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活在世上,依存著世界,虛構著自我,這世界也不斷透露可依賴的彷彿堅實基座給存在者,使我們參考著、摸索著。藝術創作者是一個喃喃自語的自我加冕者,依存著認知中的藝術世界,虛構著自我。日子伸展羽毛不停得飛翔,總有一天發現自己的藝術只不過是在行尸走肉的世界裡活起來的廢墟,而存在,根本是一個只能按著自己的存在所產生緩慢自我毀滅的方式的存在。
當自我的虛構破滅,遠離對世界的依存,意識與身體斷裂。哲學家說存在出現了罅隙,宗教家說它極有可能成為「神聖的虛空」、聖徒性(Saintliness)的所在,梅洛龐蒂說這是「身體的空罄」,是真實藝術的寓所。我看到葉世強的一生及其藝術,不同於那些塊肉餘生的中國老兵、平步青雲卻沒有生命恩典的藝術學院學生,不必經歷死亡卻擁有只有死亡來臨才可能出現的「靈性的虛空」、「整體生命的獨異性」。這使我們無限感恩的、好奇的看著他。
葉世強(1926−2012)生於廣東韶關,在1949那年,與同是廣州藝專的三位同學楊之光、葉大東、蔣健飛一起放棄學業,要到外面世界探索冒險。5月18日地方媒體報導:〈市藝專四學生萬里流浪實習〉,裡頭有他們的〈流浪宣言〉。他們認為戰爭是人類缺乏藝術真理所致,他們不需要固定的學校,不需要書本上的理論,他們要走向世界,走向自然,尋找藝術真理。葉世強寫信給父親說:
親愛的父親:
那年我在學校寫信給您,我不要讀書了,我要上天捉月、捉星、捉太陽,我要去看山和水,天和地。不兩日,你來學校帶我去吃飯,你舉杯敬以我餞行之酒......。(1988年11月1日葉世強手書)
這個虛構越來越擴大,時局的動亂也在加大,奇怪的是好像與他們無關。大夥一起去看電影《西伯利亞史詩》(1948年發行的蘇聯電影,俄文:Сказание о земле Сибирской,英譯:The Tale of Siberian Land),看到片中的音樂家,度過艱辛的流浪年代,最後成功,使他們興奮好久,那時候,任何東西看起來都很美好。校長高劍父(1987−1951)寫了一個扇面「藝術救國」送他們,還要他們牢記「堅守藝術崗位」。他們原本計劃到敦煌,但是國共戰爭已開始蔓延,沒多久他們轉向來到台灣,從此就回不去了。
來到台灣,四人分道揚鑣,各自尋找生路,戰爭的肅殺氣氛以及他鄉異國的陌生心情,到處碰壁的他所虛擬形構的未來突然崩解,他所依存的世界,那個父親性格清朗寧靜、溫柔和善,不知什麼是孤單的和樂家庭;寧願生長在父親的家庭,也不願生長在帝王之家的依賴;那個善解人意的藝術校長和老師的集體迷幻藝術學校所帶來的自由與信賴,行遍萬里始終如一的保證的依存世界突然消失,壓縮著身體及其所有的知覺,他枯瘦如柴,半合雙眼,後來就一直是這個模樣。
事情的發展並不是那麼快照見到猙獰的命運,就像獲知得絕症的病人,也有一段「倖存時間」。堅強主體的藝術家,看過《西伯利亞史詩》的藝術家,在認知上獲得「知其不可為而為知」的力量,隨著際遇,不安地持續虛構著,偽裝著。
