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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建忠訪談

An Interview with Liao Chien-Chung
藝術家特寫 廖建忠-圖片 藝術家特寫 廖建忠-圖片

廖春鈴(以下簡稱「鈴」):去年年底毓繡美術館的「現場:廖建忠個展」,你以特有的「表面工程法」與「假裝學」魅力,迷幻了我們的眼睛。如此細緻的木工技法靈活運用在創作中,或許與你多元斜槓的工作經驗有關。透過此次訪談,請與我們經驗分享,如何在藝術與現實兩頭取得平衡,堅持走自己的路。

採訪、整理| 廖春鈴 Liao Tsun−Ling 臺北市立美術館助理研究員

廖春鈴(以下簡稱「鈴」):去年年底毓繡美術館的「現場:廖建忠個展」,你以特有的「表面工程法」與「假裝學」魅力,迷幻了我們的眼睛。如此細緻的木工技法靈活運用在創作中,或許與你多元斜槓的工作經驗有關。透過此次訪談,請與我們經驗分享,如何在藝術與現實兩頭取得平衡,堅持走自己的路。

林晏 Lin Yen 藝術文字工作者 受訪、圖片提供| 廖建忠 Liao Chien−Chung 藝術家 採訪時間、地點| 2021年01月14日臺北市立美術館 2021年02月04日藝術家工作室

一切的源頭

廖建忠(以下簡稱「忠」):一切的源頭是我不喜歡拜託別人,喜歡什麼都自己來。凡事靠自己的草根性格,影響著一路以來的創作風格。這樣的個性導致我在找工作、參展的方面上,也都是處在被動的狀態。大概唯一一次主動就是成立公司,因為那時文化部「圓夢計畫」必須以有限公司的名義申請,「外口制作」因此創立,後來成為我專門製作手工傢俱的個人品牌。起初是因為我親手做了張桌子給自己使用,朋友看到覺得不錯,便要求也幫他做。就這樣陸陸續續接到訂單,好像慢慢有了口碑,便順勢經營下去了。

林晏(以下簡稱「林」):談到「外口制作」,使我想到2015年很特別的「外擴聲響」一展。你並非以一貫擅長的「表面工程法」示人,而是將手作傢俱當成展品。傢俱業看似是你在藝術路上的岔離,卻是謀生層面上的必要勞動。你透露創作和做傢俱的勞動狀態其實十分接近,也都是以相等認真的態度去對待,為何人們總是認為現實技能的位階遠比不上藝術?當時你似乎很想要翻轉這樣的概念。

外口制作出品之傢俱形象照,2015,劉和讓攝-圖片
外口制作出品之傢俱形象照,2015,劉和讓攝

忠:先來談促使「外擴聲響」展覽的出現,要回溯至2012年,劉和讓在汐止租了個空間叫「mt. black」,裡頭發生的「伍眾會計劃」,是2012至2016這五年間,劉和讓、詹士泰、秦政德、我、李若玫,五個藝術家用一種協力的方式輪流舉辦個展,集結而成的結果。合作過程就是我出傢俱當成展品,劉和讓幫我拍攝精美的傢俱形象照,因為他本身是攝影專業。其實某種程度上來說,我認為「外擴聲響」的展出定位,應該算是一場品牌的發表會。到後來我不太去多談「外擴聲響」,是覺得自己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把現實拉到比藝術高的位置,因為藝術確實還是有它純粹、特殊的地方。以前讀國立藝術學院(以下簡稱「北藝大」)時,我常問陳愷璜:「我們要把現實放在藝術的哪個位置?」他每次回答都一樣:「藝術沒有這個問題。」意思是藝術是藝術的問題,現實有現實的問題,你必須要去判斷問題的迫切性到哪裡。我對現實感很重,又不是可以到處拜託、依賴他人的個性,所以首先一定要經濟獨立。後來之所以會這麼斜槓,可以說都是因為想要解決當下的生存問題。

林:不過看起來你的創作脈絡,還是跟自身一些現實工作的經驗息息相關。

忠:我的《貨車箱》系列就是很好的例子,我做了很多扇貨車箱門,當成是畫布的概念。因為現在要我畫圖在畫布上會有點害羞,所以想要不小心、不落痕跡地畫在別的地方。選擇以此方式呈現是因為在開車時,經常會看到貨車箱後門,頗感親切便借用之。這系列持續進行中,最近在想或許可以把自己曾經做過的斜槓項目畫在上面,因為這些工作的性質有些差距,拿來相比會很荒謬,強烈呈現出為了討生活的跨越狀態。

鈴:將現實感與藝術性巧妙融合討論,這樣的敏感度是少見的。你是何時開始對藝術產生興趣的呢?

