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從遙遠的平安時代開始,京都長久以來一直是日本文化藝術的中心地,進入明治時代,更擔負著創造現代文化的重要任務,成為美術與工藝的重鎮。19世紀末以來,在對於現代性的追求下,分別於明治年間與昭和年間各設立了一座博物館、一座美術館,藉以展示帝國榮光,並負起國民啟蒙教育的任務。本文將針對位於千年古都京都的兩座美術館(博物館),來探討關於美術館增建、重整與再生的這個議題,並作進行分析與比較。
京都國立博物館(Kyoto National Museum)
沿革
京都國立博物館(以下簡稱京博館)於1897年(明治30年)開館(當時的館名為帝國京都博物館),至今已百餘年,主要任務是針對古都京都的寺廟、神社、佛寺、廟閣等的「貴重文化財」進行保存、收集、研究與展示。該館收藏了約12,000件的貴重文化財,其中有110件是國寶級。開館的館舍為巴洛克風格的磚造建築,現被稱為明治古都館(舊本館),如今已是歷史性建物,被指定為「重要文化財」。過去館舍的增建修繕方面,1956年舊本館的北側設置了典藏庫房,1963年增設辦公大樓與演講廳,1965年新建了具有現代風格的陳列館──「平常展示館」。然而,隨著時代的演進,「平常展示館」的館體結構諸多缺陷逐漸浮現,例如狹窄、陰暗、老化、機能分散不協調,還有耐震不足的問題。尤其從地震災變的角度,為了確保觀眾與藏品的安全,「平常展示館」館體的修繕及其周邊施設的擴充與增建就成了當務之急,同時藉此重建的契機,重新審視京博館的定位,以因應未來「開放式博物館」的轉型需求。1995年,基於上述的歷史脈絡與未來的願景,就在迎接開館百年的前夕,京博館決定將老舊的平常展示館、演講廳以及辦公大樓改建成一體化、全新的館舍,同時擬定「平成知新館興建計畫」,新館設計最後是由著名的建築家谷口吉生所率領的谷口設計研究所負責。
新館與舊館的對峙與共生
「平成知新館興建計畫」主要的業主是京博館,發包監造是國土交通省。對京博館的學藝員與研究員而言,保存與展示作品的效果是重建的第一考量;站在行政管理部門的立場,易於維護管理才是最優先。而對建築師來說,面對具有百年歷史的博物館,又是自己的作品,對於設計上也有其特定的執著與講究。這些為數眾多的單位與關係人,各依自身的立場,在諸多議題上進行了漫長的討論。建築師的設計圖其實在1999年就已完成,但是京都市美觀風致諮詢審議會的景觀部門委員會認為,相較於磚造的舊本館,新館的設計過於單調無趣,提出了修正的要求。在透過設計變更消解建物過長與過大的量體感後,2007年(平成19年)所有的設計(包括內裝)終於底定,開始動工興建。「平成知新館」(以下簡稱新館)於2013年竣工,2014年正式對外開放。
這項規模龐大的改建案,從設計到建成,歷經十數年的漫長歲月。究其因,其實就是「千年古都」這個盛名的包袱太大,每個細節、程序都需要討論,以致於在時間上付出很大的代價。京博館的館址,剛好位在豊臣秀吉與秀賴父子創建的方廣寺境內,該寺廟今已不存,建築特色是巨大的大佛殿。事實上,新館開始興建的數年前,京都市埋藏文化財研究所進行的基地周圍調查中,就已經在地下大約一米處發現了方廣寺的局部遺跡。建築師谷口吉生將這個遺跡相當巧妙地納入建築的動線,主要作法是,將新館的參觀入口安置在南面方廣寺南門的遺址上,還在地面上崁入雙重圓的鐵圈,讓觀眾可以清楚地辨識方廣寺南門柱子礎石的遺跡所在。如此一來,新館的入口(南門入口)與位於京博館南側蓮華王院(三十三間堂)的南大門重新連線,歷史脈絡的南北軸線重新浮現,稱之為「平成南北軸」。軸線既定,新館入口定位在這條軸線上,建築整體的配置亦隨之開展。這條新設的軸線也和既有的內在環境肌理交疊,也就是說,與既有的面向京都東山的「明治東西軸」(從正門往明治古都館的連線)垂直交叉,新館的入口動線活化了周邊場域,為園區整體注入了鮮活的氣息。此外,為尊重東山地區周邊的脈絡,新館基本上採取了低調的姿態,例如屋簷與雨遮的高度與既有的明治古都館相同,這是為了與舊館相互整合,營造建築景觀的統一感。新館現代主義的簡約形式延續了前身「平常展示館」的歷史,完美融入於既存的整體意象,而和舊館的巴洛克風格進行穿越120年的時空對話。