經過老師黃榮燦(1920−1952)的推薦,他進入師院藝術系(今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學系),在每年的師生展覽中,作品倍受讚賞。1954年1月17日的媒體報導他「......尤其是葉世強的色感新鮮,意境奇異,卻已獨創一格,其將來的成就大可預卜。」當時外交部長葉公超受邀至師大參觀畫展,極為贊賞葉世強作品,系主任黃君璧(1898−1991)自作主張要將畫送給葉公超,葉世強聞悉,當日便退出展覽,把作品帶回家去,急得黃君璧親自到學生家來央求,經過一番口舌才將作品帶回學校。
葉世強沒有畢業就離開學校, 從此消失了,事隔多年才知道他隱藏在新店灣潭,孤獨的過日子,極少與人交往,平常在復興美工(今私立復興高級商工職業學校)兼幾堂課,也在台大美術社擔任指導老師,一個月幾千塊地過日子。同學大概只知道他失去永恆的戀人,那個台灣家庭出生的、美麗的藝術系女學生的父母說,若要嫁給外省人不如剁給豬吃,愛情永遠的幻滅造成的與世界決裂。然而,直到近幾年,葉世強才透露,事情並不僅是如此。那位介紹他進台灣師範藝術系、最疼愛他的黃榮燦老師是一位品味極高而魅力十足的藝術系教授,卻也是一位被警備總部認定為從事顛覆活動的破壞份子,他手段高明地吸收優秀青年,葉世強是其中之一。沒多久老師被逮捕並且槍斃,他所吸收的學生們則四處逃竄,有些還被關了好幾年。有一位學弟在台大醫學院上藝術解剖學時,看見黃榮燦老師的屍體擺出來讓學生解剖。
葉世強的隱居不是那種因為從生活競爭中敗陣下來,而採取一種生命策略來保護自己的「精神貴族、現實輸家」,也不是因著向來「隱士」在東方文化有其美名,而用來經營自己的無關主體澈底斷裂痛癢的情調式生活。譬如像早期從外地遷移到花蓮的新移民和文人,或許是經商失敗、感情受挫,或許是避亂隱居,或許只是為了逃離都會的混濁魅影,或由於極私密的厭離感,他們來到花蓮,其中有些人來來去去,捨不得走,又待不住,成為完全的個人。不是這樣,葉世強受到死亡的威脅與依存的世界徹底決裂,開始被迫面向自身的縱向時間。
當時到新店灣潭必需渡船,站在對岸大喊:「渡船ㄟ──!」,船家撐篙緩緩划過來,投了錢幣便駛向對岸,時間在船身擺盪與黏著的濕氣中開始緩慢下來,灣潭像無風的仲夏的靜止風景,世界好像跟著停了下來。沿著田埂來到紅磚屋前,熱氣、潮濕、焦黑的青苔隨處在圍牆與穀場上。院子有點荒蕪,主人並不刻意去整理它,自然而然的,有菊花,但沒有修剪。葉世強小心翼翼站在窗後觀察訪客,有時候把「會客十分鐘」的牌子掛起來,大家就知道不可久留。屋內任何東西都是他手工做的,稻草編的圃團、手工修理的桌椅、棉紙糊的燈籠、柚子皮做的碗、未完成的古琴、鍋子上的月餅、屋簷下的臘肉......。手工技術在安撫狂野的素材彎曲、穿越時,也在折疊著時間、記憶、夢影,恍惚的過去、清楚的手指頭,童年的父親、冰冷的客廳泥土地......一切都交疊糾纏著。他的手工不像只是在製做工具,心情不在實用的目的上胡亂綁好了事那樣,而是拿出工夫安頓一切,身體沉浸在實存中。在更深、更緊密的皺摺中,生命的內在性全部流出。所有的工夫,本身就是間接的、隱喻的、有意義的,但是,表現與意義的關聯不是點對點的一種對應,表現活動的完整觀念帶來了非意義(non–sense),梅洛龐蒂說那就是沈默。沈默裝滿了整個逝去的文明、交錯的空間、世界的全景、人類的經驗、文化的交纏、內在跳躍的活力、虛空,......。這些「手工的」造形具備一種複雜的經歷,從故鄉、都市、渡海、他鄉異國,這時間的、生活的、際遇的、文化的滾滾波濤造成這種造形,也似經過一場奇特的精神漫遊之後的神秘表情。當我們端詳時,感受到的是背後那一趟經歷,這經歷是如此深遠複雜,以致於只能用「沈默」來表示。我們看到葉世強所做的東西包含了「不說出的內容」與「說出的內容」,「有待存在的」與「已經存在的」事物。