忠:開始想要接觸藝術是高中時期,某個時間點我突然開始思考畢業後要幹嘛,就決定去念美術系好了。我跟陳浚豪是師大附中的同學,我們這屆只有普通班,下一屆的崔廣宇他們才開始有美術班。陳浚豪得知我跟他一樣想要考美術系,就一起去美術班上課。因為太久沒畫畫了,底子完全不行,看到崔廣宇畫圖可以畫得跟照片一模一樣,就覺得:「這人是什麼鬼啊?」

美術班上課一個禮拜只有一堂,進度太慢。剛好在學校公車站牌附近有家畫室,我就撕廣告傳單的電話去連絡。畫室老師是兩個復興商工畢業的,看到我穿師大附中的校服就說:「你來幹嘛?」我說:「我想考美術系。」他們回:「臺灣沒有美術系好唸。」因為他們都在搞達達,非常前衛,但有點瞧不起臺灣的藝術。結果姚瑞中在旁邊尷尬咳嗽,他們幾個是復興商工的同學。後來開玩笑奚落在北藝大唸書的姚瑞中:「好啦!北藝大勉強還可以。」

《貨車箱DH−4827》,2009,木材、塑料,175×148×10cm-圖片
《貨車箱DH−4827》,2009,木材、塑料,175×148×10cm
《貨車箱DH−4827》草稿-圖片
《貨車箱DH−4827》草稿

我在畫室常聽到他們在爭論藝術。姚瑞中罵他們太愛空談,覺得如果缺乏策略性作為,藝術就動不起來。反之,他們也會「譙」姚瑞中太目的性、不純粹什麼的。我在旁邊就想說:「靠!我現在是要考大學,讓我好好練一下素描,你們現在講這些觀念要幹嘛?」現在回憶起來其實還蠻有趣的。

總之,北藝大成為我的唯一志願,計算了一下,發現學科成績只要超過300分,基本上就一定可以進北藝大。師大附中普通班的模擬考成績,沒有人分數比300分還低啊,只要不考全校最後一名,基本上念美術系沒有問題。可想而知瞬間高中就過得很開心,當其他人正在水深火熱拚400多分上臺大時,就覺得自己的選擇是對的。

鈴:當時念北藝大要幾年?你主修的組別為何?

忠:我們念5年。其實那個年代我覺得相對單純,學生去念比較沒有想太多,基本上就只是想學藝術而已。我們一群人都選油畫組,因為選其他像雕塑、版畫、水墨等技術導向的組別,到頭來還是被形式綁住。再加上當時其他組別師資相對傳統,沒有油畫組老師來得開放性高,比較不會管你要幹嘛,所以自然而然大家都選油畫組。

不過上了陳愷璜的課,受他那套「藝術作為某種改變的力量」概念啟蒙後,從此我就不太畫圖了。因為再會畫圖、再有天分都沒有任何意義,最多只能表現出你是一個藝術家而已。可是你的藝術能為這個世界帶來什麼改變?不可能。所以首要觀念是直接先把藝術這件事情打破!當你接受這樣的概念後,自然而然同學間就會出現分類,有些人覺得傳統美術才是正道,這種激進的當代藝術是胡搞瞎搞,這種氛圍下就會知道誰跟你站在同一國。

 

國家氧

林:「國家氧」成員們大概就是屬於同一陣線的!請談談你們在怎樣的機緣下認識並開始進行活動。

忠:「國家氧」是由邱學盟、歐佳瑞、葉介華、李基宏、賴志盛和我組成的六人團體,相識起點是我們大二時都有選修陳愷璜的課,但真正開始有實質接觸是基於「關渡藝術節」與「迪化老街再造」兩個工作案子,合作中就保持一種默契。1996年我們在三芝弄了個叫「交互作用.試驗」的工作營,才開始真正一起玩藝術。

「國家氧作品發表I」基地,位於昔日台北縣八里鄉水雲山莊5號-圖片
「國家氧作品發表I」基地,位於昔日台北縣八里鄉水雲山莊5號
「交互作用.試驗」文宣,1996-圖片
「交互作用.試驗」文宣,1996
「國家氧作品發表I」文宣,1999-圖片
「國家氧作品發表I」文宣,1999

林:你們是怎麼找到三芝這個地方?

忠:那個地點最早是一位叫張力山的學弟,他很猛,需要空間就去北海岸找。後來發現一個廢棄紡織廠,想辦法打聽屋主是誰後,以自己是藝術系學生、需要地方創作為由,說服屋主將空間便宜租給他,他可順便幫忙看管此地,不被一些不良少年或流浪漢來霸佔。「交互作用.試驗」的場地就由張力山提供,紡織廠大到嚇人,規模大概跟華山差不多。我們在那裡住了二個多禮拜,白天睡覺、下午做作品、晚上喝酒聊藝術。

林:「交互作用.試驗」有來自其他不同領域的人士,一起參與其中?

忠:對。因為那時候想做一些不太一樣的嘗試,我們有找陳明章、吳朋奉、莊普、黃春明等這些跨領域圈子的人一起交流,像「後八」的幾個學弟也有來參與,但他們沒有住在那邊,實際住下來的就是我們班那幾個人,也就是後來的「國家氧」成員。當然那時候我們還沒組「國家氧」,但隱約那六個人已經被選出來了。「交互作用.試驗」結束後,我們就急匆匆地去當兵。想說趕快把兵還完就自由了,自由後要幹嘛再說。

當兵二年彼此都沒聯絡,退伍後覺得時間到了,就吹集結號,1998年正式以「國家氧」之名開始活動。當時我還在八里渡船頭附近的舞台道具公司工作。1999年2月,我們在工廠附近找到一間廢棄民宅,就是八里水雲山莊,「國家氧」第一次正式發表就在那裡發生。

