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礦工的歸鄉路
洪瑞麟(1912-1996)以自己真實的生活經驗,記錄礦工的人生故事贏得「礦工畫家」之譽,佔有台灣美術史上無可取代的地位。1996年他逝世於美國洛杉磯,距今24年,其在世之時,有許多藏家努力想以他的作品為收藏特色,如呂雲麟收藏室取名「倆麟畫室」、葉榮嘉建築師在新竹的國家藝術園區,及白省三建築師都曾努力收藏洪瑞麟作品,想成為洪瑞麟美術館或研究中心,但最後皆未竟其功。如今其長子洪鈞雄事業有成,心無所求,願以捐贈方式讓洪瑞麟家藏作品歸鄉,並且心儀臺北市立美術館為其收藏之所,此舉可謂又是台灣前輩畫家子女之善舉與典範之一。
2019年4月與7月北美館兩次聯絡洪鈞雄先生有關洪瑞麟典藏品影像使用授權同意書事宜,8月6日洪鈞雄突然來函表示願意將家藏作品捐一半給北美館,一半留下自藏。所以筆者和外子林宗興應北美館之邀,與典藏組同仁方美晶與陳淑鈴,一起到洛杉磯造訪洪鈞雄。洪鈞雄曾表示洪瑞麟帶到美國的作品,都是當年不願意讓出的,故能保存至今,且洪瑞麟離世前也分贈每位子女若干作品,目前洪鈞雄手上所存是其個人所有。
事業忙碌的洪鈞雄從未確實清點其所藏作品,他自己估計約300件,故北美館以其擁有之半數150件為目標。筆者與北美館典藏組同仁於2019年10月24至26日前往選件,由於我們只停留三天(其實只有兩天半,因為洪鈞雄第三天下午還得去醫院),故簡單地將作品放在桌上、地上分類挑選,以最快的速度檢視,時間上只夠處理約700件的作品,[1]不過我們和洪鈞雄有共識,以洪瑞麟親自挑選給他的100件為捐贈基礎,另外加上各個系列代表,形成洪瑞麟繪畫生命的縮影。而未來得及翻閱的作品,多數為洪瑞麟在藝專教學時期的裸女、旅遊各地的風景、美國時期太陽系列和些許動物寫生,只能有遺珠之憾了。
過去筆者任職北美館期間,曾於1987年承辦「洪瑞麟的藝術世界──礦工與裸女」展覽,同年也赴洛杉磯拜訪當時和長子同住之洪瑞麟,因此和其長子洪鈞雄相識。如今一別32年,故人已遠,洪鈞雄再三思考之下,激勵自己做一件對的事,決心將父親一生創作精華,完整地歸返故鄉,心中難捨能捨,百味雜陳。
註解
雷當多(Redondo)之約
1972年洪鈞雄移民美國洛杉磯,在雷當多海濱(Redondo Beach)港口經營餐廳,海灘附近的居民遊客,在港口垂釣或開遊艇出海,也有沿著海岸線悠閒散步,或騎自行車、溜滑板等者,飽覽海岸美景,是一個觀賞日出日落的絕美景點。勤勞又有生意頭腦的洪鈞雄在此開餐廳,最高記錄擁有四家。1980年洪瑞麟開始長住雷當多海邊至過世。在洪鈞雄移民美國時,父親親自挑選100件作品交付給他。他說:「我移民美國時,父親選了100張作品交給我,是他託付給我的使命,還是要送給我的財產,不知道,總之爸爸親手挑選了這些作品。」如今洪鈞雄無私地捐贈給北美館典藏,由台灣社會共享這份文化遺產。