葉世強始終是沉默的、隱藏著、消失著的人,他好像得到失語症似的,他說話,好像第一次說話,他畫畫寫字,好像從來沒有畫過,他一直處在前反思的(pre-reflective thought)、蠻荒的、與世界做原初接觸的狀態,他在存在的懸疑不確定中,抱著「更深沉的可能性」重新看待世界。他的表現便不是一種已清楚了的思想的翻譯,他與事物一起「萌生」,他描繪正在形成中的物質,和正在產生於一種本能結構的秩序中。在這裡,視覺—身體—世界的交換體系和盤托出了。梅洛龐蒂說這就是「變體」(transubstantiation),他引用的是聖經四部福音的「最後晚餐」,其中,耶穌拿起餅來祝福了,撥開給門徒說:「你們拿去吃罷!這是我的身體。」然後又拿起杯來祝謝了,遞給他們說:「你們喝罷!因為這是我的血、新約的血,為大眾傾流,以赦免罪過......。」酒和麵包在吃和喝的動作中,於是真的變成耶穌的身體和血,並在門徒們的身上起了作用。門徒們為何聽得懂的話也知道這個時刻的珍重,是因為共同經歷了多年如此深邃複雜的精神漫遊之後,累積的神秘經驗在瞬間的「沈默」中完成了一個認知。這個場面是震撼人心的,你可以說這是表演藝術,也是人類心靈救贖從未有過的真實的儀式。藝術創作也是如此,就是要把那前所未有的意義──世界的「更深沉的可能性」表現出來。畫家把他的身體借用給世界的時候,畫家才把世界變成繪畫。
這段期間,葉世強只有做古琴、寫字,極少畫畫。我們看到的是幾幅白描:樑上的蜥蜴、別人家的瓦屋頂、像兒童畫似的雲山。
牆壁上的巨幅法書「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無覓處;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立刻引起我們身體的反應,不知不覺參與他當初舞動在一種瞬間決定存在的毫不猶豫的自我完成中,我想起郭熙在《林泉高致集》中論述莊子提及畫家「解衣盤礡」相似的身體與繪畫、技巧的關係,他說:「莊子說畫史解衣盤磅礡,此真得畫家之法,人須養得胸中寬快、意思悅適,如所謂易直子諒,油然之心生,則人之笑啼情狀,物之尖斜偃側,自然布列於心中,不覺見之筆下。」、「境界已熟,心手相應,方始縱橫中度,左右逢源,世人將就,率意觸情,草草便得。」啊!原來如此。另外,我們攫獲這個意義的同時,也立刻揭示出另一個完全相反的、汲汲營營徒勞無功的冗長不耐煩的人生。我們欣賞著,那個他要完成的東西可見又不可見,在現場又不在現場。
冬天時換了一幅《爐香讚》:「爐香乍爇法界蒙薰,諸佛海會悉遙聞,隨處結祥雲,誠意方殷,諸佛現全身」,如此永恆而安全的風景!當時我們問最後兩句「南無香雲蓋菩薩摩訶、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哪裡去了,他說這兩句太清楚、太具體了,會變成宗教。
在灣潭一個人住,只有虛空一途,只有虛空才能真正顯現對世界的無欲、無罪和無畏,虛空好像回到一個很深的地方去,一天24小時獨自面對世界,被人遺忘,不知自己,或歸於無物。如此不斷的虛空,藝術才有罅隙可「趁虛而入」。畫畫寫字對他而言快速而輕而易舉,藝術只不過是「它經過了我的身體」。這種完全內在的生活方式於是變成很重要了。雖然如此,有時候鄉公所派來的特務找到他,問他話,給他一堆的表格心理測驗,他更加沈默,不可理解。我們這些不經世事的年輕藝術系學生,越發覺得他的神祕。
