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ading
跳到主要內容
:::

楊世芝訪談

An Interview with Emily S. C. Yang
藝術家特寫 楊世芝-圖片

進入楊世芝的工作室,進行中的大幅水墨拼貼映入眼簾。遍布漫延的一筆一墨,或在工作桌靜躺、或於地板散落,片片閃爍靈光,等待適當時機被藝術家撿擇入畫。恰逢楊世芝準備搬家,各式家當準備重新打包裝箱,我們將封藏已久的楊世芝學院時期作品一一拿出來檢視紀錄。藉此機會探究楊世芝1970年代起留學美國、1980年代末初入臺灣藝壇的時光歲月,是如何涵養精神、儲備能量,並一路延伸至近年來的拼貼水墨創作之中。

受訪.圖片提供|藝術家
楊世芝 Emily S. C. Yang

採訪、編輯|
廖春鈴 Liao Tsun−Ling 臺北市立美術館助理研究員
林晏 Lin Yen 藝術文字工作者

地點|楊世芝工作室
時間|2020.09.29、2020.11.05

 

進入楊世芝的工作室,進行中的大幅水墨拼貼映入眼簾。遍布漫延的一筆一墨,或在工作桌靜躺、或於地板散落,片片閃爍靈光,等待適當時機被藝術家撿擇入畫。恰逢楊世芝準備搬家,各式家當準備重新打包裝箱,我們將封藏已久的楊世芝學院時期作品一一拿出來檢視紀錄。藉此機會探究楊世芝1970 年代起留學美國、1980 年代末初入臺灣藝壇的時光歲月,是如何涵養精神、儲備能量,並一路延伸至近年來的拼貼水墨創作之中。

藝術養成

廖春鈴(以下簡稱廖):我們剛從你的儲藏室中看到不少陶器作品,好像很少聽你提起學習陶藝的經歷,請跟我們分享一下。

楊世芝(以下簡稱楊):1976年我第二次赴美,進入舊金山州立大學(San Francisco State University)就讀,雙主修陶藝跟繪畫。課堂上我做了很多作品,像是一些形式類似古代禮器的壺、印有人體軀幹的瓶,還做了個很大的Raku(覆蓋鉛釉的陶器,以低溫燒結,使其坯體軟且多孔;譯名「樂燒」,原創於日本),採用一種特殊的燒法,不是在溫度穩定的窯子烤,而是用柴燒的方式,柴煙會不可預期的流動,釉料便跟著煙變化,燒出來的陶器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非常有趣。

我一直很喜歡製陶,但體認必須具備兩個特質,才能真的跟陶藝合拍。第一是要懂化學,為了產生釉的變化,一定要懂化學原理。第二是要懂得如何跟別人一起工作,像共用窯爐的時間調配,空間使用的協調,種種牽涉與人來往的問題,必須密切與他人相處。後來認清這兩點都不適合自己,再加上我又是喜歡獨自關著門做的個性,所以後來還是回到繪畫的世界裡。

楊世芝陶藝習作-圖片
楊世芝陶藝習作
楊世芝陶藝習作-圖片
楊世芝陶藝習作
楊世芝陶藝習作-圖片
楊世芝陶藝習作

林晏(以下簡稱林):談到繪畫領域,在你出國留學念藝術前,有先在臺灣跟老師學過繪畫嗎?

楊:1973年左右,我跟喻肇青一起與章逸老師學習國畫,有段時間也曾到李石樵的畫室練習一些基本石膏像素描。不過這些嘗試都不是我想像的藝術與自由。我是到了美國後,才開始有較正式的美術學習。

林:你有一些畫人體的素描作品,這些速寫也是你從美國時期就開始進行的嗎?

