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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語言與時代的對話:郭俞平的《珍藏盒》

Dialogue Spanning Language and Time: Kuo Yu Ping’s Treasure Chest
展覽觀點 飛地:一部自傳的誕生-圖片
「零平方公里的珍藏盒」朗讀X對談,2024.11.9;台上左至右:與談人翁智琦、藝術家郭俞平、策展人蕭琳蓁

臺北市立美術館(以下簡稱北美館)典藏新庫落成之際,典藏展「飛地:一部自傳的誕生」於焉推出,展出近30位臺灣、韓國、巴西、瑞典籍女性藝術家共112件作品。展覽主旨以「飛地」比喻創作者的內在狀態,指向一個能自主屏蔽的安全意識空間,使其在外力干預或情感波動下,仍能保持內心的寧靜與堅定。有趣的是,「飛地」一展並不止於展示北美館所藏有之女性創作,策展人蕭琳蓁特別規劃「書房計畫」,邀請視覺藝術家郭俞平根據此次展覽當中之三位檔案資料相對較為豐富、完整的臺灣藝術家的經歷,創作三篇小說予以對話,讓「飛地」不僅展示歷史,也以文學的形式重構歷史。

臺北市立美術館(以下簡稱北美館)典藏新庫落成之際,典藏展「飛地:一部自傳的誕生」於焉推出,展出近30位臺灣、韓國、巴西、瑞典籍女性藝術家共112件作品。展覽主旨以「飛地」比喻創作者的內在狀態,指向一個能自主屏蔽的安全意識空間,使其在外力干預或情感波動下,仍能保持內心的寧靜與堅定。有趣的是,「飛地」一展並不止於展示北美館所藏有之女性創作,策展人蕭琳蓁特別規劃「書房計畫」,邀請視覺藝術家郭俞平根據此次展覽當中之三位檔案資料相對較為豐富、完整的臺灣藝術家的經歷,創作三篇小說予以對話,讓「飛地」不僅展示歷史,也以文學的形式重構歷史。

「書房計畫」展區-圖片
「書房計畫」展區

跨語世代的女性生命情境

郭俞平的小說《珍藏盒》由三篇短篇所構成,分別是〈京子〉、〈珍藏盒〉與〈河〉。小說向來仰賴印刷文字承載故事,就載體而言是較為平面的感受,然而習慣挑戰各種媒材創作的郭俞平,運用她對物件與空間的豐富經驗,在《珍藏盒》展現繁雜豐富的感官記憶,使得閱讀《珍藏盒》時反而因為層層疊疊的物件與感官描寫,而有種特異而古怪的(新鮮、有趣的那種)立體反饋感。《珍藏盒》運用三位臺灣女性藝術家:李芳枝、鄭瓊娟以及李錦繡的檔案資料寫成三篇小說,小說雖各自獨立成篇,然而郭俞平仍希望能在當中找到一些連通或趣味性的交會,讓故事更具整體性。比如〈京子〉中的日本喫茶店的裝潢壁紙與〈珍藏盒〉主角夢見的喫茶店是同一間,且在家附近等。

郭俞平小說《珍藏盒》-圖片
郭俞平小說《珍藏盒》

此外,《珍藏盒》三篇小說的篇幅構成也隱隱回應著「飛地」的展覽結構。「飛地」參考維吉尼亞.吳爾芙的半自傳體小說《燈塔行》架構策劃。《燈塔行》由三個篇章〈窗〉、〈歲月流逝〉以及〈燈塔〉構成,這三個篇章名稱也成為此次「飛地」展覽在區隔不同展區特質之命名。在《燈塔行》三個章節中,〈窗〉與〈燈塔〉所描述的故事時間最短,只發生在一天,然而吳爾芙卻花較長的篇幅完成,反而故事時間跨度長達十年的〈歲月流逝〉是全書篇幅最短小的一章。這樣的設計在《珍藏盒》中也見到有趣的呼應。即便吳爾芙的《燈塔行》是所謂半自傳體小說,而郭俞平的《珍藏盒》則是她人的故事,然而若細心觀察展覽中的女性經驗及小說所輻射出的女性生命,不難發現許多女性身上的共同遭遇,即便國家、語言、家庭有所差異,然而當大部分的女性基本上生長於趨近父權的權力結構時,結構性因素仍會讓世界各地女性遭逢相似的議題,並產生類似的人生決定或質疑。

