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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喧囂的孤獨」:藝術家訪談——曾建穎

Too Loud a Solitude: Interviews with Artists from the Exhibition — Tseng Chien-Ying
特別企劃 膠彩當代:創作視界與實踐-圖片
「喧囂的孤獨:臺灣膠彩百年尋道」展場(左:曾建穎,《角質身體XY》,2020,紙本設色、墨、礦物顏料,109×69公分,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右:曾建穎,《角質身體XX》,2020,紙本設色、墨、礦物顏料,109×74公分,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兩尊人像身上的穿著跟髮型,其實也可以說是一整套盔甲沒錯。當人穿盔甲穿久了,它就逐漸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拔不下來。我稱那個東西叫「繭」或是「角質」,其實就是你自己肉體本身跟外物摩擦或接觸之後,產生的一種防禦機制。

受訪|「喧囂的孤獨:臺灣膠彩百年尋道」參展藝術家
曾建穎 Tseng Chien-Ying

採訪、編輯|
林晏 Lin Yen 藝術文字工作者
蕭琳蓁 Kat Siao 臺北市立美術館研究發展組助理研究員

地點|曾建穎淡水工作室
時間|2024.10.08

 

蕭琳蓁(以下簡稱蕭):這次「喧囂的孤獨:臺灣膠彩百年尋道」(以下簡稱「膠彩展」),曾建穎四件精巧的作品,各具風情。首先想談一談《菜渣譜—花藍圖》,讓人乍看以為香蕉皮是鮮花、蛤蠣殼是素果,這兩者之間,著實有強烈的反差感。

膠彩作品中,許多日治時期前輩畫家,似乎有意識地處理南方意象,不少描繪鳳凰木、阿勃勒等南國花卉植物的主題。從你的作品中,我們看到是新一代膠彩畫家在處理這類圖像,所帶來的有趣詮釋。

曾建穎(以下簡稱曾):膠彩作為繪畫媒材,在臺灣的統治歷史中,傳統上的確會令人聯想到南島脈絡。不過《菜渣譜—花藍圖》使用的圖像,跟臺灣膠彩所謂南島風情,其實距離較遠,它更接近宋代李嵩的《花籃圖》,更類似文人畫借喻的再轉化。這是因為《花籃圖》吉祥的寓意很好,圖像經常出現在各大月餅禮盒、喜宴或餐廳,逐漸氾濫變成一種通俗化的大眾圖像,我故意用這個圖去翻轉它。從遠處看,會覺得是錦簇繁盛的花籃,靠近才發現裡面描繪的是果菜爛葉、吃剩的殘羹廚餘。

林晏(以下簡稱林):第一次看到《菜渣譜—花藍圖》,我聯想到吃火鍋時,總會有附裝盛滿缽的菜盤,見到心喜的食材,便迅速咚咚地撥下鍋加熱、吃進肚裡。挑食不吃的火鍋料跟吃剩的蛤蠣殘殼,遺留在原本的承裝盤器裡,最後被服務生收回成為廚餘。這些食材用同一個盆器成裝而來,又被同個容器攜帶回去,利用完畢就被丟棄的那種感覺。

《菜渣譜—花藍圖》的花籃,就是塑膠袋,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去市場買菜,手提許多紅白條紋塑膠袋,帶著蔬果魚肉滿載而歸。這些塑膠袋往往也被拿來當垃圾袋,將家庭垃圾用塑膠袋綁兩個死結包緊,最後丟到垃圾車裡。

曾:沒錯,所以我所使用的圖像,也是非常台灣在地經驗。美學乍看古典高雅,題材卻靠近現實生活,我覺得它會有一個反差感,而且它其實是你要停下來仔細觀察才會看見。

曾建穎,《菜渣譜—花藍圖》,2022,紙本設色、墨、礦物顏料,77.5×142公分,私人收藏-圖片
曾建穎,《菜渣譜—花藍圖》,2022,紙本設色、墨、礦物顏料,77.5×142公分,私人收藏
李嵩,《花籃圖 冬花圖》,宋代,絹本設色,26.1×26.3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典藏-圖片
李嵩,《花籃圖 冬花圖》,宋代,絹本設色,26.1×26.3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典藏

