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訪|「喧囂的孤獨:臺灣膠彩百年尋道」參展藝術家
葉仁焜 Yeh Jen-Kun
採訪、編輯|
林晏 Lin Yen 藝術文字工作者
蕭琳蓁 Kat Siao 臺北市立美術館研究發展組助理研究員
地點|葉仁焜北投工作室
時間|2024.10.15
蕭琳蓁(以下簡稱蕭):「葉仁焜藍」,我們觀賞你的作品時,都會如此指稱。相信會有很多人好奇,這樣具有個人標誌的一抹顏色,你是怎麼發想的?
葉仁焜(以下簡稱葉):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觀察到過,白晝跟夜晚交接轉換的時候,會有一個極短暫時刻,是天空呈現純粹的藍色漸層。我深感著迷,所以從以前到現在的創作裡,我不斷使用藍色漸層背景,加入這個令我著迷的時間點,也可以說是特別設置、關於時間與空間的暗示。
這個藍色瞬間,是一個相對安靜的時空,比如下班後歸途的放空繁忙時刻,又或是世界尚未清醒的清晨。當我看到這個藍色畫面,即使外在周圍吵雜,也能沈靜下來。我想將這個短暫時刻停留,於是把這抹藍作為我所有作品的主要時空背景。
蕭:講到白天跟晚上的交界時刻,我們直覺聯想到的會是橘黃夕陽時分,這是一般人的刻板印象。黃昏再往下走,黑夜要上來的那個時刻,應該就是你所說的沉靜藍色時刻。
葉:我的目的是想把環境感變安靜,讓大家可以專注於畫面,把所有創作都丟進那個特別沉靜的時空裡面。此外我描繪的都不是所謂客觀、真實的場景,而是我看過的或我組合出來的場景,可以說非真實存在的場景,所以觀眾很容易會覺得畫面好像有超現實的空間感。但是在我的創作,一開始出發點是想把這些場景組合在屬於我自己的時空裡面,並沒有刻意地去想要組營造一個超現實的空間感,而是很直覺地去畫出心裡畫面。
蕭:剛剛我們提到你的創作主題都是很直覺的選擇,然而那些選擇的構圖表現卻傳達出很不一樣的感受,也是反映了你的心境?觀看你的作品,自2008年起,關注焦點展現對城市人造景觀的敏銳覺察,後來的創作進程中,逐漸出現以水與植物為題的作品,似乎更靠近大自然。但總的來說,始終不變的是你的創做都貼合著自我的生活軌跡。
林晏(以下簡稱林):像是「旅途中的風景」系列,擁有難以忽視且引人側目的長頸鹿圖像,實在讓我聯想義大利電影《絕美之城》,在羅馬城內,有隻長頸鹿憑空出現、遊走穿梭在都市叢林裡面,在水泥建築的襯托下,呈現孤寂、冷冽的感覺。
葉:那時候我特別著重在水泥建物這件事情上面,因為一直認為水泥質感可以呈現出時間漫長之感且帶有溫度。建築空間的描繪其實是敘述從大學時期至退伍後一段時間,一直處在需要移動往返的生活狀態。可是到了某個時間點,發現需要更多獨立的時間去跟自己相處、對話,開始佇足在一地,不會頻繁地移動,這時才開始去想像一些非真實的場景去創作。
當然,這也是我刻意想跟之前道別,在2014年亞洲藝術中心舉辦的「再.見」個展,也是有這樣雙層的意思。另外沒有辦法再去深入這系列也是因為自己當時生一場病,開始會嚴重手抖,比較沒辦法畫出很直的線條,導致後來畫畫會變得顧慮很多,所以改變創作方式,會先去想好一個完整計畫,更精確構思場景,才去做作品。以前做城市建築系列,我只要一個大概方向,就可以在畫布上很直覺地把構圖畫出來,這是一段十分煎熬的轉換過程。那時候也覺得同一個議題,也該換種角度去思考,再加上自己也認為對於城市建築這方面,好像我所經歷的、感受到、採集到的部分也差不多了,總該做個了結,似乎很多事情,就像水泥建物那般,可以輕易地被介入,但我們也總能輕易地轉身離開。
蕭:在「喧囂的孤獨:臺灣膠彩百年尋道」(以下簡稱「膠彩展」),我們看到這次展出《找螢火蟲的時候》、《潛水的時候》兩件作品,非常特別的是觀眾能一邊觀畫、一邊搭配鄧九雲的文字細細咀嚼。你們的合作是如何開始的?以及如此巧思是怎麼發想出來的呢?