「書房計畫」將平時鮮少使用的樓梯空間改造為閱覽飛地,邀請民眾攜帶小說至梯間,享受一段靜謐的閱讀時光-圖片
「書房計畫」將平時鮮少使用的樓梯空間改造為閱覽飛地,邀請民眾攜帶小說至梯間,享受一段靜謐的閱讀時光

《珍藏盒》埋藏一個相當重要的屬於臺灣的歷史脈絡,即是這群藝術家大部分都具有跨語世代的記憶。臺灣因曾遭受日本殖民,國語一度是日語,後經二戰結束,國民黨政府於1949年經國共戰爭後遷移來臺,重新將國語改為華語。這樣的政權轉換使得曾經在殖民地臺灣很風光、正要展現才華的許多本地知識份子們,在這樣的語言跨越中掉落漩渦,成為歷史的殘渣,化為時代剩餘,沒有辦法被撿起來。《珍藏盒》所描寫的三位藝術家則是成功跨越語言轉換門檻的幸運者,她們也許是透過繪畫在那樣的時代存活下來,然而當她們需要吸收更新的繪畫技法與思潮時,語言仍佔據相當重要的位置。這群藝術家其實和早期許多臺灣文學重要作家一樣,努力跨越語言限制,重新學習她們原先不熟悉的語言,甚至重新學習其他外語,進而在國內外建立戰後新生活,並持續創作。在〈京子〉中就細緻描述了出生於殖民地臺灣一個西醫家庭的女孩京子的成長背景。學習優異且擅長數理邏輯思考的她,在1950年代初期應考大學時,因語言轉換的困境,面對中文申論題她一籌莫展,最後名落孫山,沒能考上大學。

李芳枝展區-圖片
李芳枝展區
鄭瓊娟展區-圖片
鄭瓊娟展區

歷史與虛構的互文

郭俞平在座談中曾提到她在書寫過程事實上是在進行不斷研究、核實的工作,因為《珍藏盒》裡的人物原型都是真實存在的人物,但同時卻又要以小說形式持續虛構,這其實是相當具挑戰性的工作,一方面她必須一直嘗試貼近、還原過去的現場,努力理解當時的人經歷過什麼樣的生活;另一方面她卻又要維持虛構的本心,況且歷史總是這樣的,過了就再也無法百分百恢復。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可以看見郭俞平考究時代的努力。比如〈京子〉中面對聯考失利的京子,她和姊姊一起待在家裡鉤織桌巾,進行編織手工藝。鉤織活動事實上是二戰之後在中產階級家庭裡崛起的一種兼具生產功能的家庭娛樂。故事中的京子出生於經濟條件頗佳的醫生家庭,她一邊和姊姊看時興的《婦女畫報》模仿仕女裝扮,一方面用編織打發落榜的失落與時間,同時也保持一種餘裕,在生活中編織人生故事的可能。能夠運用符合時代潮流的線索創造出歷史感,並讓編織工藝與京子編織故事的行動產生某種互文關係,可見郭俞平的研究苦心與寫作巧思。

