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訪|「喧囂的孤獨:臺灣膠彩百年尋道」參展藝術家
李貞慧× 陳誼嘉Lee Chen-Huei and Chen Yi-Chia
採訪、編輯|
林晏 Lin Yen 藝術文字工作者
蕭琳蓁 Kat Siao 臺北市立美術館研究發展組助理研究員
時間| 2024.10.29
地點|東海大學校園
林晏(以下簡稱林):東海大學美術系由蔣勳老師創立,三度請託之下,邀請林之助老師在東海開設膠彩課程,李貞慧老師為東海美術系第一屆學生,陳誼嘉老師為第十八屆畢業,兩位都是東海美術系背景出生,請問就學間,與膠彩的第一次接觸?
李貞慧(以下簡稱李):我們那時候是大三時才開始有膠彩課,大概有十五個人修膠彩課,裡面水墨、西畫、設計這三組的學生都有。那時是時任系主任的蔣勳老師去臺中市柳川旁的宿舍,請林之助老師來東海授課。林老師用國、臺語夾雜講課,當時詹前裕、曾得標老師當課堂助教,趙宗冠、陳淑嬌老師也會來教室一起上課。
大家都搞不清楚膠彩到底是什麼。林老師為了教學,跟日本那邊訂購六十色的水干,每一種顏色五百克。還記得為了分裝水干,同學們去跟化學系借砝碼來秤重分裝,也去找了一些放膠捲的半透明盒來保存顏料。每個人就一點一點分,得到人生中第一盒完整顏色的水干。那時候很開心,直到現在我都還捨不得用完,一直把它留著。
那時林之助老師還叫我們養鴿子來仔細觀察,後來詹前裕老師後來幾年也持續在水墨教室後面輪番養了鵪鶉、相思鳥等幾種不同的鳥禽類,提供給學生觀察寫生。某一次他看我畫鴿子,有意見地說:「你的構圖中有兩隻比較正面,不要這樣子畫。」因為他覺得正面畫鳥類風險比較高,一般來說都會畫不好,本來可能可以畫到90分,最後會變成60分。可是我就天生反骨,特別喜歡畫正面的鳥,因為總覺得正面的鳥很像自己。也還好後來我畫好後拿去給他看,他也覺得畫得還可以。
陳誼嘉(以下簡稱陳):我就讀東海美術系,在大一詹前裕老師的膠彩課中,老師也帶了鵪鶉、鴿子作為寫生的觀察對象,但沒有像貞慧老師時期養的那麼多。雖然高中美術班時期接觸了不同媒材,但真正知道膠彩是進入東海之後,那時候膠彩在東海已經形成一套完整的教育系統。
就讀三年級時是比較痛苦的一個階段,因為要面臨開始摸索自己的方向,一個是繪畫主題的設定,一個是要以什麼樣的媒材作為畢業主修。東海膠彩課程在不同年級有不同的描繪主題設定,三年級走到的王怡然老師的人物課,因為繪畫人物的不擅長,在其中有很多不確定與疑惑,不過也在不同課題的描繪,慢慢清楚自己想畫什麼與要畫什麼。所以後來大四之後,比較正式進入自己的一個創作階段,會比較確定以無生命的物件去做創作。而在三年級下學期的選組,最後選擇了膠彩組,也因膠彩具備了如水彩、水墨的透明感,也可以像油畫般的厚重質地,畫的人少其發展空間也很大,所以就往這個方向走去。
蕭琳蓁(以下簡稱蕭):是什麼樣契機之下,兩位決定前往日本國立筑波大學藝術研究所就讀?