我們可以非常肯定,生命與作品相通,要創作這樣的作品,便要求這樣的生命,從一開始,藝術家的生命便只依靠尚屬未來的作品才找到平衡,生命是作品的設計,而作品在生命當中,由一些先兆信號預告出來。葉世強的生命與繪畫不但提供他個人存在的哲思,同時也是一部繪畫的存有學。
1978年,葉世強從新店灣潭移居金瓜石時已60歲了,不到幾年,他在金瓜石屋中生病,昏迷好幾天被鄰居從窗口偶然發現,才送醫救治,後來經鍾惠美、沈麗玉、齊淑英、蔡傳暉的協助,搬來花蓮慶豐養病,那已是1995年初春的事了。葉世強隨著命運的大船、太平洋的鼻息吹送他來到花蓮,他很安心的定居了下來,過了十個年頭,這段期間,他畫了三千多幅畫,其中不乏巨幅水墨與書法作品,可以說是他一生當中創作力最旺盛、作品最豐沛的時期。
2022補述:葉世強的花蓮時期
1995年,學生們把老師帶到花蓮吉安養病,在古蹟慶修院附近巷子裡,大病初癒的葉世強略顯清癯與驚恐,他靠著低收入戶的貧戶救濟過日子,學生們為他招來書法的學徒,賺一些學費,支付開銷,他很安定的得下來,但他的心境和神情還是跟以前一樣,孤獨少語,小心翼翼的與人保持距離。
第二年春天,他搬離吉興路的巷子到吉安路上的羊城商號隔壁,他已完全康復,商店的兩位小孩經常跑來找他玩,不遠處就可以聽到孩子喊著爺爺、爺爺的清脆聲音,葉世強眉開眼笑得抱著他們,平常為孩子做許多玩具,扮家家酒的房子和道具,商店一家人很照顧他,孩子的媽也都常來關心生活起居。這是舊式二樓連棟緊靠馬路的房子,客廳寬敞,中間擺有一張大桌子,他平常就這桌上畫畫,後來在牆上、在地上也都畫起來了,他大量購買宣紙、棉紙、畫布,幾乎每天作畫,不乏巨幅水墨和油畫,畫完就收到二樓,沒有人看過他畫了什麼。
這樣過了幾年,其間,齊淑英曾陪著他回廣東故鄉,並遊歷中國桂林陽朔等地,也到希臘埃及遊歷。日子久了,他變得非常放鬆,和藹可親,夏天穿著短褲,抽著菸,路上走著走著,看到我們就笑著歡迎,我們拜訪他時不再那麼緊張,也沒看到「會客十分鐘」的字條,他開始搬畫出來給大家看,每次從葉世強家裡看畫聊藝術不覺東方既白,隔天內心滿滿的喜悅和啟發。有一次黃海鳴來拜訪,他非常高興地搬畫出來,一個人爬著椅子,上上下下的在牆上換畫,不准我們幫忙,後來把西安買來的拓碑一張一張掛在牆上。那是岳飛手書諸葛亮的《出師表》,他說岳飛是個武人,前面幾張字體很工整,像寫公文般理性,後來因為感受到諸葛亮內在的翻騰,觸動他的心靈深處,越寫越奔放,一面哭一面寫,「揮涕走筆,不計工拙,稍舒胸中抑鬱耳」,葉世強說,有真感情的人,即使是武人也是藝術家。他談藝術的語言很有創造力,擅長把古典的東西拉到現代成為共同的心靈,從三國到南宋,從南宋到現代,不曾中斷的古老靈魂。
葉世強的作品,都在非常快速的情況下完成的,他說畫畫就是要亂畫,不要鋪陳太久,瞬間的爆發才是生命的精華,瞬間的靈感可以決定存在,快速幾筆就完成,看似平淡最奇崛。我們曾經拿自己的畫向他討教,他沒有作任何評價,就只是指著畫面的某一小塊說,這裡不錯,大家仔細得看他指的那一塊,其實是畫者最不經意、毫無琢磨、隨便帶過的地方,經他這麼一說,我們突然恍然大悟。有些作品用毛巾、抹布趴在地上畫,也用報紙與剪貼手法隨意玩耍,我們都知道他長年隱居,沒有電視,連電話都沒有,也很少看書,他不可能知道當代藝術或者複合媒材或現代水墨的觀念,但是他的心靈卻能與時空同步,這是他內心完全自由的結果,無須任何教導以及前衛風潮。他的高明之處,在於一生獨自一個人,經過白色恐怖的風暴,生活如此緊逼,但是他的精神卻能如此寬快悅適,絕對的自由又完全的凝聚。