興建完成後的新館為地上4層、地下2層的鋼骨鋼筋混凝土構造,大致上由三個區域所構成:封閉型的展示空間(無窗戶,完全阻隔光線的侵入)、明亮的入口大廳、行政管理大樓。有關新館的設計,建築師谷口吉生主要的策略在於:以洗鍊的金屬格柵重新詮釋日本傳統建築的風格;位於建築前方與入口旁的水盤亦可視為抽象化後的日本庭園水池;最膾炙人口的莫過於,進入館內的過程中,行進動線上的醞釀。谷口吉生刻意壓縮入口的尺度與規模,藉此達到空間體驗的縮放效果,這種空間序列尺度轉換的手法,不僅回應傳統日本建築空間序列的精髓,同時也內化為谷口建築中特有的韻律與節奏,使得建築中的每個空間轉折都令人期待與驚喜。進到內部大廳後,迎面而來的是,挑高的天花與灑落其中的天光。除此之外,正立面的大片玻璃帷幕宛如日式拉門(襖)全開的狀態,一一地框住館外的庭園景緻,美得動人心弦,讓觀眾得享身心的療癒。以典藏品為主的展示空間,是擷取日本空間構成的精髓,帶有陰翳禮讚的幽靜氛圍,使觀眾沉浸其中,徹底享受京文化設計的精緻感。展間的硬體設備包括避震裝置、LED照明、採用超高透明度之玻璃展示箱等,都是採用最先進的配備。整體來說,建築空間的觀賞體驗,能夠讓來者瞬間心情得到沈澱,彷彿進到壓縮的時空異境,感染京都文化的澄淨與純粹之美。
京都市美術館(Kyoto Municipal Museum of Art)
沿革
1933年(昭和8年)開館的京都市美術館(以下簡稱京美館)是為了紀念昭和天皇1928年(昭和3年)在京都舉行登基大典而設立,因此當時被命名為「大禮記念京都美術館」。這棟建築帶有帝冠式風格,內裝的裝飾風藝術(art deco)為其特色,設計者為前田健二郎。京美館成立的當時,是全日本第二大規模的公立美術館,僅次於1926年開館的東京都美術館。開館之初,不僅成為當時日本最重要的官方美術展覽會──帝展──的舞台,更籌辦常設展、特展與市展,同時購藏徵件展的作品,對京都美術界的發展貢獻卓著。雖然戰後京美館一度被美軍接管,1952年(昭和27年)解除接收後,改稱「京都市美術館」,自此全面重新展開美術活動,曾多次引進國際型大展、特展,是日本西部現當代藝術賞析的著名據點。
進入21世紀,京美館開館已逾80年。館體方面,曾有典藏庫房的新建(1971年)以及別館的增建(2000年),雖然提昇了京美館在作品收藏、展示的機能,但是建物與設備的老化仍面臨嚴峻的時間考驗。尤其隨著社會情勢的轉變,在作品收藏、展示與研究之外,美術館在更廣泛的範疇上,例如市民交流、發揚地域文化以及活化城市等方面的功能也深受期許。2007年的「京都文化藝術都市創生計畫」就已清楚揭示京美館未來經營與重整的目標與策略,經多年的籌畫、準備,終於在2015年正式對外宣布,公開徵選京美館重整建設計畫的提案(京都市美術館再整備工事基本設計公募型プロポーザル),希望藉此重新定位京美館作為文化教育設施的角色,改善觀眾服務與設施環境,充實展示、藝術教育的機能。
新舊建築的依存與協奏