陳:那時候資訊沒有像現在這麼發達,所以也不太知道如何申請留學。當時東海有一批和貞慧老師一樣留學筑波,也聽說日本國立大學相對便宜。我父母是「做工人」(tsò-kang lâng),出國留學這部分對他們來說比較難以想像。畢竟對他們來說,當老師、公務員,或是嫁個好人家,就是未來理想的出路。可是我知道那不是我要走的路,當他們後來同意資助我繼續升學時,我非常感謝與開心。當時對留學準備還不是很有信心,所以也先進東海美術系研究所,以兩年半的時間準備作品,才到筑波。在那當了一年研究生、兩年正式生。
李:我可能比較叛逆一點,那時候要出國,家裡的人全都反對。當初要來唸東海時,家人已經很不理解了,因為高中唸商職,白天有工作,晚上就唸書,非常穩定,所以家人就會覺得沒有必要再去唸大學。所以當我大學畢業後有了助教的工作,兩年後又想要再去考日本的研究所時,全家人都跑來遊說我千萬不要再繼續唸書了。當時為了讓他們放心,就跟他們保證,等我從日本回來就一定可以當老師,雖然當時心裡根本沒有個底,只是想先讓家裡放心。後來去日本,我一直打工,像是送報紙、去飯店洗碗、教畫畫、當賣店店員,只要沒有影響到上課,有兼職的工作我都願意去嘗試。
林:臺灣與日本的膠彩畫有何不同之處?或是教育方式的比較?
陳:日本老師一開始看到臺灣學生的作品,總會覺得我們用的墨比較多,在畫面上層次沒有那麼飽和,甚至可能還能夠隱約看到紙面上留白的痕跡,或是顏色層次的不均勻變化。相較日本膠彩的表現,在顏色與顏色的接續上會比較順暢與漸進,我們的步驟還保留一些節奏在裡面,從中看出兩地膠彩使用的落差。
這次「喧囂的孤獨:臺灣膠彩百年尋道」(以下簡稱「膠彩展」),剛好選了兩件都是學生時期,但不同階段的作品。《螢光盪鞦韆》是東海大學四年級時的製作,現在看起來還是感覺非常青澀。因為畫面背景以水干打底,有些滴灑,顏色沒有塗得平整,可以看到些許筆觸,再加上剛接觸礦物顏料,技巧不純熟,右下的電燈表現就顯得不確定與混濁。
蕭:有一點斑駁、懷舊的氛圍。
陳:對,所以我覺得保留這樣的畫面蠻有趣的,現在來看那時候的表現,也覺得有可以思考的點。第二件是留日時期的《日光浴》,因為突然意識到當時的年歲人生中,有超過一半時間都具有學生身分,所以描繪學校的課桌椅,課桌椅代表的意象是眷戀學生時期的悠閒時光。當時正準備從筑波畢業的我,身分上的轉變與即將面臨到下一個未知階段。
右下方其實我有畫了一雙鞋子,暗示自己性格比較畏縮,躲在陰影處不敢出來曬太陽(面對),但其實是一體兩面的複雜情緒,對於未來是帶有茫然,但對於未來也有無限想像。畫面中用了許多物件作為借代,作為一種表述方式,現在也還在摸索不同的詮釋方式。
李:在我自己的感覺裡面,當然跟日本相對來說,臺灣是南方。因為兩地陽光照射的色彩感很不一樣,在我們視覺記憶中,看東西的色感是比較濃豔的。我記得當時我在日本的指導藤田志朗老師就說:「你們臺灣來的學生怎麼畫畫的顏色都又紅又綠,色彩運用上也相對生澀。」但我並不認同,也覺得自己的用色是屬於溫和型的。後來發現來自沖繩的學生也是喜歡用大膽亮麗的色彩,我才意識到不同氣候下對視覺色彩上的影響。
林:用鮮豔的顏色作畫,難度會比較高、比較難掌握嗎?