雖然他講究瞬間靈感,但葉世強也不會輕忽日常,在緩慢、鬆散、平庸的日常生活中,他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居家清朗寧靜,他做月餅、臘肉、燈籠、燈架、玩具。某年元宵節,他花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用油麻繩做了一隻巨大的龍,栩栩如生,引來大家決定在元宵節遊行,繞行整個碧雲莊,結果因為麻繩太重,把大家累壞了,半途攤在馬路上哈哈大笑。他是隨遇而安的人,緊靠馬路的住家,不似新店灣潭、水湳洞的清幽,但只要拉下鐵捲門隔離車聲,開著一個小門就好。有一天拜訪他,只見客廳的畫都收起來,現場一蹋糊塗,原來祖孫三人玩家家酒好幾天,他扮孫悟空、美猴王,兩位小朋友扮兩隻小猴子。
某天下午,他終於告訴我們,他的老師黃榮燦是個匪諜,他要揭開這個祕密,其實我們大概都知道這段歷史,只是從來都沒有明講,不敢對話,這是我們第一次幫他打開心房說:葉老師,台灣已經解嚴了,沒有白色恐怖了,你不要害怕,不要過躲躲藏藏的日子了。我們也告訴他二二八事件以及白色恐怖的歷史,他一知半解,堅持說他的老師是匪諜,後來我們細數當時被殺的菁英,很多都是藝術家,而黃榮燦是被警總盲目逮捕的,他聽完放聲大哭,我們都嚇一跳,看他老淚縱橫,鼻涕都滴下來,我們也紅了眼眶。他敬愛的老師、慘死在亂葬崗的老師,卻誤會他快一輩子,自己也藏躲了一輩子,好苦。後來他沉默了好一陣子,不出門,學生來了也無意教學。
葉世強不斷釋放自己,越來越像一般人一樣自在,但卻顯得跟現實有點落差,不合時宜。某年,文建會主委陳郁秀與諾貝爾獎得主高行健,以及文建會主管、媒體來花蓮視察,經我們推薦,特地拜訪葉世強,我們在途中為大家述說這位奇人的故事,順便談及他的生活狀態很困窘,對他的居家不要有太多的期待。到了門口,迎接大家的葉世強打扮很怪異,穿一件皮毛背心,頭帶一個金箍帽,手裡還拿一根棒子,很像孫悟空,後來聽他復興美工的學生說,葉世強很喜歡孫悟空這個小說人物,他聰明、調皮、忠誠、善良、嫉惡如仇、追求自由,當時他很喜歡長得像孫悟空的學生,他自己也很想當孫悟空。後來他脫掉盛裝跟大家聊天,有人問他大學女朋友的故事,他想一想,很嚴肅地轉身緩緩拾級爬上二樓,沒多久看他抱著一個東西走下來,大家很期待得看著,只見他打開已碎了的紅色塑膠繩,把發黃的舊報紙一張一張掀起,原來是一座女孩雕像,沒有翻模,油土上還有生動的手指觸感,有些地方已經龜裂,但是保存的非常完好。約四十餘年了,葉世強一面打開一面說,這就是我大學時期愛上的同班同學,這是我雕塑她的塑像,我搬到哪裡就帶到哪裡,我要告訴你們年輕人,愛情是神聖的,不可以改變,要很認真,很用心。現場有隨行者掉下了眼淚,許多媒體記者都為之動容,忘了他剛才不合時宜的怪樣子。