林:一群人前進廢墟創作,說實在這件事情很浪漫,因為終究沒有多少人真的看過這個展覽。加上廢棄的建築民宅或工廠多少瀰漫著死寂的氣息,隱身於此時,會有種避世的感覺。

忠:而且這個地方不是一個有歷史的廢墟,只是個廢棄空間,我們就用一種侵入式的方式在那邊做我們認為的藝術。沒有簽約的動作,也毋需復原。總之,我們試著想讓藝術以一種更獨立的姿態跟力量展現。

當時很有衝勁,我們自己印邀請卡,主動約人來看展,因為八里交通不方便,我們甚至還要去關渡載人來看。記得那時候陳志誠好像只有晚上有空,因為廢墟沒有燈,所以成員們就拿著手電筒照作品給他看。

林:「國家氧作品發表I」你做了《漂流物》跟《藍色的房間》,請談談這兩個作品的發想跟創作過程。

忠:成員們對於「國家氧作品發表I」的共識,是採取一種現地製作、因地制宜的方式去處理。我在做《漂流物》的原先構想是在還未整治、垃圾非常多的淡水河,找出一個人生活所需的各種物品擺在廢墟房間,象徵依河生活的日常,嘗試與淡水河旁的廢墟空間形成連結。實際操作中讓我發現,自己並非那麼堅定的藝術家,我所謂的堅定,就是為了藝術不計一切堅持到底的那種態度。因為收集物件並沒有想像中這麼容易,除非將創作時間拉長至好幾個月,也許還有機會,但在短時間內從河裡撈出那麼多樣性的物件是困難的!我怎麼撿就是安全帽跟一堆瓶瓶罐罐,不會漂浮的東西基本上就會沉入河底。結果認清辦不到當初的原始設定,便將方向調整成用撿到的物品,以文件檔案的形式概念去排列並塞滿整個房間。這些物件在淡水河中是隨機的、是散落的,說白一點就是一堆垃圾。可是當我把這些東西撿起來置入廢墟空間內,有秩序地分配跟安排,卻會形成一種詭異的儀式性氣氛。

另一件作品《藍色的房間》,起因是廢墟中有個房間正準備整修,水泥、砂石、工具等材料皆已備妥,卻不知何故工程便停了。在時間的積累下,所有東西滿佈灰塵,呈現已閒置N年的狀態。我希望透過比較簡單的動作,有效把凝結的時間感暫留下來。後來我採取的手法是將整個空間與內含的所有物件,全部噴一層藍色水泥漆,形成整體集中的均質化樣態。

《漂流物》,1999,裝置,八里水雲山莊「國家氧作品發表I」展出現場-圖片
《漂流物》,1999,裝置,八里水雲山莊「國家氧作品發表I」展出現場
《藍色的房間》,1999,裝置,八里水雲山莊「國家氧作品發表I」展出現場-圖片
《藍色的房間》,1999,裝置,八里水雲山莊「國家氧作品發表I」展出現場
《機車人生》製作過程紀錄-圖片
《機車人生》製作過程紀錄

《漂流物》、《藍色的房間》算是我早期比較浪漫的作品,後來就覺得⋯⋯我這個人那麼粗魯,還是別走這個路線好了。

林:的確感覺早期的你是比較詩意的表現方式,跟後來的作品是風格截然不同。

忠:對我來講,如果你是個「豎子」,你的作品最好還是要帶有一點「豎子」的感覺。創作不是要比誰做出最厲害的作品,也不是要超越、要炫技什麼,我喜歡的創作態度比較是如何把自己真實的樣子表現出來。舉例來說2008‒2009年間我想拍《機車人生》道路衝突版,結果發現自己根本就貪生怕死,也不敢反抗權威,警察稍微大聲一點就怯懦了。

本質上我當然是反權威,但在面對權威時,其實還是被恐懼支配。這大概只有真正底層的人才有辦法理解,為什麼人在面對權威時會沒有辦法對抗?因為那不是一個浪漫的童話,而是現實。在這種情況下,《機車人生》道路衝突版被捨棄不用,改成較為輕鬆的廣告版本去處理。因為如果作品超過創作者的本質太多,我覺得壓力太大、負擔不起,所以較傾向將作品做得像自己真實的樣子就好了。

林:「國家氧作品發表II」在同年5月緊接著進行,如此密集的展覽原因為何?

《機車人生》,2008‒2009,裝置、錄像-圖片
《機車人生》,2008‒2009,裝置、錄像
《禮物》,1999,裝置,新樂園「國家氧作品發表II」展出現場-圖片
《禮物》,1999,裝置,新樂園「國家氧作品發表II」展出現場
《我的收藏》草圖-圖片
《我的收藏》草圖

忠:那時展覽地點在新樂園,只要繳交四萬多元的費用就會有檔期,我們其中一位團員因拗不過在裡面工作的學姐拜託,所以幫忙填了一檔。新樂園的空間其實沒有很大,我們六個人同時去展覽會有點擠,所以就三個人分一組,各組展出兩個禮拜。

為了此展,我花一個月多的時間環台一圈,事先聯絡念書、當兵時期的朋友,跟他們說明我要做名為《禮物》的作品,除了用拍立得紀錄人影,也需要他們給我一件紀念物帶走。記得有個朋友請我喝咖啡,飲畢後就把咖啡杯拿走,當時杯中的咖啡污漬便也隨之保存下來。後來我把收集到的物件與照片裝進自製紙盒,算是有點封存記憶的概念。

林:是每一件物品分別裝在不同的盒子裡面?