楊:對,尚未正式進入學院就讀之前,我就先在Berkeley Exchange 學習人體速寫。剛到美國時,個性上還是很保守,全裸的男模特兒根本不敢正視。後來就讀舊金山州立大學五年期間,每學期只要有開人體速寫課,我就一定會選。課堂邀請的模特兒頗具個人特色,像是身上帶著幾個彈孔的老人,很神祕又令人動容。又或是身材豐腴的婦人,舉手投足充滿戲劇張力。記得以前課堂練習快速30秒、一分鐘速寫,畫人體、靜物、風景,一堂課下來累積厚厚一疊練習紙。某次素描老師把一堆椅子推擠在角落,要我們用水彩速寫,我畫到快崩潰,因為太多細節了,眼睛痠痛得快要睜不開。

不過美國的老師真的非常會鼓勵人,當時我的繪畫老師在課堂上不斷誇獎我的素描很好,後來想想也不見得真的有畫得多好,而或許是老師看到我沒有自信、膽子又小,可能就用另一種方式來鼓勵我,但鼓勵確實給我很大的信心。這麼說吧!美國的老師不僅指導你的作品哪裡需要補強,更會深入看到你身上某種問題或特質,然後對症下藥來教你。

楊世芝素描習作-圖片
楊世芝素描習作
楊世芝素描習作-圖片
楊世芝素描習作
楊世芝素描習作-圖片
楊世芝素描習作
楊世芝水彩靜物習作-圖片
楊世芝水彩靜物習作

林:看來你在美國求學的過程中,老師的教育影響你頗深。

楊:我很尊敬一些老師的個人身教與行為,因為他們影響我對藝術的了解。有次陶藝老師說:「大家來看我怎麼拉大缸。」光線斜照著穿透整間教室,老師站在炙熱陽光下,整個人汗流浹背、手冒青筋地專心把陶缸拉起來。也不是覺得老師的技術很高超,而是他那種專注神情讓人知道,這東西不是隨便玩玩,而是必須跟生命合而為一。他跟泥土之間的那種力量、對陶的敬仰態度與精神,讓我非常感動。

另一個印象深刻的是參加一個創作的課,Paul J. Finnegan 老師出題要我們每個人期末做一個雕塑出來。我聽到後就傻在那裡,心想:「這什麼意思?只要做個雕塑?Creativity 有這麼簡單嗎?」老師就帶領我們開始討論,他問我一些問題,我就回去想一想,好不容易釐清後,他又會問我新的問題,在來回不斷討論的過程中,就會一直過濾自己的想法。

我對人的視覺問題很感興趣,所以提出做個眼睛造型的雕塑,後來又聚焦到眼球的運作模式,接著才在老師的鼓勵下把造型深入人的內在構成,所以才有照像機的想法。中間克服許多細節,例如如何上底片,控制快門、聚焦、冲洗照片等等。最後半年內我純手工做出一臺照相機,還能照出相片!我欣喜若狂,因為以前根本不能想像自己能親手做出來。我不懂照相,也不熟悉攝影,但就這麼做出來了。

舊金山州立大學活動中心,楊世芝自製照相機攝影。-圖片
舊金山州立大學活動中心,楊世芝自製照相機攝影。

林:其實老師教導的重點並非僅侷限於創作技法,而是丟出一個引子,引導學生對創作有更深入的思考辯證。

楊:沒錯,又好比某次我在發想鐵件創作時,遇到焊接的操作困難,當時自己的技術還辦不到,老師就說:「沒關係,只要你想得出來,我便替你執行。」就像你講的,老師是著重在思考層面上的訓練,而非僅教學生技法而已。他們的教學態度,就是讓學生自我成長,而不是老師說什麼,你就做什麼。我一直記得老師說永遠不要擔心你的技術,只要你有想法,你的技術就會提升。

除此之外,我想特別提到Robert Bechtle和Richard McLean,這兩位是我在州立大學超寫實(Photorealism)領域的老師。他們給我很好的基礎思辨訓練,包括如何討論作品、如何評論自己,同時勇於對外表達看法。其實到課堂尾聲,慢慢地學生對自己的作品就有自信,因為這些東西是自己想的。所以我常常覺得,美國教育最好的地方就是教法這一塊。

或許在這樣開明的教育風氣下,也啟發我對各個領域的好奇心。念書時幾乎每堂課我都選來上,選不上就去旁聽。我曾修版畫課,用自己畫好的素描作為主題,刻印成黑白版畫。後來也曾將張大千(1899-1983)的水墨畫作《蘑菇》擷取部分畫面,轉印成較進階的套色版畫作品。金工課我也嘗試過,還用金屬材質設計戒指、耳環,以及一些雕刻小作。各個領域只要喜歡就去觸碰,到最後學校要我快點畢業,因為州政府花在每個學生的費用是有限的。現在想想實在很幸運,在這段時間充實了許多新鮮體驗,而且都照著自己喜歡的興趣走。