洪鈞雄(1940年出生)雖然年已80歲,但他聲音宏亮笑容滿面,如同加州的陽光與藍天。我們隨洪鈞雄來到洪瑞麟晚年生活的屋裡,在四樓的公寓中有無敵的視野,三面窗戶面海,透過落地窗欣賞日出日落,洪瑞麟晚年生活如此閒適怡然。洪鈞雄在客廳拉開特別定製的櫃子中大抽屜,其中放置著一大疊洪瑞麟的淡彩礦工速寫,以及40多本畫滿速寫的筆記本、素描本。這些畫作都是從台灣陸續帶到美國的,其中最早作品是1924年(洪瑞麟12歲)臨摹米開朗基羅的鉛筆素描,還有1930年到日本的川端、本鄉畫學校的,以及1937年創作《山形市集》大作的,都是極其珍貴的早期創作紀錄。到達第一天我們四人把握時間開始分工,先將洪瑞麟的作品,依礦工、裸女、各地風景、蘭嶼原住民、太陽系列等,在桌上、地上分門別類,接著依作品的藝術性與完整度挑選後檢視再拍照記錄。第二天早上洪鈞雄先載我們到海邊一睹雷當多美景,接著繼續挑選作品拍照、並請洪鈞雄解說礦工作品,收錄其解說敘述影音。黃昏時刻來臨,我們隨洪鈞雄的帶領,循著洪瑞麟散步的足跡欣賞落日與霞光完美的演出,同時也體驗了洪瑞麟《太陽系列》的創作心情。
據王紹中於2002年發表《洪瑞麟史料調查與研究計劃》[1]提及,1951年到1955年是洪瑞麟礦工畫作數量的高峰期,雖然洪瑞麟自1938年就到懷山煤礦工作(當時稱瑞芳一坑分坑),但是初始忙於入坑工作、結婚生子組成家庭,1940年受到五二七李建興思想事件的牽累,和倪蔣懷一樣被日本憲兵盤查,生活極不安穩,接著又逢二次大戰戰局,故只有在1939年、1941年有《坑內工作》、《老礦工》、《礦工阿坤伯》等作品的參展紀錄,但數量不多。接著始於1951年並陸續於「台陽展」、1954年於「紀元美展」出品較多的礦工作品。此次的捐贈作品創作年代多數是其在礦工畫作的高峰期,這是洪瑞麟最初始的礦工畫作之原型,而其後數年的作品則是成熟之作。
在洪鈞雄處,我們目測粗估其洪瑞麟藏品的數量應近千件,因時間與場地之限制,我們在現場實際翻閱約700件,尚有未及翻閱者,以裸女的水墨素描數量最多;最後考量作品的藝術性、多樣性、完整性,總共挑選了逾140件與七本速寫本。速寫本中其中有三本是洪瑞麟在懷山煤礦隨礦工坐台車入坑所繪,洪瑞麟以簡便的畫具在黝黑狹窄的地底中,混合的汗水及煤渣速寫礦工身影,彌足珍貴。2020年2月中旬北美館委派運輸公司至洛杉磯運回作品,洪鈞雄考量北美館藏品缺少洪瑞麟風景作品,於是再加贈8張風景類作品。最後總計共捐贈143件作品與七本速寫本,其中速寫本內計有328張畫作;這批作品已於4月底通過北美館典藏審議作業,正式成為北美館典藏品。
註解
- ^ 王紹中,《洪瑞麟史料調查與研究計劃成果報告》,臺北: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2002。
知遇倪蔣懷