忠:對,所以我做了三個架子上面擺滿紙盒,觀眾可以打開盒子看裡面是什麼。這樣充滿浪漫情懷的作品,或許有點關係美學的味道,其實這是銜接我大學時的創作路線。畢業製作時,其中一件作品《我的收藏》的發想,是由於生命中有太多「丟掉可惜,可是不丟掉又不知道要幹嘛」的窘困,以此發想把作品用一種遊戲的方式,把這些東西全部封罐留存,並且將東西的來源記錄在標簽紙貼於瓶上,有點像是把一些記憶封印起來的感覺。另一件作品是《剪頭髮》,一方面是我想要搞怪表現一種判逆的性格,另一方面是想要紀錄時間的變化,便用頭髮的生長與剪去長度去表現之。

左圖:《我的收藏》,1996,裝置;右圖:《剪頭髮》,1996,行為表演-圖片
左圖:《我的收藏》,1996,裝置;右圖:《剪頭髮》,1996,行為表演

團體戰的叛逆情懷

林:除了「國家氧」,還有崔廣宇等人組成的「後八」,以及高俊宏他們的「阿咘通」,這股以團體形式進行創作活動之風氣,似乎在90年代北藝大學生群中蔚為風潮?

忠:我覺得都跟陳愷璜有絕對的關係!他一直與學生強調要打團體戰,灌輸做藝術必須得集結,才會形成力量,單打獨鬥是沒有任何效果的。在那種情況之下,我們都有那樣子的念頭,思考如何透過團體戰去創造一個新的藝術潮流。我們這屆「國家氧」,其實就是男性沙文團體,又像彼此結拜的兄弟會。一群狐群狗黨聚在一起抽菸、打撞球、聊天,然後再聊一些藝術,做什麼都很開心。下一屆「後八」他們也是,到高俊宏那屆之後,好像組團體的風氣就逐漸薄弱了。

鈴:什麼原因導致團體戰策略開始式微?

忠:我覺得跟學生有關係。北藝大那時每班就三十幾個學生,沒有像現在這麼多人,所以那三十幾個人會決定那一屆的整體狀態。若沒有特別突出的學生,整體風氣就帶不起來。不過若是當屆有天分的學生很多,個體性就會冒出來,大家也不一定要以團體的形式去闖蕩。除此之外,師生間的關係也是變因。我們念書的年代,北藝大的老師們還沒拿到太多資源,主要還是隸屬公部門的師大美術系掌握權力。所以我們跟老師之間比較像是平行合謀,老師也會想說到底怎樣才能使大家能一起突圍而出。

鈴:陳愷璜除了傳遞組織團體戰的實質策略外,你們在精神觀念上是否也受其影響?

忠:我印象最深刻陳愷璜第一堂課,初見面,陳愷璜操著台語說:「恁後擺敢有要做藝術家?」我們當然點頭說有。「好!按呢你這馬就是了。你也毋免叫我『老師』,叫『前輩』就好。」他給的觀念是「藝術」是一個自我選擇的問題,你選擇當藝術家,你就是藝術家,而不是別人賦予你的頭銜。

陳愷璜等於是帶我們跨過一個界線,所以我們那一票人在班上很狂妄。班上其他同學會覺得我們圖畫得那麼差,什麼都不會,都在搞東搞西,到底在囂張什麼?

老實講他對我們影響就是這個部分,其他東西大部分我們其實也聽不太懂。不過也多虧陳愷璜的介紹,讓我們能結識謝德慶。高中時期因為畫室老師的介紹,我開始知道謝德慶這號傳奇人物。結果後來竟然有機會可以結識成朋友,雖然我一直以「鐵粉」自居。初次去謝德慶的紐約工作室拜訪,空間很大,他從老遠的地方跑過來,雙手握著我的手說:「你好!我是謝德慶,叫我『慶仔』就可以了。」就這樣開始往來,他回臺灣會安排一段時間在台北跟我們碰面,1999年底他在紐約發表作品《十三年計畫》,當時我就站在他的作品前面當工作人員。

鈴:謝德慶之於「國家氧」成員們,在藝術創作上有何啟發?

忠:對我來說,謝德慶是個精神指標,幫助我確立了創作方向,以及對藝術的一種嚮往,就會覺得藝術要這樣走才對。至於繪畫方面,就交給別人展露天分與才華吧!那不是我的路徑。

在談論藝術的過程中,謝德慶提點我們兩件事情:第一是「實踐」,就是不管怎樣,藝術家必須要實踐自己的理念,必須將想法付諸行動,不能光說不練,作品沒做出來都不算數。第二是「自然性」,他所謂的自然性,就我理解是指要認同你是什麼樣的人,你就會做出什麼樣的作品。

謝德慶意志力強大,邱學盟大概受他影響很深,非常堅持創作發想後,不能有一絲絲妥協,必須得要準確實踐,才算是真正地完成。這點跟我很不一樣,剛剛也有談到,我常常在創作到達某一階段時,就會開始退卻、軟弱,想辦法用替代方案去解決。以前也曾因此責備自己,覺得自己怎麼這麼沒用、這麼弱。可是後來了解「自然性」的概念時,我突然獲得解套。這樣反而很好,就是呈現自己最真實的狀態。

伊通公園「Arther」展場現場,2000-圖片
伊通公園「Arther」展場現場,2000

林:2000年「國家氧」受伊通公園邀請展覽,中間發生有人退團、全體成員不出席開幕等事情,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是怎麼發生的?

