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立美術館(以下簡稱北美館)7月重新開館後,隨著異地重建的王大閎建國南路自宅(以下簡稱建南自宅)的納編,北美館對外的連結,向外的延伸,更引人注目。在這次的專訪中,林平館長闡述了規劃理念:如何從當代藝術思維出發,將王宅轉化為「王大閎建築劇場」,營造新形態藝術實踐的空間,以確保這棟歷史性建築的當代性及開放的遠景,為其未來發展及其定位的思考,提供了更廣闊的視野。
現代美術(以下簡稱現):重新開館後,北美館因為王大閎建築劇場將有不同的格局。當初如何從「王大閎建國南路自宅」框架跳脫出來,轉化為「王大閎建築劇場」?經營的理念與運作的機制是如何被擬定?
館長林平(以下簡稱林):北美館不同於一般的公務機關,「直接委外經營」與專業美術館創造性的思維並不相容。必須從學術專業機構的立場思考這棟自宅的定位,提出具有當代視野的經營觀念,讓它擁有長足發展的空間。事實上,北美館並未涉入整個建南自宅的重建計畫,2017年7月落成後,北美館受命接管,其實是有點突然。但是我們決定視它為一個契機,反而讓我們重新思考美術館的定位。我們深刻瞭解這個重建計畫的歷史性意義,王大閎是台灣建築現代化的先驅,建南自宅是他建築理念的精髓。因此,無論就形式或內涵來看,建南自宅的重建都相當適切地表達了建築界對王大閎最高的敬意。完工之後王大閎建築研究與保存學會捐贈給市政府,也有指標性的意義。由於王大閎建築研究與保存學會,特別是徐明松的積極奔走,以及建築界的投入與關切,共同促成了這次的重建。不過站在美術館專業與學術的立場,我們必須對這個重建計畫的本質,包括選址、設計、興建等進行嚴謹的檢視。
首先,有關選址,這棟重建的建南自宅其實並不是在原來建國南路的基地,因而已經脫離它原有的脈絡。再者,重建過程並無精確的原始設計圖樣作為基礎,以裨一磚一瓦如實地去重現1953年的建南自宅,所以正確地說,這棟自宅是一種摹擬的重建。我們不得不佩服學會克服萬難,極盡可能地搜羅相關照片、資料,包括相關人士的訪談,讓這次的重建過程如同一個建築的社會踏查案,讓王大閎的家人、曾經到過這棟自宅的人都參與了重建案。這其實帶有「社會調查」的意涵,透過田調踏查與口述歷史,它集結了許多人過往的記憶,將其總和凝聚於此,無非是希望重新塑造已經消除的建南自宅,找回王大閎的氣味。所以,如何在一個摹擬的空間中誘發出王大閎的氣味,就是最大的挑戰。
換句話說,北美館殷切主張,要讓王大閎建築師的角色真正在此展開,要讓觀眾了解王大閎「自宅建築」的內涵,以及王大閎的建築哲學、對居家生活、對生命載體的想像。因此,我們從最基本的命題「誰是王大閎」出發,接著探問建南自宅的歷史意義,然後逐漸擴大框架去詢問何謂「台灣建築」,以及建南自宅在當代的閱讀方式。結果發現,這其中有相當豐富的文本供我們編纂。於是我們設定了五個議題作為創意發想的起點與目標:認識王大閎及自宅;推廣王大閎建築設計及歷史重要性;透過王大閎自宅發展建築劇場,探討台灣建築歷史;透過王大閎角色之建構,了解建築師之專業角色與社會功能;透過王大閎角色之推演,將建築美學作為日常生活的價值。
接著是空間定性的思考。由於我個人創作、策展經驗,對空間有相當程度的敏感度。建南自宅是小空間,充其量容納15個觀眾,不如把它想成是一個迷你劇場的形式。這也同時解決了摹擬重建缺乏居住事實、主體精神,與脫離基地脈絡的問題。最終,它是藝術博物館涵括「建築研究」和空間美學的演譯地。劇場包羅人生萬象,從頭到尾都是虛構,但我們都為之著迷,還深信不移。再者,當代劇場容許各式各樣觀眾跟舞台之間的交錯關係,觀眾為什麼一定要坐在台下仰望台上的表演,觀眾可以成為參與者?成為舞台成員?甚或沒有台上、台下,就只是一個交流的場域、平台。
現:如果單以建築面向來考量王宅的意義,的確難以滿足當代藝術實踐所預示的開放性。這次導入的「沉浸式劇場」(Immersive Theatre)的概念,以sitespecific的創作形式,融合了表演、劇場、聲音,強調觀眾的參與與主動性,藝術創作內部與外部的關係。您如何評估這種全新的藝術感知與體驗?