2004年,我們帶僥倖的心邀請他代表花蓮參加Co4台灣前衛文件展,因為他過去拒絕所有的邀展,反對藝術交易,不曾公開展過一件作品,所以只是碰個運氣試探一下,沒想到他一口答應。在東吳大學城區部開幕那一天,他穿著白色長襯衫,緊扣第一個扣子,黑色長褲,白色塑膠鞋,非常好看。他終於出場了,面對這個藝術世界,他還是有點排斥,當時有許多畫廊經理、收藏家到場,想要接觸他,希望策展人引薦,他一溜煙不知去向。即使如此,隨後也在關渡美術館、紫藤廬等地相繼展出,他逐漸接受這個世界了。有一天我們突發奇想,提議在花蓮蓋一座葉世強美術館,他很興奮得跟我們討論一段時間,說自己也在規劃自己的美術館。但這最後終究只是一個夢想而已,沒有成功。
2005年的某一天,葉世強一個人搭計程車到新北林如意女士處,沒有多久。一輛卡車把所有的畫作和家當搬到水湳洞住處,沒有跟花蓮的朋友說一聲再見就如此離開了。林如意是位在家修佛人士,三十年前於新店灣潭認識葉世強,愛慕他的才華,三十年來持續與他保持連繫,但是大家從未見過她。第二年,80 歲的葉世強與林如意女士在新竹沙灘上結婚,這個地方是當初他和三位同學逃難來台灣上岸的地方。2012年,葉世強86歲,病逝於家中。
我們可以非常肯定,生命與作品相通,要創作這樣的作品,便要求這樣的生命。葉世強一生因為追求藝術的純粹,走出學校,走向世界,走向殘酷的世界,撞見了命運。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他仔細看待這陌生的地域、無底的生活,剛開始只能不斷安頓周遭的一切,不然就會輕了,飄起來了,後來他的藝術天才釋放出來,我們看到他如何轉化命運、把虛無質變成為意義。他不是希臘悲劇中的尤里西斯,回不了家的悲劇英雄,而是傳統中國文人在面對巨大的政治風暴時所採取的生命策略—隱居,避亂保真,我們在現代看到葉世強演練了一場古代傳統文人的精神力量。
後記
本篇文章前半段是在2004年至2005年間完成,並於2007年刊載至《我的藝術世界:葉世強》作品集,後半段則是2022年增補。內容大都採用葉世強的口述與札記,以及現象描述。另外就是參考梅洛龐蒂現象學方法,以及他的美學重要論述,如《作為表達和說話的身體》(Le corps comme expression et la parole選自「知覺現象學」Phénoméndogie de la Perception)、《塞尚的疑惑》(Cézanne's Doubt 選自「意義與非意義」sens et non–sens)、《間接的語言與沉默的聲音》 (Le langage indirect et les voix du silence 選自「符號」Signs)、以及最具代表的《眼與心》(L'Œil et l'esprit)以及《可見與不可見》(Le visible et l'invisible)等。還有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藝術品的本源》(The Origin of Work of Art),以及余德慧、石世明、夏淑怡在 2005 年慈濟大學「生死學臨床學術研討會」會所發表的《縱深時間與沈默皺褶》一文。我小心翼翼地不要陷入將葉世強的藝術符應在各種理論的預設中,也不希望是一篇散文式的閒聊,它只是我目前最滿意的論述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