林:因為如果從遠遠的地方看的話,觀者一閃而過,可能就會覺得你描繪的是一個很漂亮的花籃。

曾:這件作品入選「2022年集保結算所當代藝術賞」,展出時很多人其實沒有發現我畫的東西是廚餘,但是我覺得真正看懂的話,應該大家會感受到強烈的諷刺。

《菜渣譜—花藍圖》裡面有兩個反轉,其一是富裕與貧窮。其實要觀察一個家庭或社會是富是貧,你要看他廚餘能剩多少。畢竟資源缺乏的人是剩不了東西的,可以剩這麼多,才是有錢作派。所以廚餘一方面看起來是破敗的東西,但另外一方面也是財富的象徵。

我也想指涉生命的豐盛跟死亡。當然我們所吃的東西,從生命變為佳餚,再變為廚餘,可以看見生命被生產出來接著逐漸消亡。有剩廚餘,便代表食物沒有被利用得很乾淨。跟當代的人力價值一樣,領薪水做事的人,多少都是社會裡的社畜。當個人價值無法發揮所長,被糟蹋、被浪費在無意義的事情上面,就會很灰心。就算真的得到徹底利用,消耗完之後,社會可能又會無情地把你拋棄,找個新人取而代之。

社會充斥著物質過度泛濫的風氣,我們很習慣去濫用,再很輕易地把資源浪費掉。譬如一隻雞被養大,牠活的時候就不是為了牠自己要活,只是要成為大家的食物。我們可以豢養牠做成雞肉料理,廉價地擺上餐桌,然後為了維持體面,再輕易地丟棄成為廚餘。彷彿他的一生只是為了在飯局上成為一道配角。我認為是很殘酷的。

林:《菜渣譜—花藍圖》右下有吃剩的蝦殼,在你的《角質身體XX》裡,也可見到被撥開的破碎蝦殼,在桌面上散落一片。另一件《角質身體XY》,則是吃剩的雞翅骨頭與雞頭,冥冥之中也呼應了你剛剛提到的成為盤中飧的雞。畫中兩名類似佛像的人物,似男非女、陰陽莫測,俾倪俯視底下的一片狼藉。身上彷彿是西方騎士般身穿盔甲,那些仿肌肉線條裝飾。你的這系列想要傳達什麼樣的意思呢?

曾:那兩尊人像身上的穿著跟髮型,其實也可以說是一整套盔甲沒錯。當人穿盔甲穿久了,它就逐漸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拔不下來。我稱那個東西叫「繭」或是「角質」,其實就是你自己肉體本身跟外物摩擦或接觸之後,產生的一種防禦機制。

對我來說,這種盔甲常見於著裝時髦的都會男女,他們身上的品牌與裝扮,就是對抗外在殘酷世界的盔甲,也是面對內在自我的武裝。把這些內外角質具象化成服裝,用來指稱是一種自身跟外界的關係連結或阻擋保護的東西。它其實是一種殼,但還是肉體的部分,所以它是有血流的、是有循環的,所以是很有機的。當身體與服裝(盔甲)融為一體,如同一層角質皮膜,包夾動態的擠壓張力形成扭曲變形的肉體,顯露現實生活中身不由己的被壓迫感。

除了肉體會有「角質」,你的內在也是如此,但什麼是「內在的角質」?你跟社會互動下,為了防禦不要受傷。甚至是受傷過後的結痂,內心其實也會產生角質,我認為這是更強的一種自我防禦。

「喧囂的孤獨:臺灣膠彩百年尋道」展場(左:曾建穎,《角質身體XY》,2020,紙本設色、墨、礦物顏料,109×69公分,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右:曾建穎,《角質身體XX》,2020,紙本設色、墨、礦物顏料,109×74公分,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圖片
「喧囂的孤獨:臺灣膠彩百年尋道」展場(左:曾建穎,《角質身體XY》,2020,紙本設色、墨、礦物顏料,109×69公分,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右:曾建穎,《角質身體XX》,2020,紙本設色、墨、礦物顏料,109×74公分,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蕭:觀賞你的畫中人物,面容似乎是描繪佛教造像,這跟你2018年在ACC(亞洲文化協會)獎助計畫,從紐約、印尼日惹到中國絲路一帶的長途旅行的藝術考察,是否有點關係?

