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 X-site計畫:OO—工務所的行動研究
尺寸:Ø 12m×10.35m (H)×2座
材質:FRP中圓浪板、鷹架、PC中圓浪板、泡泡機械裝置
設計團隊:林佩蓉、塗家伶、李政儒(PT)、黃唯哲(PT)
跨界顧問:葉彥伯(何理互動設計)
結構技師:劉耀元(有維工程顧問有限公司)
鷹架浪板協力: 黃聖棋、何東傑(陞隆欣業有限公司)
裝置顧問: 蕭宇辰(機械)、潘文昌(機械)、張峻瑋(機電控制)
裝置協力:和盛企業有限公司(泡泡液)
燈光顧問:江佶洋(瓦豆)
自2014年首屆X-site舉辦以來,今屆的獲獎作品,是在臺北市立美術館進行全館修繕暫停開放狀態下呈現。有趣的是,X-site設定的展示場地本來就在美術館正門外的廣場上,似乎完全不受休館的影響。當然,本屆所訂定的徵件主題:「工務所」,期待透過美術館進行開館以來首次大規模內部修繕期間,因工程介入而產生對未來完工後的館舍及營運想像;「工務所」就像一個中介的區域,它負擔了操作工程與未來工作展現的機能,作為暫時性的場域,卻也充滿了多重的可能。在一個暫時無法提供參觀的美術館與臨時工務所建物的過渡之間,X-site的計畫意義變得更為積極:我們可以在沒有展覽發生的美術館外,透過廣場上的公共性臨時建築空間,更為冷靜的重新思考廣場的本質、美術館與民眾的關係、體制空間的內與外⋯⋯等命題,在建築與當代藝術之間,找到一個不同的觀看視角。
本屆X-site的首獎作品《OO》是由大林工作室所提案。相較於主辦單位所訂定的「工務所」主題,他們提出了「既不是工務所,也不是美術館」的概念,宣稱其提案是由過往所討論過或經驗過的工務所與美術館所形成的「裝置與建築」,它著重在其間所充滿的隱喻、象徵與真實。在其計畫書中,引用了中平卓馬(Takuma Nakahira, 1938-2015)在《為何是植物圖鑑》的文句:「近代藝術作品並非表現而是一種創造。亦即,作品呈現的是過去未見的事物;所以它不是反應,而是形成⋯⋯。」《OO》展現了幾乎與前面四屆X-site獲獎作品完全不同的提案觀點,雖然主要的創作者都是出於專業建築背景,但他們提出了對於「裝置」(installation)介入建築的另一層思考,這個觀點與X-site最初設立的宗旨不謀而合:結合建築與當代藝術。
當代藝術所展現的觀念包容性已不需再贅述,自杜象(Marcel Duchamp, 1887-1968)的「現成物」(readymade)概念提出後,「觀念」作為藝術之當代性的主體,展現在藝術的思考之上,杜象對於只注重外在視覺表現與討好大眾的「視網膜藝術」嗤之以鼻,但視覺藝術沒有了視覺表現,還能稱為視覺藝術嗎?正如德國藝術史學者漢斯.貝爾廷(Hans Belting)在《藝術史的終結?》裡說的:「正是因為藝術已經失去了抵禦其他媒介(視覺的和語言學的)侵入的可靠的前沿陣地,藝術與生活之間的古老對立已被消除;相反,它被理解為闡釋與再現世界多樣系統之一。」[1]視覺與技術的操作,正是二十世紀以降前衛藝術所追求的新型科技文明,它對抗了十九世紀中葉以來講求高雅藝術唯美的浪漫自足性,但似乎也抵擋不了資本主義擴張所帶來的大眾文化衝擊,二十世紀上半葉的前衛藝術所創新的觀念軌跡,不但為勢力強大的大眾文化媒介所沒入,還發展出奇觀化的形式主義,它再度回到視網膜的大眾範疇裡,藝術創造的主體性本源再度消失。正如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在〈技術的追問〉一文中認為現代技術即是一種人類表達開展、去除遮蔽與藏匿的方式,其本質就是一種「解除藏匿的命運」(Geschick der Entbergung)[2],當我們在問什麼是藝術的時候,其實也就是在問什麼是技術?但這裡的技術顯然是一個關於本源的思考,它是更開放的達到藝術與本真的追問,是落實的生活,而不是為藝術而藝術。
註解
- ^ Hans Belting,常寧生編譯,《藝術史的終結?》(The End of the History of Art?),(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pp. 268-269。