也正因為郭俞平筆下的角色在臺灣美術史上都有所本,策展人蕭琳蓁指出,她起初在閱讀《珍藏盒》稿件時,是採取後設的態度,因為她也相當熟悉郭俞平所選定的三位藝術家的故事。面對故事不同的轉折,她大致能猜想接下來將會面臨什麼。無論是作者或策展人,她們在座談[1]中的談話都指向:「所謂歷史,其實是不斷靠近『現在的我們』的一件事。」《珍藏盒》即便寫的是三位具有跨越時代記憶的藝術家身世,然而它卻是由當代視覺藝術家郭俞平運用她的當代文學養成、歷史教育及檔案紀錄重新創作而成。因而,身為當代讀者的我們,難免會有在閱讀《珍藏盒》時試圖在展覽中「按圖索驥」,讓故事中的人物對號入座的衝動,並對她們的故事展現某些回應,比如「啊,這真是女性的宿命!」的情感回饋。比方〈京子〉描寫京子是一位學習數理、家境優渥、西化家庭成長之下的女子,策展人認為這當中還是讓人感到有種「宿命感」。而有此感,正是因為我們現在可以有掙脫宿命的意志與權力,但是以前的人置身於充滿限制的時代中,絲毫不覺得這是宿命,對於她們而言更趨向:「啊!這就是人生」、「人生就是這樣」的感嘆。

註解

  1. ^ 「飛地:一部自傳的誕生」展覽活動:「零平方公里的珍藏盒」朗讀X對談,2024年11月9日於展場的「書房計畫」展區舉辦
《珍藏盒》內文頁面-圖片
《珍藏盒》內文頁面
《珍藏盒》內文頁面-圖片
《珍藏盒》內文頁面
《珍藏盒》內文頁面-圖片
《珍藏盒》內文頁面
《珍藏盒》內文頁面-圖片
《珍藏盒》內文頁面

書寫檔案

假如說〈京子〉的設計巧思恰好能呈現時代的切片,那麼〈珍藏盒〉則是時代的百寶盒,裡頭琳瑯滿目的物件滿滿是時代的文化訊息,而這些文化訊息又帶有強烈自我懷疑的色彩。比如〈珍藏盒〉中的「檔案櫃」一節,故事中的「我」是代表藝術家的敘事者,她說:「我想這也與我的繪畫作品被收藏在這棟美術館裡有關,但若有人當面即要與我談論這段經歷,我應該會竭力地改變話題」。讀者讀到這時會發現,作為藝術家的敘述者突然跳出來對著讀者說明她的經歷其實和作品收藏在這座美術館相關。這其實是郭俞平透過後設筆法,表面上提醒著讀者這位考究歷史去虛構藝術家故事的作者「不可靠」,作者就在這裡,作者寫下這個故事,並告訴讀者這是個故事。另一層涵義我認為是要提醒讀者,即便現在眼下可以指涉到真實人物的故事是立基於檔案資料而寫成,然而讀者仍舊要和史料保持一些距離,透過這個刻意維持的距離可以產生更多想像空間與信任,且這樣的信任是比較沒有風險且安全的。此外,這樣的寫作也指出「檔案」對照真實的矛盾性。檔案作為一種證明文件,其實是具有權威、公信力的紀錄,然而究竟什麼樣的檔案能被收入?什麼樣的作品能被展示?絕對都是最好的、最棒的、最真實的檔案或作品嗎?事實上,這樣的收藏其實是被某種邏輯系統挑選、審核過的結果。也就是說,檔案其實是歷史的殘餘,而〈珍藏盒〉對大量物件的考證與重現,其實也展現了寫作者對於歷史的狂熱,這可能是知識份子帶有病徵式的求知過程。

這種對檔案所寄託的歷史的狂熱,在郭俞平以往的視覺藝術作品也能找到一些線索。誠如郭俞平在座談中提到:「其實我對於政治或者是對於檔案是有某種程度上的狂熱,這是我創作一脈相承的一種個人關注。我覺得在書寫的過程當中,其實除了許多檔案以外,更重要的是我運用了共情的能力。」

「零平方公里的珍藏盒」朗讀X對談,2024.11.9;台上左至右:與談人翁智琦、藝術家郭俞平、策展人蕭琳蓁-圖片
「零平方公里的珍藏盒」朗讀X對談,2024.11.9;台上左至右:與談人翁智琦、藝術家郭俞平、策展人蕭琳蓁