曾:其實佛教造像是我一直以來很有興趣的範圍。對我來說,從裡面得到的東西並不是只有宗教,它作為一個很像人像的藝術系統,從來畫的都不是人,是要表達形而上的某種存在,可以說是對另外一種維度的凝視。

在ACC計畫其實我都去看文化邊緣,沒有強烈國家主體性的地方。譬如印尼日惹,那個地方歷代被很多政權統治,所以它留下很多不同宗教遺跡,基督教、佛教、伊斯蘭教,以及傳統爪哇文化。我很喜歡去那種複雜的地方,這些地方跟臺灣的狀況很像,我們總是主體認同混雜,可是卻一直很執著要去找到自己是誰。可是這是由自己決定的,是你的經驗決定的,所以應該去凝視你的經驗,而不是好像我必須要生出一種認同。

走訪各地旅行時,曾建穎習慣將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製成獨具個人風格的創作筆記。-圖片
走訪各地旅行時,曾建穎習慣將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製成獨具個人風格的創作筆記。

蕭:2010年的作品《千手計畫—第一個一百》,好奇為什麼是「第一個一百」?

曾:「一百」其實在佛教裡面或是所有的修行都是很重要的數字,它就是森羅萬象、它就是宇宙,所以我覺得「一百」對我來說是我給我自己的一個框架,就是我要在這裡面練出個什麼來。

《千手計畫—第一個一百》對我來說,是一個階段性重要之作,因為這是我首次開始用自己的方式去使用膠彩。以前畫畫時,從老師那裡學到一套美術系統,並不是屬於我自己的,所以《千手計畫—第一個一百》是我給自己的功課,那是一場修行,讓自己很有系統地重複不斷去練內功。畫中黝黑的手不斷重複,在重複中有變化,變化中有嘗試,嘗試中有實驗,所以很多繪畫的方法跟技巧的建構,後來發散在我的作品之中,換句換說,我有意識地從此作開始建構出屬於自己的風格與繪畫性。

蕭:這件作品除了結合佛教手印與各種生活物件、身體部位和奇形怪體,隱喻人類各種慾望,你還進行了顏料實驗,在畫中使用膠彩傳統「盛上」技法?

曾:對,我將顏料厚疊堆高,塑造浮雕般的立體感,試圖掌握膠彩與水墨間的平衡。這樣的技法在一般的繪畫裡面,比較常看到的是裝飾性的,可是在我的筆下,其實很多時候會變成主角。我想更進一步表達的是,這是一場平面再現繪畫性的辯論。繪畫通常我們理解它是一個再現於平面的幻覺空間,幻覺還是欺騙,可是我讓作品本身有觸感,所以你如果用手去摸,你是可以摸到的,那種視覺的觸覺感透過「盛上」去展現,等於我就打破要用幻覺再現這件事。不過在傳統東方繪畫中,就是另一件事,因為東方繪畫不是幻覺而已,它的本質還是氣韻,東方畫家追求的繪畫最高價值不是幻象,而是一種精、神、氣。

蕭:《千手計畫—第一個一百》的這些手勢,有特殊的意義嗎?

曾:手勢這個東西它最早是來自於印度,因為印度的南方哲學最早期在發展時是用歌謠、口傳與身體舞蹈表現搭配手勢流傳,不是用我們現在看到的以文為本。我覺得手勢更多是一種身體的表演與傳承,雖然這些手勢當初真正的含意,現在已經大半佚失。

大家看到這件作品,都會很喜歡弄一個對照表,跟我說這個手勢代表什麼意思,那個手勢又代表什麼符號,其實這是很不準確的。因為手勢這種東西,在不同的文化、時空,會有不一樣的含意,所以單就手勢是無法絕對的指稱,而是應該要看是在什麼時空下見到這個手勢,這個手勢在當下代表什麼,才是最準確的。

林:看到作品的時候,第一眼會覺得暗示觀者作品跟佛教有直接相關的關係存在,但深度理解後發現,你的本意不是聚焦在宗教意涵上?