楊世芝習作版畫套色,原作為張大千作品《蘑菇》,1982, 套色版畫,20×25cm。-圖片
楊世芝習作版畫套色,原作為張大千作品《蘑菇》,1982, 套色版畫,20×25cm。

林:你在美國留學期間,儲備了不少創作的能量,也樂於嘗試新的事物,這是我們比較少知道的事情。回到臺灣後,你還有嘗試用這些媒材繼續創作嗎?

楊:陶藝、版畫、金工這些我回臺後幾乎沒有再碰了,還是回到我主修的繪畫本科。不過人體素描一直是我非常喜歡、也非常重要的東西。自開始學畫到離開美國,畫人體素描的習慣一直沒有斷過。剛回臺灣我還延續在美國開展的油畫與壓克力創作,有時畫到某個階段實在陷入緊繃,就將困局放一邊先不管,然後畫上好幾個禮拜的素描。素描的東西很快,可以把所有的精力都迅速發洩出來,馬上幫我鬆快。此時期我也有做一些自畫像性質的人體素描,取兩面大鏡子映照自身軀體,將鏡中反射出的自我樣態速寫起來,在這過程中讓我更認識自己多一些。

一直到近十多年來,我都沒有再畫人體素描。這是因為現在進行的水墨塗鴉就會讓我放鬆神經,所以好像不會太想念素描,也不會覺得有迫切的需要。

楊世芝,《自畫像Ⅲ》,1998,碳筆,36×43cm。-圖片
楊世芝,《自畫像Ⅲ》,1998,碳筆,36×43cm。

旅美生活

廖:你並非小時候明顯展露藝術天分,然後受家人栽培去念藝術學校。反而是成年後自己去摸索、開創想要走的道路,這樣的經歷跟大多數藝術家的養成脈絡很不一樣。我好奇的是,你從何時開始對藝術產生興趣?

楊:當時年代比較保守,1968年景美女中畢業後,我依循父母的建議去了銘傳商專,主修商業文書。不過因為珠算不及格的關係,我也沒有真的拿到畢業證書。1969年左右我的一位好友帶我進入一個文藝小圈,他們是喜歡藝術、寫作、建築與電影的一群。成員來自四面八方,有幾個是中原大學的學生,像是我先生喻肇青,也有幾個像是楊德昌來自交通大學,還有一些是從東海大學來的夥伴。我們自成一個圈圈,在一起很自在,也很有能量。潛移默化之下,我相信藝術應該會比較有趣。

廖:你也跟楊德昌有交集?

楊:我們很早就認識了,因為他的妹妹是我聖心女中的同學,小時候我們就是鄰居。

廖:1970年代像你這樣直接出國念藝術的人好像很少,就算出國選擇去美國的人也不多?

楊:我姊姊、姊夫很早就在美國居住,所以有家人照應的前提下,我選擇去美國。1970年我先在舊金山藝術學院(The Academy of art College, S.F.)就讀,當時中國留學生一個都沒有,同班僅有一位日本同學跟我一樣是東方人面孔,但他在美國出生,所以英文本來就好,因此全班只有我一個人語言表達有問題。在舊金山念了一個學期後,1971年我就跑到紐約國家藝術學院(The National Academy of Fine Art, N.Y.),也沒什麼東方人在學習藝術,可能是當時社會氛圍出國不易的緣故吧。

一開始到美國念學費很貴的私立藝術學院,沒有獎學金必須全額自費,家裡也無法供我念書,所以得一邊上學一邊工作。剛到美國的我語言不是很通,冬天又冷得可怕,可以說1970至1971年是我人生中最辛苦的一段日子。不過也很慶幸,在銘傳學習獨基本商業文書讓我得以在美國維生,所以我也沒有去做洗盤子、端盤子這種辛勞的工作。

林:1971年之後有段時間你曾回到臺灣,然後才再度赴美,這中間發生了什麼事?

