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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德來繪畫與詩歌的共演

The Resonating Painting and Poetry of Ka Tokurai
專題 心與宇宙:何德來藝術之道-圖片
專題 心與宇宙:何德來藝術之道-圖片
何德來,《五十五首歌》,1964,油彩、畫布,130×194 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何德來(1904-1986)的藝術之道頗為獨特,他較少投射社會現實。生命與時代巨變中,他專注與自我對話,思索人於宇宙天地間的意義。善於環繞第一人稱的「我」,回憶童年、故鄉,冷靜反思戰爭,追問生命與情感。他跨越了地域與國界,將心靈內在視為一個完整的宇宙,追尋人類生命旅程的意義。……本文主要關注何德來的繪畫、和歌之間的密切關聯,分析兩者的互動,提出幾種可能的閱讀方式,來理解其創作脈絡與藝術語境。

相較同時代其他臺灣畫家,何德來(1904-1986)的藝術之道頗為獨特。不同於其他畫家關切諸如鄉土、階級、國族認同等時代與社會命題,他較少投射社會現實。生命與時代巨變中,他專注與自我對話,思索人於宇宙天地間的意義。善於環繞第一人稱的「我」,回憶童年、故鄉,冷靜反思戰爭,追問生命與情感。他跨越了地域與國界,將心靈內在視為一個完整的宇宙,追尋人類生命旅程的意義。

何德來設定的藝術主題,是對生命的挑戰,剖析自我內在。這種深層自我認同的焦慮與追索,反映了現代個體主義(individualism)的生命處境。對於今日的我們來說,畫家何德來的出現,標誌臺灣成熟的現代人世代的誕生。

這樣一位自傳體藝術家,如〈心與宇宙〉短歌[1]所吟詠,繪畫乃其心靈永駐之所。唯有發掘他的內心世界,才能瞭解其繪畫宇宙觀。公開的文章之外,日記般隨手吟詠紀錄的短歌及書信、手札,實為解讀何德來繪畫意涵的鑰匙。

筆者很幸運地參與2001年國立歷史博物館「異鄉與故鄉的對話⸺何德來畫」圖錄編撰,並採訪畫家姪子何騰鯨、何銓選,前輩畫家莊世和、鄭世璠,追索何德來的藝術生命。當時臺灣文學前輩陳千武翻譯了,何德來古稀之際所出版的類自傳詩歌集《我的路》(私の道)。2023年,臺北市立美術館繼「何德來九十紀念展」(1994)捐贈展之後,籌劃了「吾之道:何德來回顧展」,並出版《吾之道續篇:何德來詩歌選》。以上這兩部詩歌集,誠為詮釋何德來藝術之路的必備文獻。本文主要關注何德來的繪畫、和歌之間的密切關聯,分析兩者的互動,提出幾種可能的閱讀方式,來理解其創作脈絡與藝術語境。

若從畫家的藝術旅途看,繪畫啟蒙最早,其後是和歌。1924年,21歲的何德來人在東京,備考東京美術學校入學試。考試與徘徊人生路口的不確定,令他有感而發,頭一次用五七五七七音做這首和歌:「餘暉的 那邊有故鄉 周圍的山朦朧不清 今天又要過了」。[2]

簡澹的和歌形式,最合捕捉當下。年輕時代開始,何德來慣於日記般用短歌或自由詩、散文詩記錄見聞,抒發心緒。此類書寫是內心獨白,撫慰人生的迷惑與內心衝突,讓他在震耳的喧囂中,保持自我的清晰。詩歌的書寫,有時是硬筆,有時以毛筆隨意寫就,漸成書法創作。照片可見,畫展作品下方,何德來經常搭配以窄長的詩箋(日文稱短冊)以呼應繪畫主題。這是畫家刻意呈現給觀者的觀看方式。

 