台灣美術史上石川欽一郎和倪蔣懷師生的情誼如同父子是畫壇佳話,而洪瑞麟受倪蔣懷知遇之恩,無意間塑造洪瑞麟在台灣美術史上「礦工畫家」也是絕無僅有,並且能為1940、1950年代的台灣黑金產業(煤礦)留下珍貴的篇章更屬可貴。洪瑞麟留學日本的第二年,九一八事變(1931)發生,東亞經濟受戰爭影響,洪父經濟拮据無法再提供他學費,洪瑞麟自己曾到高砂寮打工賺取學費,但仍需倪蔣懷贊助他完成學業。[1]1938年洪瑞麟從日本回台,未能順利找到工作,同年倪蔣懷獲瑞芳一坑分坑包採,[2]故邀他和張萬傳到瑞芳一坑分坑工作。張萬傳擔任寫入坑礦工傳票紀錄與煤礦採收的結果,但是隔年他就離開礦場。而洪瑞麟原本預計在礦場待10年,存足錢想去巴黎逐夢,沒想到第二年他娶了礦長彭清的次女彭金花,隔一年(1940)長子出生,兄長驟逝父母年邁,需要他承擔家業,故洪瑞麟進入懷山煤礦一待35年。
初到礦場的洪瑞麟從基層做起,洪鈞雄說父親的岳母批評父親說:「他的長頭髮過肩,怎能適應礦山生活?」洪瑞麟被準丈母娘激勵之下,曾經帶領一班礦工入坑工作,向老工頭劉春田的工作組挑戰(挑戰煤產量)。我們從一張洪瑞麟初到礦場的照片看到,他和其他礦工一樣打赤膊,他們都是同一個工作組隊的伙伴。後來洪瑞麟擔任管理職務,到各部門工作,例如監督、檢收、以及會計、財務,也曾擔任公關與企劃,之後長期擔任礦長。倪家視洪瑞麟如家人,兩家的情誼持續到倪家第三代。[3]礦工們尊重洪瑞麟為留學日本的讀書人,洪瑞麟要能帶得動這些率真粗礦的礦工,也必須和他們有同生共死的感情。據倪蔣懷三子倪侯德告訴筆者,他的大哥倪侯太擔任礦場老闆,於「忘年會」中感謝礦工一年辛勞,是要用礦工的帽子裝滿酒乾杯向員工們致意,礦工才覺得老闆有誠意有氣魄。和礦工博感情就是要了解礦工的習性,洪瑞麟在這方面或許有岳父的提點,所以和礦友至誠真心交陪,礦工也樂意配合成為他畫畫的對象。
1938年倪蔣懷包採瑞芳一坑時,第一位開挖的人就是洪瑞麟的岳父彭清,洪鈞雄如此說。洪鈞雄對外公彭清相當佩服,說他管理數百礦工,非常具有號召力、凝聚力,他善於排解礦工的糾紛,也很愛護這些生死一線間的苦力弟兄。他維護坑內安全地運作,甚至可以判斷煤層的分佈,礦工對他無不心服口服。簡言之礦場中的點點滴滴他必須打點,讓礦工平安,讓礦場有效率產出煤礦。在彭清退休後,洪瑞麟就繼承岳父的角色。懷山煤礦中錯綜密切的親人友誼關係,讓洪瑞麟在礦場安身立命,他自取「礦山人」為號,由此名號了解洪瑞麟是認同礦區的工作與繪畫生活的。
許多老礦工接受採訪坦言,礦工的薪資高於一般人,有人棄教職而做礦工。筆者訪問曾任職瑞三礦業現任猴硐礦工文史研究室理事長周朝南先生,礦工工作如此高風險,為何仍要投身此種行業,他回答說礦工固然是有可能「未死先埋」的危險工作,但是礦工若是死了是死一個人,若不當是死一家人,這是指一家人都要靠礦工比較高的薪資來養活一家大小,或許這就是礦工的辛酸與無奈。
註解
- ^ 1931年洪瑞麟進入東京帝國美術學校(今之武藏野美術大學)西畫科就讀,於1936年畢業。
- ^ 瑞芳一坑分坑礦區面積155公頃87公畝44公厘,從瑞芳車站西側的龍川里,東至柑平里,以北到焿子寮海邊的這一大片區域。戰後1946年4月由工礦公司接管,倪蔣懷長子倪侯太以瑞芳二坑名義包採,後稱瑞芳二坑,之後又為紀念倪蔣懷,1959年改組稱「懷山煤礦」。