楊:我父親生病,家中六個小孩我排行最小,哥哥姊姊們皆已結婚成家,只有我是自由的,所以就回來照顧爸爸。這段期間我在臺灣艾達國際貿易公司工作了五年多。上班的日子很有趣,1980年代臺灣經濟繁榮,跟現在的氛圍很不一樣,大家都充滿希望。同事之間也很有革命情感,將公司擴大成臺灣最大規模的貿易公司,同事們大多都是二十幾歲同年齡。有時我們上完班,便把椅子推一推,大家跳舞、開party!所以我一直很喜歡上班,但玩到最後,空虛感油然而生。想想這樣下去不行,還是要去做一個我真正喜歡的事情。

後來1974年我和喻肇青結婚,1975年我們才又出國。那時候肇青在Berkeley念建築,我就先在Berkeley打工,等他畢業後,1976年我才到舊金山州立大學就讀。我把藝術系大學本科的課程修完,休息一陣子後,在我母親的車庫弄了個自己的工作室,就這樣工作了一段時間。1982年又申請上同校的研究所,讀了一年多左右,肇青就被中原大學應聘回來,所以我研究所沒畢業便跟他一起回臺。

廖:你們沒有想要待在美國生活的打算嗎?

楊:1970至80年代,臺灣面臨外交上的困境(除了在1971年退出聯合國外,也相繼與日本、澳大利亞、美國等國斷交),還記得當時「釣魚臺事件」鬧得如火如荼,臺灣海外留學生紛紛上街遊行抗議不公,但在表達意見權利的過程並非如此順利。當我們一群留學生走在街上遊行,多少美國人會把你罵回去,要你「滾回自己的國家去,不要在這邊遊行!」氣得我簡直是……美國本來就是蠻保守的國家,沒有想像中那麼開放。的確美國在某些方面發展得比較快,但人性發展並非同等先進。除了少數的liberal,一般民眾並沒有多大的包容心,所以我從來沒有想要留在美國。

其實在美國快十年,我享受了美麗的舊金山風景,學習到一些自由的滋味,但也明白他們的社會結構就是把中產階級家庭綁在買房、換車的壓力上,讓大家處於努力追求資產升值的風氣裡頭。我和肇青不想再待在美國生活,自覺應返回自己的國家社會,趁還沒被捲進美國這個大輪子前先抽身。雖然研究所僅差一個學期就畢業,但我說我不要讀了,反正我也不喜歡教書當老師,所以不需要這個學位,之後我們倆就一起回臺。當時很衝動,一切都沒事先計畫準備,只是階段性想到什麼,就馬上著手去實踐。

不過也是到美國後才慢慢知道,自己可以有表達意見的權利。我父親在財政部海關當公務人員,他每次都告誡孩子們不要碰政治,所以從小到大家裡從來沒有談過政治。父親也常講一些彷彿電影情節的故事:誰走私毒品被海關查獲、誰做什麼壞事偷渡潛逃……,受到這些故事的潛移默化,小時候覺得外面都是壞人,我們小孩子待在家裡玩就好。家中我最小,父母又保護得厲害,一到美國真是嚇壞了!別人都把你當大人,但自己心智尚未成熟,被迫一夜長大,完全不知該如何對應,也不懂怎麼融入人家。加上我成長於臺灣社會相對保守的年代,大家不敢隨便發表意見,直到我姊姊、姊夫帶我去紐約、華盛頓DC參加保釣運動,去遊行、去抗議,才了解每個人都有參與社會運動和言論自由的權力。

楊世芝,《大地生空間》(局部),2013,墨、天然礦物顏料、棉紙拼貼於麻布,200×300cm。-圖片
楊世芝,《大地生空間》(局部),2013,墨、天然礦物顏料、棉紙拼貼於麻布,200×300cm。

回臺扎根

廖:你回到臺灣後,是怎麼開始接觸臺灣的藝術圈的?