註解

  1. ^ 「 寂寞時 筆尖是安靜地 高興時 筆尖便活躍 奔走過去 祈願 要畫 一生最好的畫的時候 畫家 都會把那時的心也畫出來 十厘米的畫面 和壁畫也都無差異 畫家會把畫面當作宇宙」何德來著,陳千武譯,《我的路:何德來詩歌集》(臺北市:國立歷史博物館,2001),頁139-140。
  2. ^ 同上註,《我的路:何德來詩歌集》,頁35。

以詩歌入畫

1950年代中期至1960年代的系列文字繪畫,是何德來融匯文學、書法與繪畫的實驗。這項風格的摸索,來自人生經歷及1950年代以降日本現代書道的發展趨勢。戰後,他短暫任職建設公司,繪製大型看板。這觸發他製作大尺幅的圖文結合,重視文字本身的視覺效果。更重要的,二戰後日本書道突破傳統,追求畫面構成和書法內容相呼應的新表現,及日本民藝傳統的型染漢字風格,以不同層面滋養了何德來的靈感。[1]

從展覽紀錄與現存作品看,實驗開端於1950年代中期。畫家以兩支筆沾墨書寫,筆畫交錯疊壓,使字面有晃動的視覺,模糊了書、畫的分野。從書法作品發展出獨立的漢字畫外加色彩運用,再創作短歌文字畫,以及圖文結合的形式。以下嘗試用兩個案例,解析其繪畫與短歌的共創。

第一個案例是筆者眼中何德來的人生主題曲,1964年61歲的作品《五十五首歌》。這幅「歌傳」性質的創作,技法前衛,意涵深沉,予人視覺震撼,是別出機杼的另類自畫像,標誌何德來的自我宣言:「我底生命 只有一個 我底運命只有一個 越想越寶貴」。[2]

不諳日文的臺灣觀眾即使不能輕易解讀該作,仍能感受到詩意的繪畫意象。觀者大多被畫面醒目的滿月所吸引,視線繼而轉至底端濃墨堆疊的「夢」、「泣」二字圖像詩,好似山丘低緩。盈滿的文字,構成繁星滿天,是背景亦是前景。如泣如訴的長篇,彷彿夜幕滿綴的喃喃夢囈。一輪明月懸於廣袤夜空,予人安頓與希望。

月亮星空與淺丘的圖式,猶如一幅水墨畫,濃、淡墨交織的書法,純粹線條黑白、粗細變化的美感。視覺圖像的體驗後,可再發掘隱藏其間的「淡文湖」、「何」、「台灣」、「富士」、「昭和三十九年」等密碼般的漢字,嘗試捕捉畫家的心緒。

要進一步貼近畫家的創作軌跡,必須解讀、尋找錯落字裡行間的歌句,逐一釋文、漢譯這五十五首和歌。[3]從而可按圖索驥,追摹畫家如何精心佈局,才讓數量眾多、濃淡墨交錯的書法短歌,形成畫面整飭的秩序感。

文字大小與版面皆精心設計,刻烙畫家書寫過程的沉思:右上角以「台灣」起首,左下角以「富士」作結,突出何德來生命中最重要的地域空間⸺臺灣與日本。月亮周圍環繞歌頌父母,探討人類與地球關係的句子。「嚴然」兩字最大。觸目驚心的「原爆」、「広島」、「長崎」下方,蹲踞「東京目黒の家」一排小字;畫家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物⸺「德來」、「秀子」和「騰鯨」(侄子)名列其上。1940年代以降慣用的「何」字簽名款,隱藏在滿月左上側「地球只有一個」的上方。

字體大小,呼應句讀停頓,淡彩、重墨表現情感的起承。字裡行間層疊的情緒,使人回味再三。

此畫完成十年後,畫家書寫的短歌與散文所描寫的心境,傳神地再現《五十五首歌》的意境:

吾家庭院 蟲聲已絕
昇起之月 亦感寂寞

一九七五.一O.二一 △淡文湖の月

蟲聲已絕 庭中樹影黑
清澈天空 月亮皎潔

忽然醒來,被透過玻璃照射進來的銀白月影吸引,打開門,走下庭院中佇立,萬籟俱寂,讓人不敢相信置身東京都內。圓月高掛頭頂上方,明亮皎潔,萬里無雲,無垠的青空正中央,不能說是月亮,也不能說是天空,我全身感覺這彷如神居住的國度。不禁想起幼年時台灣的朗天空、清明皎月,深切感受到眼淚都要流出來的孤寂,進到屋內,時鐘剛好顯示三點。

一九七五.一O.二三[4]

註解

  1. ^ 何德來文字繪畫與日本現代書藝潮流關係的研究,參見饒祖賢,〈何德來的文字畫研究〉,收入《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專冊IV:何德來》(臺北市:北市美術館,2015),頁30-43。
  2. ^ 《我的路:何德來詩歌集》,頁175。《五十五首歌》風格解析,參見王淑津,〈何德來(1904-1986)五十五首歌〉,顏娟英、蔡家丘等人,《臺灣美術兩百年(下冊)》(臺北市:春山出版,2022),頁120-122。
  3. ^ 《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專冊IV:何德來》(臺北:臺北市立美術館,2015),頁110。
  4. ^ 《吾之道續篇:何德來詩歌選》(臺北:臺北市立美術館,2023),頁117-118。
《五十五首歌》,1964,油彩、畫布,130×194 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圖片
《五十五首歌》,1964,油彩、畫布,130×194 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圖像與文字的遊戲三昧

第二個案例是《父母》。它運用獨立漢字與色彩,繪製於1959年,早於《五十五首歌》。誠如饒祖賢所言,何德來思辨漢字之形義,通過字塊的空間佈排,表達畫家的知性。形似民藝字體的「人、父、母、親」四個大字與短歌,由大至小交疊。「人」字為底,支撐畫面邊緣並佔據最大畫面。「父」與「母」平分左右,「親」在畫面下方,從不同角度守護生命。對稱且規整的文字,凸顯了嚴肅的主題。字體框線,增加了醒目程度,亦展示和傳遞文字的形體意義。[1]

何德來幼年學習漢學,他懷念七、八歲時,在私塾般的書房,背誦四書的日子。小時候經常因為不寫書法,把紙全面都畫畫了,手指頭被鞭打的記憶歷歷在目。[2]從閩南語熟習漢字的何德來,稱自己「日本語是九十五分 台灣語七十五分 北京語零分」。[3]他理解與詮釋東亞的漢字,既是畫,也是教訓。[4]《父母》實驗了這個想法。

畫面層次看,人字最大,乃基本存在。人的上層,父、母、親三字同一顏色。父母親,對人的存在至關重要,是「我」作為最低限度存在的依託。這是傳統的倫理觀⸺偉哉父母。透過繪畫的形式與文字的相互穿透,表達文字在宇宙空間的意義。疊壓在「人、父、母、親」四字上方的小字,是六首漢字兼假名的短歌,說解漢字的美感、造型與意義。中間置頂畫面上緣者:「山高高 河水流著 花很美 今天我也住在 這麼美麗的天地」。畫面左右兩端各一排,合成一首:「人類之幸福不在科學 在於心之培育」。插列其間,由右而左,依次:

人世間 是互相幫忙而活下去的
人這個字 如此教示我們

親這個字 是以看立木而寫成的
花和果實 都依據根的孕育而成長

父 這個字 是要把孩子推上高處去
用父的雙手 和父的心

母 這個字 是孕育在肚子 生下了
就要養大的姿容
[5]