葉:跟鄧九雲合作一開始的契機,其實是想找位寫大眾文學的作家幫我寫展覽的介紹。因為我的作品內容所描繪的,其實是每個人都會遇到很平易近人的日常事情,後來就有朋友推薦並引薦鄧九雲。在閱讀她寫的短篇集《女兒房》後,感受到文字散發出來的氛圍,跟我當時預計接下來的計畫很接近。談合作時,我會先把接下來要創作的畫作題目給她,比如我2020年的個展「星星、花火與理想生活」,我便已經決定要畫《潛水的時候》、《下雨的時候》這幾張「理想生活」系列作品,鄧九雲會根據我給的題目與展覽想傳達的關鍵字詞,寫出適合對應的短文。
蕭:她就開始朝著你跟她講的方向去寫作?
葉:當然我們會一起前置討論,有時我會大概快速手畫,說明這張畫的構圖大概是什麼、裡面有什麼元素,她做筆記記下來。我們倆各自進行,最後收稿才把畫作與文字合併在一起。
那時候第一次收到她的稿時,全身起雞皮疙瘩,因為只有給畫題、沒有講細節,她竟然就能先把文字寫出來。這次展出的《找螢火蟲的時候》,文字甚至是在畫作開始畫之前,就完成了。而當畫面跟文字對在一起時,竟然意外地合拍,真的是很巧妙的緣分。好像有種又遙遠又貼近的氛圍,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
蕭:鄧九雲的文字由他人錄音朗誦,搭配畫面讓整個作品變成像裝置一樣,這是想要突破傳統平面展陳的限制嗎?
葉:我是後來再找人唸故事,當時收到鄧九雲給我的文字,在校稿、閱讀時,總覺得自己腦內會有聲音,好像是有個人在對我說一個故事。也希望藉由聲音與文字的引導,讓觀者更能夠投入畫面其中,佇足在這張畫面前更久一些,讓觀者可以有更多想像空間。
林:好想知道你所謂的「理想生活」,是怎樣的一個狀態?
葉:相信普世價值中,人們總是認為要過得豐衣足食且富裕,生活才是理想的狀態。可是我覺得生活中的一些平常小事,譬如像我在畫《下雨的時候》,就是表現沒有特別要緊的事的時候,偶遇一場雨時,漫步一小段路,對我來說會是一個蠻浪漫且舒服的感受。這些生命中遇到的小事,在沒有任何時間緊迫壓力下去經歷一些很平凡的時刻,對我來說,就是很不錯的理想生活。
蕭:你以前的作品中比較少畫人物,但《下雨的時候》、《潛水的時候》、《找螢火蟲的時候》,畫面中都有兩人,這挺有意思的呢。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就是你覺得有人陪伴的生活,才是一種理想生活?
葉:我心中的「理想生活」,基本上都是兩個人。當我們看到美景、吃到美食或發生什麼美好的事情,有人可以一起分享,一起看星星、一起看花火、一起發呆、舒服自在地講一些垃圾話,我覺得這樣的幸福感會更強。
蕭:這些美好瞬間的「理想場景」你怎麼設定?
葉:我會去想像一些生活中大家可能都會經歷的事情,甚至是一直想去做,但還沒去完成的事情,某種程度上,「理想生活」好像是我對生活的願望清單。當然有些畫面也是擷取個人經歷過的事情,那些生命中我認為很不錯的短暫時刻,刻意圈選的一些平凡小事,把這些瞬間美好保留在畫布裡面,形成這個系列。
林:《找螢火蟲的時候》可見螢火蟲自由穿梭在一整片樹林之間,樹與樹之間彼此獨立,卻又有難以忽視的秩序感,這樣的氛圍似乎也可以在《下雨的時候》看見。
葉:這其實是設計過的一個小巧思,仔細觀察,會發現「理想生活」系列的樹,其實都是同一棵。作畫前我會先在電腦裡大概編排整體畫面呈現的效果,將樹左右翻轉、放大縮小,重新排列組合,構成一種乍看是自然景觀,卻帶點不自然的古怪秩序。就像我在前面所提過的,我的作品場景幾乎是虛構的、是不真實存在的,因此會用一些不尋常的圖像暗示來達到呼應題旨的效果。
林:畫中人物的渺小跟碩大的樹木比例對比十分強烈,採用這樣的對比構圖,是想要表達什麼樣的世界觀呢?