- ^ 據洪瑞麟弟媳丁韻琴於1998年12月18日接受王紹中訪問錄音說:「洪瑞麟和倪家的關係密切,倪蔣懷的長子、次子偶而在洪瑞麟家一起用餐。」洪鈞雄對筆者提及倪蔣懷的三子倪侯德到美國必拜訪洪瑞麟,倪蔣懷之七子和洪鈞雄年齡相仿也有交情。又倪侯德長子因曾留學美國南加州大學(USC),也和洪鈞雄常相往來。
礦工的繪畫日記
倪蔣懷本身喜愛美術,致力台灣美術推廣,所以他很能理解洪瑞麟創作的欲望,據洪瑞麟的弟媳丁韻琴說:「倪蔣懷對洪瑞麟非常禮遇,所以洪瑞麟在礦場畫畫非常自然。」洪瑞麟以膠捲底片盒裝棉花墨汁繫在腰間,帶毛筆和速寫本入地底狹隘黑暗的礦坑,為礦工留下生動鮮活的畫記。洪瑞麟和礦工共同渡過35年,於1971年作〈礦工頌〉,是他和礦工一起奮鬥生活的體驗總結。刊載在1979年《雄獅美術》7月號「洪瑞麟專輯」中之〈礦工頌〉開頭寫道:
愚鈍、粗魯、醜陋、嗜酒、貧困、好賭是你們的外衣。
耐苦、冒險、勇敢、素樸、率直、莊嚴是你們的本體。
⋯⋯
苦力之極限、昇華為神性,苦鬪使你們的英俊變醜形。
粗魯、愚鈍,是痛苦的代辯,酒和賭聊為你們冒險的慰藉。
我握著禿筆凝視三十多年了,領悟到美與醜原是一樣的哲理。[1]
30多年的礦場體悟,提煉為新詩體的〈礦工頌〉,洪瑞麟從礦工的生存領悟到人性的至真即至美。而天天面對辛酸無奈的礦工,他感動地畫出他們的日常,成為繪畫日記。在30度以上高溫的坑內,礦工幾乎全裸,只剩丁字褲,汗流夾背,赤腳踩在刺人的砂石上,為了挖薄薄的煤層,必須側身彎腰或跪或蹲,無法直立,在黑暗中挖鑿煤礦,空氣微薄滿是煤塵,生死瞬息萬變,他們的真實只有當下,抽菸、喝酒、小賭是他們釋放壓力的方式。又如採煤工程的開路先鋒掘進木工,他們負責開闢新坑道、架築與修理支撐木架,在有限的空間內,趴在地上、全身橫臥以手肘頂著壁面,一鎬一鎬的挖下土石開出通道,之後再架上相思木以確保坑道通行的安全,洪瑞麟非常瞭解這些工作的危險辛勞,因此他說:「這一切都強迫我必須用最簡潔的筆觸,將他們駝了的背、長久勞動而畸形的關節,整個身體因用勁而誇張的線條,真實的速寫下來。」描繪礦工的場所環境很艱辛,但是因為有感,洪瑞麟有源源不斷的創作能量。
註解
- ^ 洪瑞麟,〈礦工頌〉,《雄獅美術》第101期,1979.07,頁70。
礦場的日常
洪瑞麟這些日日臨場創作的礦工畫記,有以鉛筆、水彩寫生,也有用水墨、淡彩速寫。在礦場出生成長的洪鈞雄,說明洪瑞麟筆下的礦工百態,讓我們對礦場的工作日常有所了解。礦場的工作分坑內與外場,需要木工、採煤工、運煤工、洗煤工、修理捲揚機的電工、修理鐵製採煤器具的工人,還有管理階層的員工(檢查電池充電、入坑登記、搜身檢查、會計財務)。懷山煤礦員工大約250人,含職員50人,工人約200多人,每班6小時,採三班制,每班50人左右,高峰期煤產量年產600多萬公噸。