林:藉由這次《走路去月亮的人》沉浸式劇場的計畫,建南自宅真的成了劇場,你可以充分想像,而且這個劇場本身是有關於建築的,它有一個強大的構築性。不是只是在一間「劇場」演戲,而是同步思考劇場的樣貌、形式,同時處理內容,也處理它的載體。「明日和合製作所」重新注入內容、精神,又跟這個載體進行「互動」,或者應該說進行「拮抗」,到底哪裡是屬於觀眾的位置?哪裡是演員的位置?在哪裡,這兩種角色可以互換?所以我覺得「明日和合」的演繹突破多重界域了。尤其是在角色設定上,並未透過建築師王大閎主體的言說,反而是設計了交織時間性的角色,例如日常的郵差、具想像力的小說家與擬人化的家等。這些角色提供了非常有創意的角度來經驗這棟自宅,在過去、此刻與未來交錯與並置的過程裡,重新去建構建南自宅的公共性,卻也再創了情感的私密性。其中也包含了對王大閎自宅的認識,是從一種由外於內的認識,而不是以大師宣道為主體的方式,相當精彩。
現:從王大閎建築劇場的英文命名WDH House Theatre,就讓人強烈感受到這樣的意圖。
林:「WDH」是王大閎的英文名字的開頭大寫字母,之所以稱為「HouseTheatre」,而不稱它為「WDH Theatre」,或「WDH House」,是因為它兩個都是。推廣組同仁對此有相當用心而深入的著墨,也就是說,它是House式的,但本質是Theatre。建築對人類而言,本就是日常生活的演出場所,此刻,觀眾就在建築裡「演出」自己的想像生活。「HouseTheatre」可以充分展現這棟自宅重建計劃的特性,當它是House的時候,它又如何是Theatre?反之亦然,兩者都帶有對這個空間的想像,「建築」與「劇場」並存於互為「形容詞」和「名詞」的關係,剩下的就是人﹙建築師、藝術家、觀眾﹚的關鍵「行動」了,使場域成「真」!
主視覺的設計「WDH」不僅代表了Wang Da Hong,也蘊藏了訊息與構想在其中。第一,平面設計的風格是挪用影響王大閎甚深的包浩斯美學。第二,色彩運用了建南自宅本有的中國式色彩主張:紅、黑、白。第三,「WDH」的三個字母各有所指。「W」它有兩個半圓,就好像是劇場、舞台,舞台是double 的。「D」是工作桌的意象,一張studio的工作桌,在其上演練所有想像發生的可能性,桌面的概念其實也是現代主義美學中有關於繪畫淺空間的基本。「H」是人跟人之間的牽手,也象徵一個建築物的矗立,所以它既是figure,它也是architecture。
現:如您所說,王宅嚴格說來是一座摹擬的建築,參照的是王大閎1953年設計的建國南路自宅。王宅在1970年代左右被拆除改建,事隔近半世紀選在花博公園異地重建。承接這一座承載多重意義的歷史性建物,北美館面對的建築課題為何?