- ^ 〈技術的追問〉(Die Frage nach der Technik)一文原為1953年11月18日於德國巴伐利亞美術學院(Bayerischen Akademie der Schoenen Kuenste)之「技術時代的藝術」(Die Kuenste im technischen Zeitalter)系列演講題目之一,後於1954年集結為《演講與論文集》(Vortraege und Aufsaetze)出版。1962年Pfullingen出版社將它重編入《技術與轉向》(Die Technik und die Kehre)一書中。Martin Heidegger, Die Technik und die Kehre, (Stuttgart: Klett-Cotta, 1962/2002), pp. 11-12。
《OO》的發想概念把工務所與美術館的內部展開,將內部元素拆解,混雜而成各種象徵,也就是介於功能與隱喻之間的想像。工務所作為工作集散場域,由於人力勞動及技術支持而得以建造出另一個建築物,工務所內的電腦、辦公桌、辦公椅、日光燈、鐵窗、塑鋼門⋯⋯,當物件騰空分離飛散,一種技術及功能的轉換,變成對應美術館的觀念裝置空間。這種將空間意義模糊化的想法,似乎也在回應藝術的當代性命題:文明至今的演進,人類該如何自處於虛構與真實的多重空間意義中?《OO》由兩個高約11公尺的巨型黑、白圓桶所構成,它們緊臨著美術館的入口,形成了巨大的壓迫感,在露天圓桶內則有移動環繞的動力裝置可製造出大型泡泡(桶內的泡泡動力裝置分別被命名為Kevin與Stuart)。有趣的是,如此巨大而有壓迫感的量體,似乎是在對抗著比它更巨大的美術館本體,他們之間,形成了某種互換角色的趣味,只是,當美術館的大門因內部修繕而緊閉時,兩個圓桶便不只是工務所的象徵,而是做為置換美術館空間的文明延伸。
作品《OO》也讓人聯想到德國魯爾區(Ruhrgebiet)巨型工業遺址的意象,例如高達117公尺的大瓦斯槽(Gasometer Oberhausen)或關稅同盟煤礦工業建築群(Zollverein)。大魯爾區曾經是19至20世紀德國歷史上重要的工業時期發展區域,在經歷「德國工業心臟」的發達時期,舉凡煤礦、鋼鐵、電力、機械、煉油、石化等,都佔據德國生產力的絕大比重,甚至在發動一、二次世界大戰中作為極重要的軍事物資基礎,其影響力可見一斑。但隨著環境更替,魯爾區的工業在快速發展的同時帶來了嚴重環境污染,以及科技經濟轉型的變化,魯爾區於1980年代結束了它的舊工業生產任務,隨後進行了長達30年的區域改造計畫,將工業現代化與城市文化轉型並置為極成功的改造經典。從德國魯爾區的案例中,我們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類歷史文明縮影,從城市聚落邦聯、工業技術生產、科學演進、戰爭侵略、衰弱重建、環保意識、知識經濟到文化藝術⋯⋯。這些自西方工業革命以來的重大歷史變革,提醒著我們對於今日生存的危機感。而有著巨大量體與工業特徵的X-site作品《OO》,它微妙的將當代藝術中慣用的裝置手法與機械動力,結合在理性建築結構之中。有趣的是,封閉包覆的量體外型,竟然是由輕質廉價的PC浪板所構成,它與整個環境氛圍恰成對比,無論是美術館內正進行的修繕工事,或是建築量體給人沈重的感覺,更甚者,兩個巨型封閉量體圍堵住的是,過往給人高級藝術殿堂印象的白色美術館。由是,這個充滿「不合時宜」的情境與組成,突顯了今日人類環境的景況,無論是對立或者突兀,在其間總能找出某些縫隙,讓我們稍作喘息或者發現另一番天地,甚或,某種具有詩意的片刻。
義大利學者阿岡本(Giorgio Agamben, 1942-)曾借用尼采的「不合時宜」(Unzeitgemäß)說法[1],以詮釋「當代」的命題,他認為尼采把自己放置到一種斷裂與瓦解的狀態之中:「那些真正屬於當代的人,是既不合時代要求也無法適應時代要求的人,正因為是通過這種斷裂與時代的錯誤,他們比其他人更能感知與把握自身的時代。」[2]這裡所提的不合時宜與斷裂,其實就是既身處在那個時代中,但又與時代保持距離的獨特關係。阿岡本稱之為對自身時代的「凝視」(gaze)。正因為一般人總以為他們無時無刻不在貼近時代,他們終無法成為當代人,因為他們無法目睹自己的時代,更無法堅守自身對時代的凝視。那麼,當代的凝視到底是在看什麼呢?