忠:其實「國家氧」與其說在意藝術,我覺得那時候我們更在意自己在藝術的位置。因為非常怕被收編,落入「你想要糖果,就得聽話」的規則裡頭,整個團體呈現很叛逆的狀態。當時我甚至覺得,只要作品獲得這六個人認同,對我來講就算成立,所以曲高和寡是很必然的事情。1999年「國家氧」經歷兩次發表,被莊普跟姚瑞中注意,2000年就找我們去伊通公園做個發表。結果誰也沒料到,此展竟成為「國家氧」改變的一個轉捩點。

敲好伊通檔期後,成員們徹夜長談,葉介華提議展覽名稱就叫「Arther」,將「other」跟「art」混在一起自創出新字,並把「Arther」定位成一種藝術以外的某種可能性。討論到最後,我們決定要在伊通的空間裡面,再做出一個空間,並以最少的可能性去接觸這棟建築物。計畫用幾條鋼索懸吊出一個地面懸空的空間,裡頭放置一張撞球桌,再做個外掛樓梯,使人能從伊通的外部進到那個空間。我記得當時預設兩種操作設定:一是展覽期間,觀眾可以進入此空間,前提是若走畫廊原本的通道就只能在外圍看我們,觀眾必須走外掛樓梯才能進來我們的世界;另一作法是呈現一種更高傲的姿態,「國家氧」成員在空間內打撞球,觀眾只能在外面看,禁止進入我們的空間內。第二種做法或許也算是我們「要做藝術,但不進藝術圈」的宣言。

伊通不答應這個提案,覺得你們空間這樣亂搞,如果小偷從外掛樓梯進去偷東西怎麼辦?況且伊通的房子是用租的,房東也不可能允許這樣動刀動槍。那時我們就完全沒招了,討論後決定用一種抵抗、拒絕的方式去回應,但其中成員賴志盛並不同意這樣的作法而選擇退出團體。我們其他人在展覽前一天集合,每人拿100塊去買彩帶、氣球,把伊通的空間用得很像幼稚園的布置,貼完後就離開,開幕也沒去。這樣的結果得罪了圈內的一些人。

林:伊通「Arther」展跟前幾次「國家氧」發表不太一樣,此展是成員一起共同去完成一件作品,之前似乎是專注於個人創作,以比較像是聯展的形式進行。

忠:確實之前比較是各做各的,終究還是會有種比較像聯展,而不像一個團體的感覺。所以原本成員們打算藉由「Arther」展,以團體為單位一起做點什麼,比較像是一種行動宣言。

但關鍵還是在於每個人本來想法都不一樣,當然我們可以共同創作幾次,但其實大家都心照不宣,知道自己真正想做的東西不是這樣,最後呈現的作品都是折衷後的結果,創作過程中也不盡興。後來2005年簡子傑找我們參加南海藝廊的「每一次」展,我們又回到各做各的的狀態,不過那時我們也沒有再用「國家氧」團體名義參展了。

鈴:不再以「國家氧」團體活動的原因為何?

忠:若定要說發生什麼具體的事件影響,大概是賴志盛不太接受我們在「Arther」展消極抵抗的方式,所以他就退出「國家氧」。其實大家都沒明說,展覽後就假裝沒發生過這件事情,我們還是一樣打撞球、一樣聊藝術,但就不會再去說「國家氧」接下來要幹嘛,某種程度就代表「國家氧」解散了。因為無論如何,每個人對藝術的意志都是不一樣的,只是當下好像這件事情非得一定會發生,也因此我們就跟藝術圈保持了某個距離,也不再視創作為那麼理所當然,等於算是離開臺灣藝術的圈子。

直到2008年才真正覺得應該要原諒自己了,再回頭來做藝術,也不是用團體的方式進行,而是以個人名義。現在我跟賴志盛、李基宏還有持續發表,我們運氣算不錯,因為沉潛了很久,突然才又出手,得到的結果其實都還蠻正面的。像是我去申請巴黎西帖藝術中心駐村,那時候四十幾歲了,評審問說:「你是第一次申請駐村?怎麼會想要這個時候來?」我就回:「因為我覺得好像再不來會來不及。」結果就通過申請。

「國家氧」另外三位成員基本上當老師的、做設計的、開畫室的就較少浮出檯面。每個人所選的路都不同了,但找到適合自己的方向,這樣也很好,而且只要有機會,大家都還是會聚在一起。

國家氧,《黑幫》,微影像,2010;(左起)邱學盟、李基宏、葉介華、廖建忠、歐佳瑞、賴志盛-圖片
國家氧,《黑幫》,微影像,2010;(左起)邱學盟、李基宏、葉介華、廖建忠、歐佳瑞、賴志盛
國家氧,《糙》,行為,2001。《糙》文件展出,華山藝文特區「Co2台灣前衛文件展」,2002;(左起)廖建忠、歐佳瑞、李基宏、賴志盛、邱學盟-圖片
國家氧,《糙》,行為,2001。《糙》文件展出,華山藝文特區「Co2台灣前衛文件展」,2002;(左起)廖建忠、歐佳瑞、李基宏、賴志盛、邱學盟