註解

  1. ^ 同註3,〈何德來的文字畫研究〉,頁36。
  2. ^ 《我的路:何德來詩歌集》,頁29。
  3. ^ 《我的路:何德來詩歌集》,頁103。
  4. ^ 「東洋的漢字 令人眷戀的 仔細看看 也想一想 就覺得那是畫 是教訓」,《我的路:何德來詩歌集》,頁138。
  5. ^ 《我的路:何德來詩歌集》,頁135、108。
《父母》,1959,油彩、畫布, 130.5×194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圖片
《父母》,1959,油彩、畫布, 130.5×194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六首歌藉由空間佈局構成的張力,建立了內在哲理的詮釋層次,也引導觀者在字義及字的對位間游移往返、思索再三,形成畫的趣味所在。

相對文字畫之理性的倫常父母觀,有如日記或自傳的和歌,感性地觸及家人。何德來的父母概念,分為三組:親生父母、岳父母、養父母。複數的父母親並列一起,都有養育之恩。可以感受到三組並列的重量感。翻閱詩歌集,可拼合他所捕捉與父母相處的日常生活點滴與訓誨傳承。敬愛的養父,把院子裡的樹木剪成各式形狀;持油燈,為在雞舍用鎗札死盤踞的蛇而得意;帶著東京返鄉的他去看得獎第一的柑橘園;到東京看櫻花,看到雪就像孩子般高興。1921年養父過世,他形容這一年悲哀的夏天,山燃燒、水井崩毀了、花不開。岳父亡後,將遺物豹皮、韌犬皮留存在溫暖的黃昏裡。每天清晨,生母為自己梳頭,每每自言自語,低聲細語。想起生母自年幼就不得不下田勞作,會覺得天空都壓低下來。訓誡時汪著淚水,凝視著自己的那雙生母的眼睛啊,充溢真情。溫和、寡言、正直的生父,他的教訓浸透何德來的身心。「德來」是父母共商的命名,是雙親賜予的教訓。[1]

他喻父母為太陽、月亮,認為即使遷居至日月星辰的世界,也要行孝雙親。感謝日月,也感恩父母。[2]他將漂泊的身世,去聯想個人、世界、地球之一體,成為他的宇宙觀與存有論,以此超越內心的孤獨。

 

註解

  1. ^ 《我的路:何德來詩歌集》,頁32、33、86、89、65、80。
  2. ^ 《我的路:何德來詩歌集》,頁104、105。

歌意畫

無論寫景、抒情、敘事,何德來都喜歡並擅長同時以繪畫、和歌表現同一心象。和歌與繪畫,是同一個心象的外化,同一枚硬幣的兩面。自1950年代開始橫貫終生,他的畫與歌經常成組出現,甚至歌、畫、書三位一體。他希望觀者欣賞多種形式的組合。

且看這紙裝飾華麗的長條詩箋,以毛筆題寫短歌一曲:「雷聲不斷 閃電猛烈襲來 在雨不停歇的今日我也要踏上旅途」。其造境,令人想起1951年作品《今日仍在旅途》所繪的詩意。單色系,構圖極簡,抽象化的景物,凸顯電閃雷鳴中的飄搖風雨與匆匆行色。
 

《雷雨》,未紀年,墨、紙,36×6.1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圖片
《雷雨》,未紀年,墨、紙,36×6.1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今日仍在旅途》,1951,油彩、畫布,160×130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圖片
《今日仍在旅途》,1951,油彩、畫布,160×130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畫家既然擅長圖文共構,則短歌往往便是解碼繪畫隱喻的鎖鑰。1951年的《長髮美人魚》,背景暗沉陰鬱,秀髮人魚,臨水梳妝,白瞳紅脣,暗綠色螢光的胴體,剪貼出一段迷離的魅影。比對詩歌集,發現略顯詭異的畫面呼應他講述自己的一個夢境,在「五位鷺」掠過月亮的晚上,夢見黑髮長長的人魚,因而作此畫。[1]