曾:對,我從來沒有想要真正講到佛教,因為佛教是不可言說的。不過《千手計畫—第一個一百》,的確跟佛教裡「千手觀音」的概念有些呼應。在佛教中千手觀音的法門,其實就是你需要什麼、我給你什麼。人們去廟裡拜拜也是這種心態,這是個極大的鏡像。你去拜拜的時候是在拜你自己,你去跟神明確認你的願望,那個機制作用有時候便是你在確認的過程。

《千手計畫—第一個一百》,2010,紙本設色、墨、礦物顏料、金箔、銅箔、銀箔,23.5×15.5公分(×100 ),私人收藏;「喧囂的孤獨:臺灣膠彩百年尋道」展場-圖片
《千手計畫—第一個一百》,2010,紙本設色、墨、礦物顏料、金箔、銅箔、銀箔,23.5×15.5公分(×100 ),私人收藏;「喧囂的孤獨:臺灣膠彩百年尋道」展場

林:這次展出作品中,《負荷》是視覺表現很強烈的一件作品。我相信許多觀者的目光,都會被畫面後方男孩那從水中浮起的雪臀吸引住。

曾:尤其這個露屁股的男孩是青少年,不是嬰孩,這在膠彩畫中是很罕見的,當然在傳統觀念裡也非常不入畫。作品名叫《負荷》,引自詩人吳晟的詩,他在講家庭包袱,我就將詩轉為畫面,所以你可以在畫裡看到後方男孩環著前方男子的頸部,彷彿將重量交給對方,變成他人的負荷。前面的人游水就算累到表情扭曲,也還是得拖著這個甩不掉的累贅。當然,我覺得畫面還保留很多想像的空間。

林:所以關於畫中人物之間的關係,我們可以說是諸如兄弟、情人之類的,這樣一些想像?

曾:也可以解釋是父子關係,我非常喜歡討論亞洲社會中的父權壓迫。畫面中人物被有毒的青蛙包圍,是我特別設計暗示這段父子關係是有毒的象徵。父權社會裡面那種父親血脈該由嫡長子傳承的概念,是一種強烈的、很深層的陽具崇拜,其實客觀來說是荒謬又變態的觀念,荒謬到簡直就是一種厭女情結。

曾建穎,《負荷》,2015,雲肌麻紙設色、墨、礦物顏料,130×60公分,私人收藏-圖片
曾建穎,《負荷》,2015,雲肌麻紙設色、墨、礦物顏料,130×60公分,私人收藏

蕭:被冰水浸泡凍紅的腳底板向上翹起,也讓整個空間變得很有趣。

曾:人的末梢是最容易看到血色的地方,它某種程度是可以表達你的身體是亢奮還是冷靜的情緒,身體其實傳達出來的訊息是很準確且直接的。關於空間這件事,不曉得你們有沒有發現,這是非常水墨畫的構圖。空間上的巧思,我們可以解釋成把繪畫中的空間想像為一個牛奶盒,拆開攤平之後,紙盒會微微上翹,便會變成類似這種空間,所以後面這個男孩的屁股跟腳彷彿飄浮在天上。這是非常山水的一個空間,通常人在山水裡面不會穿越空間,可是這件作品有這樣的表現,所以會有一種奇妙的銜接感。

蕭:畫中人物泡在一池水塘裡,令人好奇其中水的意象有什麼深層含意?

曾:佈滿雜草的潮濕水塘,是非常臺灣的經驗,我們總會覺得水邊是危險的,但在基督教裡面,水代表淨化,當然也有大洪水那樣毀滅的指涉。雖然水的元素有很多複雜的隱喻在其中,但是我覺得很多東西是開放的,那個開放性一旦把它說死,就等於是破壞作品本身的可能性。不是說我故意要製造模糊,而是作品本來就是開放的,這個時代都會很追求一種說法,我今天給個說法,損失的是觀眾,因為當你知曉一種說法之後,你失去一個讓作品給你啟發的機會。我覺得藝術本身是顯化法則,好的作品永遠是鏡像,你永遠可以在裡面找到你自己,無論以何種方式,所以我不想破壞那種觀看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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