珍藏盒中的回聲

〈珍藏盒〉中的「檔案櫃」除了前述提到的「我」之外,也出現第三人稱的「她」來描述故事原型藝術家李芳枝,這樣的聲腔其實在小說中組裝成某種「複調」結構。然而,雖說是「複調」,並不代表每一種聲調的音量都一樣,此起彼落的聲調事實上是不同音量,也象徵著不同權力的展現,這是在閱讀《珍藏盒》或任何小說要更細心留意的。既然提到複調,其實不妨注意〈珍藏盒〉中的書信設計。這其實也是某種提供他人指認「自我」的某種悖論。〈珍藏盒〉中的敘事者大部分是「我」,因此,讀者一時之間不太能辨識出「我」的名字及其背後的認同系統,直至小說中出現了郭曉哀寫信給「我」,透過信件才知道「我」叫石燁。這個設計展現出我們的自我認同或世界觀其實相當仰賴他人的敘事、指認才能理解我們自己,或才能證實我就是我。郭俞平透過複調的設計,其實隱然也可指向身分認同或自我意識辨識的曖昧與矛盾處。

尤其當讀到〈珍藏盒〉的「後記」部分,那其實有著相當大的後設張力。所謂後記,即是「珍藏盒」收不進去的補充或最珍稀之處。從「後記」中可以讀到「我」其實質疑「我」的作品、書信、私人文件並不是由「我」直接交給美術館,而是透過「我」的兒子。感覺要與「我」親近的親人,卻不理解這些能夠記載「我」的物件,反而是希望美術館能去理解「我」。究竟能夠理解「我」的是誰呢?這當中其實顯示著「我」背後有著巨大的孤寂,而珍藏盒也許就是珍藏著這些無人理解的物事。正是由於無人理解,這樣巨大的孤寂才能化作展品、故事陳列在美術館、小說之內。

「飛地:一部自傳的誕生」演出式漫遊活動《熱線:建立飛地的方式》,2024.11.23,演出者:末路小花-圖片
「飛地:一部自傳的誕生」演出式漫遊活動《熱線:建立飛地的方式》,2024.11.23,演出者:末路小花
參與者於李錦繡作品《容合、相待、彩虹曲》(2002)前,體驗沉浸式互動演出-圖片
參與者於李錦繡作品《容合、相待、彩虹曲》(2002)前,體驗沉浸式互動演出

河的語言

《珍藏盒》最後一篇〈河〉的故事主角比起另外兩篇小說,也許生活更接近常人一些。〈河〉的主角不像京子,考不上大學可以待在家裡玩編織、看《婦女雜誌》,也不像〈珍藏盒〉的藝術家能去到巴黎看很多不一樣的畫派作品,還思考我現在感覺遲到了,該怎麼辦?〈河〉的主角五弟在逛菜市場,從五弟經過了市場風景,讀者也彷彿經歷某些臺灣的歷史,比如賣饅頭的男人其實有戰爭經驗,而市場也充斥著各種語言。尤其〈河〉在運用文學語言寫下語言時,顯然重視當代對語言的正義。在〈河〉中我們可以看見臺語正字的對話。事實上,臺語正字是相當當代的,作為以前被污名化的臺灣語言之一,當代的臺語正字使用其實就是試圖以形式與意志贖回這個語言所象徵的失落的文化與歷史。

郭俞平此次運用史料寫成《珍藏盒》小說,看似邀請讀者對故事的原型去對號入座,她的後設技法也表達某種不要輕易信任所有仰賴資料寫成的歷史(或曰故事)。然而,為了證成這當中的辯證與信賴的張力,《珍藏盒》真正在做的,事實上是歡迎所有對檔案、對歷史、對真相、對世界有興趣的人,走進美術館、翻開這本小說,一旦看見了、聽見了這些故事,那些被收納在典藏資料庫、文件內的巨大孤寂,就能再次藉由你的閱讀證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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