青木淳+西澤徹夫團隊在設計提案競圖中贏得首獎。之所以能脫穎而出,不僅在於他們的提案符合世界美術館潮流,同時也積極回應了京美館與所在的岡崎地區及其周邊環境之關聯性,是一個成功的、從傳統出發的都市設計策略。就京美館本體的整建而言,這個提案著眼於營造出平易近人的、熱鬧的美術館,並透過舒適的環境(amenity)溶入城市紋理之中,與京都文化藝術密切連結,更襯托出文化薈萃的岡崎地區在京都文化與歷史上優異的地位。除了在東北側增建低調的館舍外,最吸引人的就是全新的西側入口門面。為了收納更多的觀眾,團隊的設計提案是以下沉式坡道將原有西側的入口廣場與新的地下連通道整合出一個地下大廳。從西側的坡道廣場(Slope Square)緩緩下降至位於地下層的入口,再進到地下大廳。地下大廳貫穿美術館的東西兩側,從西側神宮道到東側的日本庭園動物園,形成一個過渡空間。如此一來,原本本館西側入口玄關也得以原狀保存在地面層上。從都市設計的角度來看,這個坡道廣場與周邊環境巧妙的結合,成為導引周邊環境的人潮流動與匯聚的地景,建構出岡崎地區的文化娛樂設施之間回遊動線,範圍擴及平安神宮、日本庭園,乃至於南側的琵琶湖水道的親水空間。坡道廣場除具備露天展示的機能外,也有開放式空間容納多元性的活動,例如工作坊、咖啡廳、餐廳、露天平台,成功塑造出市民日常休憩的所在。
至於館體的整建,考量京美館未來列入文化財的範疇,所以是在相應的保護措施前提下進行。整修計畫執行前,由京都市政府、京都市美術館、建築師以及對於文化財保存監修的專業者共同組成「文化財登錄準備委員會」,與中央主管機關文化廳進行溝通與協議。設計施工的最高指導原則是「可逆性」的改造修建,以便保留將來需要再恢復原狀時另行增建的可能性。所以設想出的工法是,在既存建築體與地基礎上,增設伸縮縫來進行全新地下空間的增建。這種「可逆式增建」(日後尚可恢復原狀)是對於文化財保護的具體展現。至於整體建築風格則盡可能延續原來的設計概念,儘量減少內部裝修材料的變動。原本南北兩側的二個中庭配合屋頂的增建,並在二樓置入陽台,被整修成明亮的展示空間與多功能的空間,有效地讓既有的美術館空間得到妥善的再生、活化、利用。
附帶一提的是,2016年京都市政府為了上述京美館重整修繕的更新計畫,以公開徵求冠名權的方式對外籌募建設經費,雖然受到市民團體與部份人士的強烈反對,認為「公共文化財不宜冠以企業之名」,不過抗議無效。同年10月京都市政府正式對外宣佈,總部設在京都市伏見区的京瓷公司取得京美館重新開館後的冠名權。雙方訂定的冠名權契約為期50年,從京美館重新開幕當天起算。契約總額為日幣50億元(不含稅),約占重整修繕計劃整體經費的一半,京瓷公司從2017年度到2019年度分3期支付給京都市政府。京美館預定2019年重新開幕,屆時將改名為「京都市京瓷美術館」。
小結
在新世紀之初得到增建與重整修繕機會的這兩座位於日本千年古都所在之地的國立京都博物館與京都市美術館,在個別角色扮演上,對於筆者而言,有著很強烈的既視感(Déjà vu)。某種程度上與位於台北的故宮博物院及臺北市立美術館有著相當相似的狀態,呈現出一種可類比為「中世紀/古代」vs「近代/現代」、「經典」vs「前衛」般對話與辯證的局面。甚至亦可進一步詮釋成所謂的「靜」與「動」、「冷靜」與「情熱」之間的對照。
就京博館而言,全新改建的平成知新館,在邏輯上是為了讓收藏展示的機能更加完備,而將舊有展示館進行完全拆除的重建,同時也成就了京博館園區內既有的完美的烏托邦格局,帶有某種程度的內聚性。也可以說,京博館有收藏國寶之宮殿的格局,彷彿仍舊散發著昔日帝國榮光的氣息。相較之下,京美館或許有著更為靈活的角色扮演,雖然在策略上將館舍視為文化財保存與再生利用,但是反而透過大膽的建築操作,利用地底層與下沉坡道廣場的設置收籠周圍的環境,成功營造出與岡崎地區的共生共榮,除了延續其舉辦都市藝文活動重要聖地的定位之外,更進一步造就出一個讓人們樂於相聚的城市生活劇場,而讓京美館與當代國際的潮流接軌,為古都引入無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