鈴:其實之前活動的種種努力跟累積,大家默默還是都會看見的。從藝術歷程來看,在「國家氧」活動時期,創作記錄與作品比較沒有以一種實質、具體的形式留存下來,你們好像也刻意不參加當時的藝術競賽跟活動。經歷一段沉澱期後,才開始以個人的名義,用相對積極的參與重新出發。

忠:我們的觀念是每個人都在做符合自己自然性的藝術,這有什麼好比的?如果今天我跟你比,結果你得獎了,代表我整個人都輸你,是這個意思嗎?這種機制我們都不認同。當初取名叫「國家氧」,是因為除了我們那個年代沒有太多當代藝術資源外,其實某種程度也是在諷刺藝術不應該讓國家養。所以我們基本上不投補助,也非常排斥比賽。

後來我從藝術遊走徘徊的狀態,慢慢回到一個踏實的地面上來。因為年紀大了,那種反叛、妄為都會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感受到身體上的能力越來越不行,便迫切需要一種穩定或保證的狀態。老實講,要我叛逆一輩子,我覺得太可怕,因為結婚了,也生小孩了,用句老話來講就是:「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你的小孩想」。所以後來有比較大型的個展要處理時,也試著去投創作補助。

 

藝術/現實

鈴:或許跟大環境風氣有關,在很多人心中可能會覺得,假使面臨環境被破壞、世界要毀滅了,藝術對社會還有存在的價值嗎?藝術還可以像以前那樣高高在上、無可侵犯的自成一格嗎?

忠:我因為工作的關係,三教九流朋友很多,也認識一些很傳產的人,不會只侷限在文化圈,大概因此會想要回頭檢視藝術憑什麼這麼理所當然。

我比較不以為然的是藝術圈中的某種階級遊戲,傳統機制下將藝術家分為高級的跟低級的、有名的跟沒有名的、天才的跟廢物的,那我就很好奇今天假如你不是天才、不是天生浪漫的藝術家樣,那是不是就不要做藝術了?我自己在設定上就是一個普通人如果要做藝術,還有什麼藝術可以做?或者是說,如果作品沒有包含既定印象中藝術應有的那些元素,如何還能成立?我目前就是比較在這樣的路線上走著。

林:剛剛聊到由於工作的關係,你認識許多不同領域的朋友。除了經營「外口制作」傢俱公司外,我們對你其他的斜槓經驗也很是好奇。

忠:這是還蠻有趣的過程。我退伍後面臨現實生存的問題,起初先在北藝大做計畫案助理,後來經人介紹去舞台道具公司打工,時薪150元,其實做得還蠻愉快的。有次我很專注做一個香爐,因為觀眾在台下的角度視線,老闆一開始就先交代道具做一半就好。但我想把道具質感再做更好時,老闆便過來制止:「建忠,這種程度就夠了。我跟你說,第一排觀眾離這個道具起碼有5到10米,所以道具你後退5到10米看是OK的,就不要再繼續做下去。」他的意思是說,因為你是領時薪的,繼續做下去就是浪費他的錢,道具就算做得再好,觀眾也看不清,所以是沒有意義的。我一直很糾結,因為沒把東西做完很不痛快,覺得這條路好像不是我想要的,就萌生想要離開的念頭。

製作FRP保麗龍模型之工作照-圖片
製作FRP保麗龍模型之工作照
製作中的木工雕刻模型-圖片
製作中的木工雕刻模型
《堆高機》製作過程紀錄-圖片
《堆高機》製作過程紀錄

大概做半年後,遇到陳志誠1999年在弄「台北‒巴黎:複式世代」展覽,參展藝術家之一的崔廣宇當時還在當兵,分身乏術下找我代替他去巴黎佈展一個月。藉此機會就跟老闆說我不幹了,老闆回說:「我知道你其實不會做很久,但沒想到這麼快。」從巴黎回來之後,有朋友找我繼續去做舞台道具,所以曾短暫出來接案。但這個圈子很小,排外性高,就有點被同行排擠、找麻煩。加上我本來就沒想待在這個圈子,所以做過幾次之後就沒再做了。這段經驗也導致我後來都不太看表演藝術,因為舞台道具必須待在表演場內製作,因此常會被迫看同一齣戲好幾十遍,麻痺後反而無法沉浸在表演藝術的氛圍裡面。每次嘗試去看劇反而職業病發作,亂想表演途中後台正在發生什麼事。

不過還是要過生活啊,後來有人介紹我做百貨公司的櫥窗道具,也有朋友看我有木工技術,便跟我訂做傢俱、做室內裝潢。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削保麗龍的公仔模型,讓玩具廠能夠翻成FRP(玻璃纖維強化塑膠)。有時開車經過高速公路休息站,不經意發現門口擺放的大型公仔,那個公仔的原模就是我刻出來的。其實一直以來工作就很被動,人家找我做,我有時間就接。從2000年到現在這20年間,我大概就是維持一邊接案、一邊做創作的來回狀態。

林:你有個蠻特別的經歷是幫許多藝術家做代工,這是從何時開始的呢?之中有沒有發生什麼有趣的故事?

