一瓶縮時發酵葡萄酒,倒入杯中。她拉開軟木塞的瞬間,一大一小的電晶體齒輪,像似呼應,在還能重新繪製的想像之境崩解分離。

我沒有接手諾倫遞出的酒杯。

「這個電晶體機芯,命名了嗎?如果有,我和裝置藝術局可以開始運作。」諾倫說。

窗外傳來獼猴高頻率的叫聲。旋即,有電流爬過頭頂突出的硬皮處。

「按照合約,明天會有施作人員,過來載運廣場系列的最後裝置。這件作品來得及嗎?」諾倫詢問。

我皺眉,抵抗疼痛。

「又痛了嗎?」諾倫顯露擔憂。

我撫摸頭皮,在電擊的刺痛中迴盪幾個思索。

隨著時間延展,機芯是逐漸增加誤差的計時裝置,如此緩慢和國際保持誤差之後的時間,才是島國時間?必然誤差的計時器,才能呈現島國該有的計時?監獄武裝革命之後,這個電晶體機芯如何呈現不該被偷走島國過往……。

我眼前的方形裝置,不觸碰它,像似閱讀油畫,站遠也走近,在不同的距離凝視分散卻又組合的圓眼們。

「它好像無法完成。」

幾乎同時,我想起莫卡卡與母猴小猴,吱吱嘎嘎。

「會來不及嗎?」諾倫搶話,「我去和鄭局長溝通,多延長幾天?」

「不是的。這個,悠托比亞時間,不能完成,也不需要完成。它需要持續維持在未完成的狀態。」

「現在換我無法理解了。」

「諾倫,這個裝置就叫,悠托比亞時間。我想讓它停止在現在。」

「好。確定命名了?」

「就是這個命名,也是現在,這個時間狀態。諾倫,請妳通知鄭局長,明天可以請施作員過來。」

「最後裝置完成確認通知後,廣場系列經紀人的階段工作,就結束了,對嗎?」

我穿上循環體溫的防風外套,走向床頭櫃,先戴上手錶,再拿起沒有多少摺痕的紙袋。這些動作依賴著我的軀體流動,隨後,我的話語也流動,「通知鄭局長之後,我們就不需要經紀人模式。妳可以恢復到戀人,在這裡待機。」

之後的時間,彷彿靜置,誰也沒有對誰再多說一句話。

無法計量次數,我再次移動,走出五樓依舊空蕩蕩的廠辦。

像似,既視感。再次意識到自身的凝視時,我獨自站在動力直升機的降落圓環。

停機坪空蕩,陽光微弱稀薄,無法確認是清晨,或是失去夕陽的晚前。地面燈光的永續裝置仍持續蓄電。這種無法感覺熱的白晝之光,也令我無法察覺,自己究竟搓揉紙袋多久。

莫卡卡遲遲沒有出現。

牠被回收了嗎?想到這個可能,我的身軀一凜。

就在我準備轉身離開時,一個身影從小溪對岸的草叢裡冒出。不是莫卡卡,是母猴。小猴也從牠的背影露出頭。

我再次搓揉紙袋,在心中提問,莫卡卡呢?吱吱嘎嘎。母猴發出類似的聲音。

「只有你們嗎?」我稍稍喊出聲。

母猴小猴蹲下身,四個圓眼都在警戒。我極為緩慢地往小坑溪方向移動,邊走邊搓揉紙袋。牠們倆聽著紙袋聲,保持警戒,沒有逃離。直到我走到橫越溪流的倒樹這一頭,母猴才抓著小猴往後躲到草叢深處。

我在倒樹這一邊,凝視,能發現草叢裡的四個圓眼。兩兩各自轉動,前後遮掩,又組合成一體,悄悄凝視我。我打開紙袋,拿出一塊肉糧,掰開成兩半,同時拋向母猴小猴。牠先抓起一塊,聞一聞,咬一口肉糧後,就立即抓起另外一塊。

我再次搓揉紙袋,冷風吹過,把紙聲帶過小坑溪。我向對岸的圓眼們說,「你們不願意越過小溪吧。」

吱吱嘎嘎。

下一陣冷風,拂過我的頭髮,提醒頭皮硬物如刺。

吱吱嘎嘎。

「不用擔心,一會就會過去了。」我發現自己說了雙關語,試著微笑解釋,「我說的是頭痛,終究會停止。我不會走過去的。越過這條小溪,也算是離開園區吧。」

母猴小猴快速啃食肉糧之後,站立起來,緩緩爬行走動。牠們一前一後,坐在倒樹的那一頭,不論我怎麼搓揉紙袋,牠們都不再往前。

「你們不過來,也好。」我對母猴小猴說話。

吱吱嘎嘎。

「我以為可以完成,終究沒有做出來。」

吱吱嘎嘎。

「是的。」我像似被關機,靜止一秒,開機,「那句話,是莫卡卡告訴我的。」

在白晝的光膜裡,母猴小猴忽然靜止。我剛說的話語裡,彷彿藏有機關,觸動了牠們的功能暫停鍵,讓倒樹上兩個毛茸茸的軀體,暫停了一秒。

母猴小猴隨後的吱吱聲,聽來都有疼痛感。如此針刺,讓我在呼吸吐吶時,同步觸動頭顱上那塊方形硬皮。紙袋裡還有新增的肉糧與增量的風乾果肉。我將紙袋放在倒樹上之後,便轉身離開,沒有回頭確認母猴與小猴是否取走。

刺冷的東北季風,從海面越過濱海公路。

我先越過停機坪,一步步走向不遠處的管制大門。管理室的智能警衛,辨識出我,點頭出聲問候。我站立在車道的閘道口,左右探視。濱海公路上沒有任何一輛電動車。往前一個跨步,身體便越過電子柵欄。我走出核一廠園區,往東慢慢散步。我推估獼猴爬行的速度,也以這樣的速度行走。站立移動,並不理想。我蹲下身,像似要撿拾路面的碎石。雙手一觸地,我以兩隻手兩隻腳前後交替的姿勢,忽走忽爬,試著在濱海公路上持續奔跑。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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