從洪瑞麟的畫作日記我們進入洪瑞麟的礦場生活,在《安靜的登記室》畫作中,從玻璃窗可見空的煤車與裝載相思木的台車,事務所內安靜無人,桌上有算盤、墨水與帳冊,或許礦工皆已上台車入坑工作,愛護礦工的洪瑞麟常常目送工人下坑,而事務所頓時顯得異常安靜,身為礦長之洪瑞麟的工作是要礦工安全入坑,也要讓他們平安出坑,故心中常常承載著莫名的壓力,此刻他獨享這短暫的寧靜。《入坑登記》畫作中事務所裡礦工們在排隊進行登記事項,可能是由工頭(圖中左下人物)帶引登記工作證,或者是作勞保的記錄,職員正在詳細填寫正確資料,因為需要一些時間,所以工頭就在椅子上坐下來,他面朝另一方向,狀似放鬆,悠然自在。洪瑞麟和礦工伙伴們有深厚感情,他畫的每一個單獨礦工像,一定叫得出他們的名字,如阿坤仔伯、阿添伯、阿溪、阿呆皆是。洪瑞麟在下班回家,晚上整理白天所畫作品,有時候看著作品,眼淚默默地流下來。洪鈞雄記得父親年老在整理畫作時,頓時認出某位礦工來,嘴裡喃喃說著:「好礦工好商量,耐勞刻苦可惜短命。」然後默默地拭著淚,可見洪瑞麟多麼珍惜這些礦工。這批作品中可看到全年無休的阿坤仔伯、斯文的《礦工文得師》、忠厚老實的《礦工木火》,與剛入行的《年輕的礦工》。
《入坑前的叮嚀》是描寫礦工聚集,聽檢督的叮嚀,礦工常處生死邊緣的壓力,因此入坑前再抽一支菸,或者想要挾帶菸、酒入坑,都是非常危險的事,坑內不小心容易有偶發狀況釀成災變,這也是礦工們內心深處的一大夢魘,因此洪瑞麟描寫這樣天天都要一再叮嚀提醒的場面。又《吃便當》畫作,是描寫礦工吃便當的情形,兩位礦工或蹲或站着吃,因為畫中他們都赤裸上身,此乃坑內溫度高,故幾乎都脫下衣服工作。礦工常常利用坑內交叉道口,比較寬大的地方用餐。《出坑後的沐浴》畫作描寫礦工五位正在洗澡,姿態動作傳神,經過奮力勞動的礦工,出坑後必定全身濕透,需要立刻到浴室大水池洗熱水澡,並且一邊聊天一邊洗非常放鬆。此時如果水溫不夠熱,礦工會很生氣罵出三字經,若燒熱水的阿嬸,不甘心被罵,就會常常換人。洪鈞雄說:「後來請來一位燒熱水阿嬸做很久,因為她是一位聾子,聽不到罵她的聲音。」
捲揚機又稱天車,靠馬達的力量,將載滿煤礦的煤車從坑內拉上到坑口,維修捲揚機的機械人員並非礦工,他們負責機電修復,坑內有機電問題,也要立刻下坑支援,並不從事煤礦生產。懷山礦坑的坑道是一個斜坑,煤炭車為了出入坑道,必須把捲揚機放置在高點上,以便捲上鋼索或是揚放台車。入斜坑到底部運炭,必須強而有力的大馬達才能完成任務。而且要非常小心保養,機件常換新,以保礦工安全,《維修捲揚機》正表現這個情景。在懷山煤礦捨石山土堆尾看到對面的山就是三爪子山,因為山形像是老鷹的爪子,從懷山煤礦渡過基隆河乘渡船,從瓜峯里往上攀爬,約一小時可到山頂,望著煤礦區和村落街道,顯得非常寂靜。《捨石山(土堆尾)》作品中將對面的三爪子山畫的相當清楚。搬運工在烈日照射悶熱的夏天,或綿綿細雨寒風刺骨的冬天都要推著台車在捨石山頂上翻倒砂石。《合力翻倒土石台車》畫中三位頭戴斗笠赤膊的工人,正在進行這耗費體力的工作。[1]