翌年的《西湖之夢》,據其短歌,貧窮渡過一生的生母曾經說過要遊西湖的心願,[2]得知其創作動力源自畫家對母親的思念。母子伴遊西湖之渴望衍生而來的,是幻想中的勝景。畫面水波蕩漾,樓閣亭臺,母儀優雅,雛稚撲蝶。青紫短線,塗抹出超現實景象,是母親呢喃,兒子記掛的悠遠的夢。

畫家環繞著對秀子夫人的情愛所展開的歌、畫創作,成雙成對,且數量眾多。1971年6月的《豆腐》,描繪夫妻二人最後一次共進晚餐的食物。切好的豆腐裝在盛滿清水的青花瓷碗,光潔的砧板上放著刀與棕刷。傾斜的砧板將畫面一分為二,斜擺的刀柄懸在砧板邊緣之外。構圖呈顯強烈的不安定感,透露妻子再次入院,畫家內心的惶恐:「跟我妻 是最後的晚餐了 這張畫的豆腐 思念不盡」。[3]豆腐原是常見食材,然而妻子罹癌,平日夫妻相處的細節顯得無比珍貴,每件物品無不充滿與妻子共同生活的記憶。

1974年,何德來將年少時的文章與詩作,以及《豆腐》、《無》等畫作、和歌整理成《私の道:何德來詩歌集》在秀子夫人逝世週年忌日出版,獻給亡妻。

在這人世間 沒想到有這麼嚴重的
寂寞感 妻死去不在了

加添於四十五屆新構造展出作品「無」。一九七三.三.二六[4]

何德來喻妻,宛如盛開大地的奇珍⸺曼珠沙華。1973年妻子過世不久的思念之作《曼珠沙華》,描繪水池般的黃綠花園剪影,以抽象筆觸與色彩編織夢境。向後展開的紅色捲曲花瓣及突出的花蕊,挺立於逐漸枯黃的綠葉間,猶如妻子依舊相伴左右,呼應短歌:「這個秋季 像似有心的石蒜花(曼珠沙華)陪我跟懷念亡妻的我 一起寂寞一九七三.九.一九」[5]畫家餘生,藉著畫筆、書寫與短歌傳達無盡的愛意與思念,相伴相依的40年歲月,秀子的聲音,秀子的眼神,如曼珠沙華般綻放。[6]

註解

  1. ^ 《我的路:何德來詩歌集》,頁140。
  2. ^ 《我的路:何德來詩歌集》,頁83。
  3. ^ 《我的路:何德來詩歌集》,頁17、129。
  4. ^ 《我的路:何德來詩歌集》,頁17、129。
  5. ^ 《我的路:何德來詩歌集》,頁133。
  6. ^ 《吾之道續篇: 何德來詩歌選》,頁40。
《曼珠沙華》,未紀年,墨、紙,36.35×6.1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圖片
《曼珠沙華》,未紀年,墨、紙,36.35×6.1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曼珠沙華》,1973,油彩、畫布,72×91cm,家屬收藏-圖片
《曼珠沙華》,1973,油彩、畫布,72×91cm,家屬收藏

象徵符碼

從寓意、隱喻出發,何德來繪畫宇宙中的象徵符號,以「月亮/太陽」這組彼此互偶往復,形成意境的對照,最為深刻雋永。無論月亮或太陽,夜或日的主題,往往具有多重的象徵意涵。

作為故鄉的臺灣,是何德來作品恆常的母題。月夜,是情緒奔馳、停頓、躊躇之際,不時湧現圖像衝動時,畫家用以穿引情感的基點。幼時,他認真地想像,假若連結了20支竹竿子,就會達到那個月亮。[1]1932年青年時期,木板畫上的《月》,以直幅展示高懸空中,蜘網般散發溫暖光暈的月,那輪廓酷似臺島。1958年的《吾之生》,是襁褓的自畫像:藍衫的母親溫柔懷抱圍著肚兜的嬰孩。母子體態壯碩,飽含幸福,是一種概念化、理想化的團圓情境。畚箕、鋤頭、搖籃、牆上「敬神」、「愛友」的對聯,述說著畫家的童年。油燈的光暈,為屋內人與物染上金黃的基調,或許暗示稻穗的成熟。窗外,月下河川,洗衣人物,彷彿牆上的油畫。室內的燈光與窗外的月光,予人溫柔乃至聖潔之感。正如畫家的詩境:

跟母親在一起 那是很久以前的回憶 故鄉 淡文湖的雨 淡文湖的月
月亮 走到哪裡都會跟隨著來 好像 我溫柔的母親一樣
[2]

註解

  1. ^ 《我的路:何德來詩歌集》,頁44。
  2. ^ 《我的路:何德來詩歌集》,頁50、100。
《吾之生》,1958,油彩、畫布, 130×194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圖片
《吾之生》,1958,油彩、畫布, 130×194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月明》,1963,油彩、畫布,72.5×91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圖片
《月明》,1963,油彩、畫布,72.5×91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1964年《五十五首歌》以生於臺灣而長於日本為主軸,展現故鄉與異鄉的對話。將1963年《明月》、《月明》的月海,在《五十五首歌》中轉換為詩文構成的漫天星斗。左下角的緩丘意象,令人想起他的出生地淡文湖。那裡在海岸與淺丘之交,地形像隻淺盤,陸地是淺淺山巒,海是故鄉與外面世界的連結。因之,淺丘月夜的圖式,成為何德來心象風景的符碼。兒時記憶,母親溫柔的懷抱,月光聖潔的撫慰,無不帶來安頓。藉著鄉愁與悲憫,畫家將自身置於天地間,向生命的原點致敬。「月」是出生地、母親、故鄉臺灣,也是宇宙的溫柔懷抱。

太陽畫題也指涉多重的象徵。1951年《夕陽鐘聲》,燦爛夕陽裡老僧敲鐘的剎那,大畫面籠罩在金黃色的光芒下,同色系的金黃與紅紫表現光影對比,老人、影子、銅鐘、拱門,太陽光輪與海水般的水平線條,形成強烈的明暗。雖是單色調,卻彷彿鐘聲在宇宙迴響。畫家藉由太陽與人物的結合,寓意人生。油彩畫布背後是一曲和歌:「諄諄地教誨我 紅紅的夕陽 沉入西方去了」。對照《吾之道》,剪影般的人物背對觀者,正面迎向太陽,男子跨步的立字形構圖,表現堅毅決然的姿態,應是畫家的自我宣示,追求永恆的理想,永不回頭。亦呼應其短歌:「今日終了 毫不後悔 明天的日子 也要繼續走下去 吾之道」。

如果將1954年《五十五首歌》連結對比同一年,相同巨幅尺寸的《日本》,兩作彷彿解讀畫家心靈的通關密碼,映照出何德來心中「故鄉」與「家園」的象徵意義。兩件的表現形式迥異,前者像水墨書畫,後者似黃綠的裝飾壁畫。《五十五首歌》,星空月光下的淺丘,遙應《日本》太陽輝照下的富士山。臺灣、日本兩地皆是給養他藝術生命的沃土。

太陽輝照處、星月微笑處,我的心之故鄉

本文認為,何德來藝術世界的一大特色,是繪畫與文學的共鳴。倘以東亞美術史為背景思考他的創作,雖非直接承襲東亞漢文化圈固有的詩畫合一傳統,卻能憑藉現代繪畫的學院式訓練與在野的前衛語彙,而華麗地轉身,演繹其精神。如其和歌所展現的剎那之永恆,其繪畫亦往往具有相同的超越性。
 

《夕陽鐘聲》,1951,油彩、畫布, 162×130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圖片
《夕陽鐘聲》,1951,油彩、畫布, 162×130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日本》,1964,油彩、畫布, 130×194 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圖片
《日本》,1964,油彩、畫布, 130×194 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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