阿岡本舉了一個有趣的比喻:當我們處於黑暗環境時,視網膜上的閉合細胞(off-cells)就會促使視覺產生效果,我們稱之為黑暗;也就是說,黑暗並不是因為光的消失,而是閉合細胞的激發結果。因此,黑暗不應被當成否定或消極來看待,相反的,它顯示了一種獨特的活動力,它是對時代裡的光明的一種中和(neutralization),它是為了發現時代的晦澀與陰暗(obscurity),黑暗其實是可以與光明相分離的。真正的當代,應是有能力察覺晦暗並看清光明的陰影。《OO》的兩個單調大圓桶,以及外部的圓型桃紅色泡泡裝置Bob,似乎在反駁某種單一價值與約定成俗的美感,因為美感並不來自於視覺的討好,建築也不來自於繁複的構造,某種「不合時宜」或許更加貼切當代的瘋狂情境。
註解
- ^ 尼采出版於1876年的《不合時宜的沈思》(Unzeitgemäße Betrachtungen)一書,包含了不同時期的四篇論述:〈大衛史特勞斯-懺悔者與作家〉(David Strauß, der Bekenner und der Schriftsteller, 1873),〈歷史的利與弊〉(Vom Nutzen und nachteil der Historie, 1874),〈作為教育家的叔本華〉(Schopenhauer als Erzieher, 1874) 與〈華格納在拜魯特〉(Richard Wagner in Bayreuth, 1876)。
- ^ Giorgio Agamben, What Is an Apparatus? And Other Essays, trans. David Kishik and Stefan Pedatella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 40.
整體而言,本屆X-site最後入圍複選的7組作品,都展現了相當成熟的概念與極大企圖心,特別在多樣性的提案細節上。無論是訴求材料的特殊與絕對性、著重造型的純粹美感、民眾參與重要性的提出、建築工法的獨創性、空間的延展與擴張、空氣力學等不同訴求的提案,都讓人目光為之一亮,特別是在聲音、裝置、動力等元素與手法的加入。X-site計畫的提出,為公共空間的藝術想像增添動力,當然也為陷入瓶頸的公共藝術創作及政策提供另外一種思考,到底,公共空間是否真的需要藝術?沒有通過環境思考及對話的公共藝術是否可能成為公共視覺災難?當立意良好的政策成為常態性規範時,就有可能變成徒然分發資源與完全不具創造力的制式樣板。公共空間美學的建立,並不來自於突出設立的藝術作品,而是對於整體生活品質的多重想像,只有透過觀念的介入,才有打破被視覺與造型綁架制約的可能。而透過X-site的舉辦,許多年輕建築師積極的投入非典型建築計畫中,他們試圖提出各式融合創意與實驗的想法,最後雖然每屆只有一件作品得以真正實現,但這個計畫似已激起討論熱情,相對的,也突顯我們在公共介面的藝術表現極為不足。X-site徵選簡章開宗明義提到的「結合建築與當代藝術」,似乎仍然沒有廣泛的被真正思考,它突顯了台灣建築界的拘謹,甚或因過度講求實用主義而缺乏想像;其次,在當代藝術介入與當代性跨領域思維上,亦還沒有成為廣泛的美學基礎。環顧二十世紀前半葉的西方藝術發展,從立體派、野獸派、未來主義、達達主義到超現實主義,幾乎都在不斷的掙脫或反抗前一代的束縛與約制,這也是繼浪漫主義之後,一個追求自我思想發展新階段的藝術革命。〈超現實主義宣言〉起草人安德烈.布賀東(André Breton, 1896-1966)曾替超現實主義運動訂出了最後的目標:「改造世界、改變生活、徹底恢復人類的理解力。」此一崇高的目標理想要達成並不容易,但它其實不在追求系統的解放,除了反對「現實主義」(realism)之外,它側重在開拓人們的內在世界,意即「真正的自由」,真正的自由到底是什麼?它在藝術上的表現也就是開放性與思考。台灣在公共空間美學上仍有極大進步可能,但光靠極少數菁英的努力是無法改變現狀,期待更多年輕建築師與藝術家們的投入,還有最大幅度文化政策的改變,以追求我們在生活上的進步。本屆X-site之「工務所的行動研究」的呈現作品《OO》,是否也在暗示,對於生活環境的失望與希望,都將歸零,或從零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