洪瑞麟除了畫因勞動而肌肉變形表情無奈單純的礦工,他也注意婦女在礦場的角色。《賣點心的小販》畫在長板凳上坐著販賣點心的婦人,籃子裡有自家做的草仔粿、米菓、油炸甜餅,花生餅,蒸米丸子,等待出坑的礦工前來購買。這些婦女人和小孩以此小生意來貼補家用,除此還可以到基隆河「挑檢煤渣」來賺取零錢。流經礦城的基隆河,因為各煤礦公司皆用河水洗沖煤炭,洗沖後的煤炭發亮價格更好。洪鈞雄說:「懷山煤礦公司用抽水機把基隆河水吸上來,然後噴洗煤粒,沖洗完了,水流回河裡,順勢帶著細煤粉,漸漸地沈澱在河岸邊,所以有婦女和小孩一起去淘洗煤渣。」《河邊挑撿煤渣》圖中前景是婦女、孩童彎腰埋頭在河邊洗(淘)煤炭,背景正是土堆尾山頂,幾位工人正在翻倒煤渣。婦女和小孩立刻湧上撿煤渣石,因為搶先檢石渣含有煤片殘留,可以賣錢,後來者機會就比較差。透過這幾件作品呈現礦場的各個面向,頗能感受1950年代礦城的人們討生活的奮鬥精神,洪瑞麟選擇生活週遭的人為他的創作題材,這一切都是如此真實,又充滿情感。
註解
- ^ 懷山煤礦專門把煤渣送上捨石山的工人,是由阿坤伯帶領的團隊,他們在煤車出坑後接手,將煤炭送去儲煤場,或是將載滿鑿出坑道的砂石台車,用小馬力的捲揚機拉到捨石山頂傾倒,然後將空車送回坑口,準備入坑重覆使用,他們不是挖煤工,有時婦女也參與一起工作,他們的薪資遠低於坑內礦工。
離世前的感傷對話
洪瑞麟是個感性的人,在地底幽光下作畫長達35年,當雷當多海邊的陽光雲彩天天為他演奏光與色的交響曲時他作何想法?洪鈞雄回憶在台灣,每逢颱風前夕,洪瑞麟就要冒著風雨外出「抓光線」,因為這時天色最美,雲彩流動最快,這是畫家的追尋。所以洪瑞麟一看到雷當多海邊風景,他自然地用速寫、水彩、油畫,歌詠自然的色彩與光線,竭力要畫出陽光下最美的色光。
洪鈞雄特地帶領我們追隨洪瑞麟的足跡,散步於海邊,我們觀看環繞港口木橋上垂釣的人們,進進出出的遊艇,海鷗與唐鵝時而棲息,時而飛翔在岸邊與海岬上。生活在美國西岸的海岸線上,洪瑞麟一如當年在礦場一樣,描繪著他生活所見,大海、雲彩、太陽瞬息萬變的色彩如大自然的煙火,令人目不轉睛讚歎連連。洪鈞雄談起洪瑞麟離世前幾天的情形,他說:「我們一如平常一起散步在海邊,我父親看著太平洋:『從海這邊一直走過去就是台灣了。』」或許洪瑞麟心中思憶起台灣的種種,或許他想歸鄉,路卻漫漫。如今他雖長眠於美國面太平洋的山上,但是屬於台灣的洪瑞麟精神與無二的作品卻踏實地在地歸鄉了。
看著的夕陽,美不勝收的霞光變化,洪鈞雄說:「父親對我說他似乎看到世間最美的景象,大自然如交響樂團般的在他面前做一次盛大的演奏,他很滿足,於是回家忍不住用油彩畫下來了。」洪鈞雄對這幅最後的作品特別請父親不要簽名,因為這樣就不會有人買走,他會永遠保有這件作品,父子之間的感情真是令人動容。我們端詳著牆上洪瑞麟所作〈礦工頌〉的字句,和貼滿洪鈞雄家人照,並且掛著洪瑞麟這幅故意不簽名的夕陽與雲彩的作品,與一幅未完成的礦工《商量》油畫作品,還有數不清的小品,似乎是他的人生縮影。對洪瑞麟一生投入礦工藝術創作,洪鈞雄輕描淡寫地說:「人生就是有夢想有使命感,追求悲天憫人的胸懷令人熱血沸騰,有生之年能實現這種胸懷,應是不虛此生。」洪鈞雄對父親有著說不盡的景仰與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