葉:最主要還是希望畫面呈現是安靜的,另一方面也是刻意不想讓人物佔據太大空間,使觀者誤認人為主角。「理想生活」系列想要呈現的主旨,是整體畫面散發朦朧的、微微失焦的那種幸福氛圍,這才是我想要表現的樣貌。
林:經你這麼一說,跟「旅途中的風景」系列、「最深的記憶」系列中,描摹仔細的長頸鹿、梅花鹿相比,「理想生活」系列中描摹雙雙對對出現的人物,通常是以形象模糊難辨的方式呈現。
葉:較為寫實本意是想藉由真實的動物形象,凸顯個人價值觀與感受。譬如長頸鹿代表每個從別的地方匯集到城市生活的人,就算偽裝得再好,也無法抹滅是從他方到來的事實,歸屬感的困境,如同長頸鹿在都市的水泥叢林中特立獨行、格格不入。「最深的記憶」系列中的梅花鹿也是如此,我把梅花鹿表現成人在面對記憶時的特殊狀態,所以會畫得比較寫實。可是在「理想生活」系列,我想表現的主體是生活片刻的美好狀態,而不是將焦點放在正在進行生活的人身上。「理想生活」系列模糊性別與關係,使觀者會有多種猜想的可能。像是很多同志族群會如此投射畫面人物是兩個男生或兩個女生,我覺得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每個人都可以自在投射自己的角色在裡面。當然這組作品是以自身經驗去出發,但我也希望能讓每個人去應對到各自的生命經驗。
蕭:今年2024年的新作《最長的相擁I》跟《最長的相擁II》,出現兩道金黃傘狀的線條,彷彿具象化陽光灑下來的光輝。我蠻好奇這樣子傘狀線條與「相擁」的連結。
葉:生活日常中,如果仔細觀察,可以發現其實自然中夾雜著許多幾何造型,所以那時候發想就從這裡出發。那個傘狀線條元素,其實是來自於日本的庭園藝術——雪吊。這是一種保護樹木不被積雪壓斷的一種機制。後來再去把它延伸到我的創作脈絡裡面,也算延續前面「理想生活」系列的概念,相互陪伴跟情感建立與關係維繫是生活中蠻重要的事情。「最長的相擁」系列裡面出現一樣造型的兩棵樹,一棵大、一棵小,它們像相擁般靠在一起被雪吊包圍,這是「成為森林」概念初步發展的開端。要成為一座森林,必須從一棵又一棵獨立的樹開始成長茁壯、繁衍綿延,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形成一片鬱鬱蔥蔥的茂密。這個過程其實就跟人類之於個人與群體的關係很像,我們從小到大與不斷接觸到的他人與學習,逐漸關係建立累積,有時候關係是需要刻意細心維持,才能長存。就好像被雪吊圍繞的雙樹,形成關係的兩個個體,靠在一起被保護著,相依相擁,當然在這裡不侷限在結婚伴侶,也包括朋友、家人甚至是其他廣泛層面上。
蕭:「最長的相擁」系列畫面中散佈的石景,也有點日本庭院造景的味道。
葉:觀看我的畫作,時常會有人會問我有沒有留日過,但其實完全沒有。記得第一次去日本,還是在研究所時期。當時對日本文化、甚至是膠彩,是比較很陌生的。所以一開始在發展創作風格時趨向日系,可能就是很直覺地跟個人喜好有關。我偏好使用較規整潔淨的線條與畫面,跟日式審美接近,所以才會很多人認為如此。研究所畢業之後,一直感到缺乏與不足,才開始更多的研究膠彩脈絡,汲取相關知識。其後我也順勢將吸收與觀察到適合的元素,帶入創作之中。比如「関守石」系列,是某次去日本旅行時,看見日式庭院或神社的小徑上擺放関守石,當行人看到路上擺放関守石時,便是不能再往前了的隱晦指示,意會的人必須立刻停下來。因為之前經歷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一直困擾我很久,也想告訴自己也該過去了,雖然這個經歷對我來說難以忘懷,可是本質上就是件壞事,應該要被停止不再受影響,所以就挪用了「関守石」的意涵概念,去把它畫出來。
蕭:関守石也算是你心裡找到一個解方?
葉:算是一個提醒,不是所有事情或關係都要繼續下去,所以我用不可以再往前的止步石,如此告誡自己,就像是匈牙利的名言:「逃跑雖可恥但卻很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