忠:其實工作都混雜著做。我可能左邊在做櫥窗,右手去弄FRP,同時間又在幫其他藝術家代工,差不多都是2000年左右開始。像是崔廣宇、王雅慧、郭奕臣、何采柔、賴志盛都找過我,他們創作發想後,技術層面就交給我來操作執行。近期何采柔去參加日本「橫濱三年展」的《搖欄II》,那個像搖籃的欄杆就是出自我之手。不只工藝方面,我也做過一些概念上的執行。崔廣宇2001年的《十八銅人.穿透系列,感受性》,他計畫整個人背對著我,我朝他丟東西,他要猜我丟的東西是什麼。執行到一半發現原本準備的瓶罐物件不夠砸了,停下來的話就無法達成錄像時間上的設定,我就隨機應變,在工作室看到像是電視機、電風扇什麼的,就通通拿來丟。拍完後他抱怨頭超痛的。

鈴:你為人所悉知的創作手法是將精準測量的等比木製主體,加上個人獨有的「表面工程法」,在木質面上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製造出不同材料的質地,唯妙唯肖地騙過眾人的眼睛。如此擁有對於材質上的敏感度,是否與你過往的工作經驗有些關聯?

忠:記得某次我想用木頭做出一台堆高機,需要測量實體機器,當時北藝大美術系就有一台,學校雕塑老師黎志文看我在量,說:「不用量啊!你就直接來翻模。」這個回憶可以帶到我想表達的創作理念。有人問,為什麼一定要用木頭做?為什麼不直接翻FRP或石膏?這其實牽扯到一種工作的行為,就好比問鐵匠為什麼不去用木頭完成工作?是一樣的道理。我採取的是一個我習慣的材料、我喜歡的工作方式。如果採取翻模的動作,思考的邏輯就是怎樣複製、拓印、分模,永遠只是在外表上的考慮。但我用木頭做的話,就必須去理解結構,想辦法分解,再進行重組。我覺得那是一種工作專業上的愉悅,所以才會選擇用木頭去做作品。

另外我做的不是木雕而是木工,而木工有分裝潢跟細木作,細木作要處理實木雕刻、做卡榫,裝潢則是用角料去搭出結構來,再封薄板,再用油漆去修飾,所以其實我的工法比較偏裝潢,一個殼狀的表面處理。有趣的是「表面工程法」一直進化最多的就是裝潢業。最近很流行工業風的牆壁,但不是每個房子都是水泥牆,所以有些木板隔間會漆上仿水泥的塗料,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是用「表面工程法」的邏輯在操作。我就是用畫的、噴的方式,或混和木屑、泥沙甚至是咖啡渣等來模擬砂石或鐵鏽的質地。

《堆高機》,2013,木材、塑料、金屬,360×110×235cm,非常廟藝文空間「2013年的表面工程法」展出現場-圖片
《堆高機》,2013,木材、塑料、金屬,360×110×235cm,非常廟藝文空間「2013年的表面工程法」展出現場
《怪手》,2011,木材、塑料、金屬,480×150×75cm,毓繡美術館「現場:廖建 忠個展」展出現場,2020-圖片
《怪手》,2011,木材、塑料、金屬,480×150×75cm,毓繡美術館「現場:廖建 忠個展」展出現場,2020
《怪手》,2011,木材、塑料、金屬,480×150×75cm,誠品畫廊「作為一種例外於現實的狀態」展出現場,2011-圖片
《怪手》,2011,木材、塑料、金屬,480×150×75cm,誠品畫廊「作為一種例外於現實的狀態」展出現場,2011

鈴:這勢必得經過不斷的嘗試實驗,才能精準發現替代媒材。

忠:其實只要保持敏銳的觀察力,你就會看到外面的世界。早期接案都是臨危授命,常有如履薄冰的感覺,懷疑自己這樣做到底行不行?必須不斷動腦筋去調整。在過程中發展隨機應變的實力,才有辦法去因應一些狀況做快速的修正。技術這種東西磨久了就會不斷精進,做多了就會有經驗。其實我的作品都不會有做完的一天,每次拿作品出去展覽時,我會把過往不是很滿意的表面處理重新做過,隨著時間變化,用更好的技術把它做得更逼真。現在唯一的敵人就是老花眼,真的!

林:近期最新個展「現場:廖建忠個展」,策展人許遠達談到你的作品主題常是機器、工具跟日常用具,是一種勞動階級回嗆傳統高端階級的美學。你的立場又是如何,請跟我們談談。

忠:我對於題材的選擇其實有兩個面向,第一個面向是一種崇拜,打小就對重型機械、挖土機、武器等等這些力量強大的東西很著迷。我八歲前住在台北大安路上的三合院,房子還是自家蓋的,因為爺爺跟爸爸是泥水匠。後來經歷早期都更,受人唆使賤賣房子,最後被迫搬家。親眼目睹一直居住的房子在一天之內全被拆除,變成廢墟,說也奇怪,我就開始對怪手的破壞力有種崇拜的心理情節。後來延伸至更進一步的概念,是因為怪手常被當作是暴力的、具破壞性的、甚至是可怕的負面形象,但我想傳達這些機器的本質並非如此。怪手內部被我模擬成血肉的模樣,從一種機械性拉到生物性的概念,指稱控制怪手的其實是人類血淋淋的欲望,以「大埔事件」來說,怪手簡直是開發商的象徵。