林:自從今年3月底王大閎建築劇場正式啟動以後,陸陸續續會有人向我們傳遞訊息,提示我們,誰曾經跟王大閎有過交流互動。我認為這延續了重建過程當中進行的社會踏查案。從王大閎的人脈網絡擴散開來,形成知識與記憶網絡的有機擴張。在這樣的過程中,對王大閎、對自宅的認識,在這棟重建物中重新連結,使探討具紀念性和歷史性的靜態建物成為動態的存在,甚至可去創造。我其實相當期待它的變動,讓王大閎建南自宅的歷史故事
在北美館重新展開。比方說,自宅裡的家具都是復刻的,不是原件。如果有一個人當年曾到過自宅,對某一個椅子有記憶,我不排除依新的文本去變換椅子的造型。這個椅子是另一個人記憶中的椅子,而這個椅子依附在某個人對王大閎的記憶裡面。因此,北美館在自宅硬體管理的重點,不只是硬邦邦地管理無生命的物件,管理過程是容許參與,是有機的。傢俱若允許「使用」,而非僅供「保存」,自然會衍生修繕費用,這當然需要政府營運成本的投入。
就本體而論,它不能說是王大閎建南自宅的重建,應該說,它是我們對於王大閎想像的重建。重建我們對王大閎的想像,這個觀念非常重要。所以它容許錯記誤憶,因為隨著生命主體的逝去,沒人知道什麼是對的。當我們去探索到底什麼才對、什麼才錯,這個過程才是讓我們真正認識這楝建築在社會裡面的位置、建築師的角色、建築的才華,還有王大閎的建築精神。假如它有標準答案,直接讓導覽員說出就好了。但是,就是要這種不確定感,也正是劇場可愛的地方。假如這裡的磚放得不對,沒有關係,它是曾經我們一度對王大閎的想像,來自於某一個人的想像。這棟自宅必須透過這樣的操作,才能夠回到公眾,才是鮮活的。它可以承載諸眾對它的介入,甚至對它的批評,對它的拒絕與認可。你拒絕,是因為你認為真正的王大閎或者他的建南自宅應該是怎樣,中間就衍生了對話。這些區別與差異反而會讓我們可以重新認識這棟自宅。尤其最重要的是,自宅早就不在了,才騰出這麼多的想像空間,假如它還在,就不見得會有這樣的樂趣。
現:王大閎建築劇場不同於館外延伸的臨時性空間裝置,例如X-site、庇護所或是沙中房間。就建築形體來看,王大閎建築劇場的尺規無法與北美館相比,比較像小型的公共設施。您覺得這個新的建築體要如何與北美館的觀眾形成新的聯繫呢?
林:有別於其他公設友館,北美館的設置缺乏園區,沒有延展的腹地,一直孤立在自己筏基式的基地上。如今,王大閎建築劇場的來到,打開了北美館與花博園區的關係。這中間,南進門勢必要扮演關鍵性的角色。由於其玻璃管狀作為臨時性建物在屬性上與北美館格格不入,花博後的租用,南進門一直都無法有效地發揮形式上與內涵上連結的導引功能,形象上反而阻隔花博園區與北美館,如果不加以處理、調整,未來勢必也會截斷北美館與王大閎建築劇場之間的連繫。所以我們決定重新開館後,將原本南進門租給外貿協會的台灣精品館轉型為北美館的服務空間,藉以強化南進門聯通道的導引功能,讓被切割的兩端重新連線,內外相通,讓整體的參訪動線得以一氣呵成。如此一來,北美館也從獨棟人文建築的範疇真正進入花博後城市空間,若北美館擴建案能成功,可以讓藝術、建築、城市相互交融,這才是最自然的狀態。
另一方面,王大閎建築劇場成為北美館在城市中拓展藝術的一個據點,凸顯城市與建築本就一體多面的狀態。由建築、城市形成的關係造就整體良好的環境,觀賞藝術的樂趣變得更為寬廣。但是,如今建築總是與「設計」相提並論,建築本來就屬於「美術」的古典範疇,所以我們特意選在今年3月25日美術節當天啟動王大閎建築劇場,藉以宣告建築與美術內在的相關性,成為視覺文化的一部分。
我最近才知道,當初重建之初,王大閎這座自宅角度、方位的設定,其實是蘇喻哲建築師依高而潘模矩概念加以延伸的!原來在建築師的地表想像,這棟自宅早已納進北美館的模矩所建構的格子網絡當中,它從頭到尾就是北美館的一部份。我覺得這是對未來想像最好的起點。這個意外的訊息,讓我非常感動。因為我們一直努力經營這棟自宅與北美館的物質性關係,希望藉由創造性、情感性加以連結成為一體;沒想到,回頭一看,連結已在。的確,王大閎建築劇場打開了北美館空間擴展的想像,但它不會是終點,而是一個起點,一個重要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