李:一開始練習上色,當然還是會比較習慣用溫和、柔軟的重疊手法,後來嘗試希望改變自己在畫畫上的限制,於是就用了一些方式讓自己能改掉過去的習慣。等到在畫《紅藤》時,我就大膽地嘗試我不習慣的色彩和顏料種類。這種亮紅色跟雲母的亮金色一旦用不好就會顯得很刺眼,結果沒想到畫下去後,意外好像把我自己在畫素描時,那種強悍的一面突然喚醒出來。後來在這張畫之後,突然覺得好像蠻不錯,就對自己的畫開始建立起自信心。
蕭:觀看兩位老師的作品,像這次貞慧老師的《悠遊》、《月影》,誼嘉老師的《日光浴》、《螢光盪鞦韆》,都有種水氣飽滿、活潑動感的光影表現。
陳:因為日本教育系統已經很西方化,以素描為例,日本方面也蠻注重明暗對比和體感表現。而臺灣美術教育裡會接觸水墨課程,一樣的素描表現,會多融入一些像水墨畫的皴法概念、力道表現。
李:我也同意,這或許跟在東海時期所受的東方水墨畫訓練有關,進而影響運用膠彩材料時,的確還保有水墨畫的感覺。這部分我覺得是臺灣跟日本美術教育稍微不一樣的地方。日本習慣用堆疊的方式下筆,臺灣受水墨訓練的影響,對水分使用和用筆方式就不太一樣。
還記得剛到日本時非常不習慣,很不能掌握怎樣運用礦物顏料,所以就一直塗來塗去,怎麼塗都不對。藤田志朗老師每次看我的畫時,都會很困惑說:「明明顏料很漂亮,為什麼你畫起來色彩變得這麼暗沉?」因為膠用得太多,比例沒有拿捏好。好在當時助教太田圭老師人很好,他提點:「顏料是畫上去,不是塗上去。」這句話讓我有所醒悟,由於對材料特性上的生疏,所以繪畫的動作只關注在顏料的堆疊,反而忽略了想法和材料特性上的關連。同時也由於對水墨中筆墨運用的念念不忘,往後在膠彩的運用上,還是會有意識地嘗試帶入,來表達我對生命的看法。
陳:我去日本留學也受藤田與太田老師指導,不過他們現在都退休了。剛才貞慧老師說在不熟悉情況下,膠用得過多,導致整體顏色比較暗沉,這是媒材使用的過程與經驗,但我覺得繪畫不一定就是把顏色處理的漂亮才是唯一表現,若創作中總是把畫面弄得髒髒的,那或許是個人的調性,那就承認、接受,並把它變成個人特色也是一種選擇。媒材上的原理、探究與實際創作,是兩種不同的標準。
李:所以我在教學時也常跟學生說,畫畫時發現膠或礬上得過重,產生膠痕或是其他問題時,現在可能覺得是一場失敗,可是一旦把這個特點運用在適合的地方,失敗並非就是真的失敗,目前看起來錯誤的畫法也有可能是另一種開始,只要放在適合地方,它就是合理的存在。
蕭:蔣勳老師在2022年「時・光景」展覽序言,曾說貞慧老師的作品「創作又寫實,又抽象,卻常常有意無意間貼切了自然的神隨。」我想應該很多人在觀畫時也有相同的感覺。
李:其實我是藉由膠彩的材料特性,去將我對於事物的動態感或看到的光源感,具體繪製出來。所以很多人都會講我的畫很抽象,但其實我都是畫具象的東西,只是會在其中蘊含我當時的心理狀態。
2006年那一陣子畫《悠遊》,因為那陣子當系主任,很多事情焦頭爛額,情緒比較狂暴,需要有地方宣洩,我就每天走在東海校園裡,展望無邊無際的天空,自然療癒身心,也因此發想、畫出一批作品。2016年的《月影》,心境就又不一樣了。當時因為家人生病,整個人情緒很不穩定。當時規定自己一早要安頓好家中事物,九點之後就必須離開家,來學校畫畫。五點離開校園,再返回家裡照顧家人。僅有在學校工作室時,我才能得到屬於自己安靜的時間。當時以東海校園草地為靈感,畫出《月影》這批作品,一筆一畫細細臨摹光影浮動的姿態,像修行般在畫面中不斷琢磨,讓自己的躁動情緒能夠緩下來。那段時間就是過這樣的日子,希望創作時能夠將自己丟進絕對的安靜裡面。
林:感覺膠彩有療癒身心靈的奇效。
李:沒錯,其實我覺得膠彩很好的一點,是可以藉由筆觸、媒材的顆粒感,把情緒很直接地丟進去後,整個人好像就可以放鬆、開心了。所以能用膠彩作畫真的很幸福,有很好的療癒作用。
蕭:談到跟家庭有關的創作,想請教誼嘉老師今年在大岡藝術空間的「用用」創作個展,一系列新作跟之前比較具象的物件描摹不同,我們在這批作品中看見跟家庭有關的重複性符號,是否可以談一談其中的發想與意涵?