除此之外,我很喜歡選擇武器當創作題材,目的是想要表達戰爭發不發生都取決在CP值的高與低,當戰爭可以使某些人獲得最多的利益,戰爭就會發生,所以這是非常虛假跟荒謬的事。除此之外,我觀察到當我用木頭把武器做得越像,與實際武器形成激烈的對比性引人注意,藉此我所要傳達的理念,力道才會強勁。

林:「現場:廖建忠個展」展場內歪斜的電線桿,裂開的柱子,外面的草皮空間更有個摔壞的人造衛星,這些東西似乎是你表面工程法的一種更進階的模擬。對於空間的氛圍調性,你似乎也別有用心地經營一場幻境。

《美麗戰爭》,2009,木材、塑料、金屬,850×340×230cm,誠品畫廊「抬頭一看,生活裡沒有任何美好的事」展出現場-圖片
《美麗戰爭》,2009,木材、塑料、金屬,850×340×230cm,誠品畫廊「抬頭一看,生活裡沒有任何美好的事」展出現場
《摔壞的人造衛星》,2020,鋁、塑料、工業塗料,毓繡美術館「現場:廖建忠個展」展出現場-圖片
《摔壞的人造衛星》,2020,鋁、塑料、工業塗料,毓繡美術館「現場:廖建忠個展」展出現場
《裂開的柱子》,2020,木材、填充物、工業塗料,毓繡美術館「現場:廖建忠個展」展出現場-圖片
《裂開的柱子》,2020,木材、填充物、工業塗料,毓繡美術館「現場:廖建忠個展」展出現場
《3/2》,2021,木材、工業塗料,530×160×280cm,忠泰美術館「殘山剩水—我們的城市失敗了嗎?」展出現場-圖片
《3/2》,2021,木材、工業塗料,530×160×280cm,忠泰美術館「殘山剩水—我們的城市失敗了嗎?」展出現場

忠:「去藝術化」是我做作品的核心觀念,如果創作沒有在「藝術」的保護傘下,創作該如何成立?當初在毓繡跟許遠達討論時,就想把這次展出當成是一場幻術秀,脫離一般藝術的展覽脈絡。使自己的浪漫以一種當下的狀態,而不僅是流於藝術形式上的慣性表現。

毓繡一展其實算是某個階段已結束。首先是我的狀況也到了某種極限,不僅是超支的展出費用,還包括空間的能力,因為目前所做的作品都太過巨大,工作室也有點爆滿、負載了。所以是時候該稍微停一下,再思考其他的路徑。再來畢竟藝術是不進則退,必須不斷地鞭策自己,不能因為好像已經形成某種自我風格了,就停滯不前、繼續安逸,日子一久自己也會走得很心虛。

所以近期我比較多是嘗試讓作品消失、隱身在空間之中。2021年我在忠泰美術館「殘山剩水—我們的城市失敗了嗎?」展出新作《3/2》,嘗試做了跟他們空間一樣的樓梯,看似通往樓上的樓梯,走上去才發現哪裡都去不了,就想要玩這個概念。大家不管是不小心走上去,或者經過沒有走上去都無所謂,就是不太想要被刻意強調它是個作品。

林:最後,我想要問你如何保有不被生活現實消耗殆盡,還有持續有創作的欲望?

忠:我覺得不可能。

林:不可能?

忠:我覺得不可能是說,打擊一直不斷地來,現在我可以侃侃而談,是因為戶頭裡面的存款還是讓我有一點點安全感的數字,真的很現實。

鈴:讓你有些餘裕可以去做一些冒險。

忠:對,如果存款數字低到某種程度的時候,一定會很焦慮,覺得自己處在一個分水嶺。年輕時這種焦慮感特別重,因為工作不穩定。最近有個有趣的變化,當你自己在藝術上的名分越來越清晰的時候,那些傳產的朋友會變得有點不好意思找你,可能覺得找你工作有點大材小用或耽誤你。可是他們誤會了,其實做藝術的很需要現金。

因為清楚自己沒有堅強到能夠為藝術那麼毅然決然,所以常會在藝術與現實生存中有所掙扎。我在創作中談最多的其實就是階層的跨越,怎麼去創造階級流動的可能性?簡單舉例來講,我們不是要比有錢人更有錢,而是我們要跳出「錢」的遊戲規則。我的態度是若沒錢已經是事實,其實就已經輸人一截了,倘若因沒錢而感到難過就輸得更慘,所以我們不能因為沒錢而難過,只要知道沒錢這個事實就好了。我蠻幸運周圍還有一群搞藝術的朋友,他們會不斷提醒、鼓勵你,跟他們交往的過程中,對藝術也逐漸找到某種自信。不過他們也會虧我說:「你前幾天不是才說你不再做沒賺錢的藝術了?」這就像跟自己的愛人一樣,平常會小吵小鬧,可是在本質上還是愛得死去活來。藝術其實也是這樣,反正就是一場好夢!無論如何,到現在還能做藝術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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