陳:「用用」日文其實就是「四四」,除了因為我也到了這個歲數,而「用」也代表一種用途、功用,對我來說,現在做的每件事,都有一個被期待的價值、理由,才稍能說服自己去實踐,這是還蠻務實的想法。
創作題材都是跟家人的經驗有關,因為家人是最親密的存在,但與家人的關係有時候也是一個無解,我沒辦法直接了當表達我愛他們的情緒,就是有倔強的部分。所以我就想用創作的方式,去講述我對他們的情感,但是又不希望被他們看到,所以用一種極為抽象的方式去講述這件事。
這也漸漸形成一種慣性,就是每當在講述一個關係跟情感時,我養成用比較間接性的轉化方式去揣摩,去進行創作。「用用」個展中我覺得比較不一樣的嘗試,是觀看方式的改變,慢慢意識到形象的堅持與必要與否。應該說除了形象之外,可能有其他更適合我的方式值得探險,所以現在進行創作時,會用比較多的符號圖像去抒發己意。
林:目前兩位都返回東海美術系任教,老師們替臺灣膠彩畫下一世代培育人才,請問在這個過程中,有沒有什麼心得可與我們分享?
李:我覺得像膠彩是一個很觸感型的材料,因為它是有顆粒,所以我也會希望同學們在摸這個材料顆粒粗細時,可以去想在所畫之物的質感樣貌。我教大一基礎素描課,會帶學生們一起閉著眼睛去摸東海校園裡的樹木,用手感覺一下樹幹的紋路與溫度,靠觸覺能夠得知很多細節,我每次都把繪製前礦物顏料加膠研磨的過程形容成「你要多愛它一點,它就多愛你一點」。
想到林之助老師之前常說繪畫必須寫其生態,但並不是依樣畫葫蘆而已,而是要從中取其精、氣、神。舉例來說,描摹鮮花,不是花瓣長三個你就給畫三個,長五個就畫五個,不是這樣粗淺的表面描繪。怎麼樣去畫出花朵被風吹、被陽光曬,在那邊搖動、透光的感覺,要怎麼樣去把它的生氣的感覺畫出來,才是重點。當然不僅是針對膠彩這個畫種,同理也可以擴展到其他方面的藝術。對於現在美術系學生要怎麼樣去開發對於生命與大自然的感受力,這也是我時常提點他們的一項重要課題。
陳:我常跟學生分享一個觀念,創作者絕對不能只是著眼於當下所看到的東西、所做的事情,而是要將目光投往未來。當下想畫的東西,一但實踐出來後,也就完成使命也形成過去。所以雖然我已經四十幾歲了,但還是鞭策自己,在藝術膠彩中不斷摸索、嘗試,也蠻期待之後五、六十歲時,會產生有什麼新的想法,或是新的課題需要面對。
蕭:可是我們要怎麼知道那個未來?這感覺是很有難度的預測。
陳:比較簡單的說法就是「別讓自己安逸在一個現況」?不要去做一件自己早已覺得安全習慣的事,必須要有一些危機、不確定感,再去做,才有挑戰的意義。如果自己本身具有一些危機意識,創作的方向跟力量就會持續不斷,說不定節奏沒有那麼地頻繁,但它其實是可以持續。以自身經驗來說,我可能是屬於馬拉松型的人,或許創作數量不能在短期內達到理想,但是會希望有一些成長的轉變。不要去定義自己的形狀,即便今天真的是catch到一個很好的表現方式或技法,但是也絕對不可以沉溺在裡面。重點就是要有意識當下只是一個過程,不是終點。
李:同感,一直到現在我也覺得自己都還在膠彩的世界裡面,不斷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