楊:以前在學校,老師規定凡是研究所學生,都要拿著自己的作品去所有最好的藝廊自我推薦,爭取展覽機會,就學到這件事是要自己積極來做的。於是,我跟肇青回臺灣前,從美國西岸到東岸、再到歐洲,玩了3個月才回到臺灣,一路上就拿著作品到處去給人家看。最後真的找到幾間畫廊要給我展,但我急著要回臺灣,因此作罷。雖然沒辦法在海外展出,但藉此知道人家的一些反應回饋,這對我來說也是蠻重要的經歷。

回臺後看了一圈子的臺灣畫廊,覺得春之藝廊的空間較好,就把作品拿去試試。他們完全不認識我,一開始還語帶保留的態度,沒明確說要不要,就一直叫我等。後來等到受不了:「你們到底要不要給我展?」銷售經理李錦季說:「因為大家都不認得你,展你的作品會讓我們冒險很大。」我一聽,話就馬上衝出口:「你只是冒險三個禮拜,我冒險的是一輩子耶!」過一陣子,侯太太(侯王淑昭)居然開了一輛凱迪拉克大黑頭車,跑到當時我在中壢的工作室,她看了作品後就決定給我1987年春之藝廊的「光影間」個展,那是我第一次在臺灣的正式個展。

廖:1980年代臺灣畫會運動蓬勃發展,新繪畫思潮使得探索新繪畫的各種藝術團體陸續出現,如:「SOCA現代藝術工作室」(1986)、「伊通公園」(1988)、「二號公寓」(1989)。你也在1989年加入「二號公寓」藝術團體,當時是在怎樣的狀況下參與其中的呢?

楊:因為我碰到連德誠。連德誠的某位朋友跟我先生都學建築,有一次一起吃飯,他朋友介紹連德誠也是畫畫的。我們倆一聊,就覺得這個人很有意思,講話很憨直,彼此還蠻談得來的。

回臺灣後沒有加入任何團體,也沒人熟識我,沒什麼包袱,自由自在。當時還在尋找自己適合的位置,後來連德誠說他們要成立「二號公寓」,二號風氣是很open的,什麼人都可以去,我就加入了。在二號大家討論、爭辯很激烈的時候,很有緊張感,這種生態是很健康的。

廖:1980年代末二號公寓的出現,相對美術館來說是個實驗性質的替代空間(alternative space),當時大家都知道二號公寓,可說二號在經營上展開了一定的局面。我想了解你們在二號公寓辦展,其中展覽時間是怎麼分配的呢?展覽主題又是怎麼決定的?成員們多久聚會一次?

楊:就是十幾個人大家輪,每次一人個展,想展什麼、怎麼展都自己決定。我展出過兩、三次,某次輪到我展覽時,剛從澳洲回來的曲德華沒地方展覽,我就把機會讓給他。基本上一個月一次的聚會,大家都摩拳擦掌期待這次要輪到討論誰的作品。

廖:當時連德誠跟范姜明道好像算是團體中比較核心的人物?

楊:對,那時候他們是比較核心的人,還有蕭台興,我們就是借用他的房子聚會、展出。

廖:你們在一起互相討論是較為輕鬆、不是很剛性的,也很難得維持蠻久一段時間。二號聚會時會聚焦討論某位成員的作品?抑或是探討藝術相關議題?

楊:那時候比較不會特別討論我的作品,因為他們對於平面繪畫比較沒那麼大的興趣。當時大家還是覺得前衛、觀念、裝置那些才是厲害的東西,才會特別提出來討論。像是那時侯俊明很火紅,他有點劇場實驗性的作品《侯府喜事:拖地紅》(1991),在當時真是轟動武林呢。

楊世芝於中壢工作室, 1983。-圖片
楊世芝於中壢工作室, 1983。
二號公寓發行之刊物,1990。-圖片
二號公寓發行之刊物,1990。

廖:1991年,二號公寓成員參加於臺北市立美術館舉行的「前衛與實驗:公寓──1991」特展,令不少人印象深刻。尤其開幕時找一群女舞者來跳脫衣舞,把工地秀搬到美術館在當時是蠻聳動的作法。

楊:這個展覽發生的意外事件也挺轟轟烈烈的。當時展場發生火災,把我們的作品毀掉大半,二號公寓成員林振龍莫名其妙被法院以「公共危險罪」起訴,理由是市警局判斷釀成火災的原因,是由於林振龍的《小情人茶室》引發民怨,觀眾丟棄煙蒂洩憤。這件事情非常荒謬。

更荒謬的是,當時我們的作品都沒保險,美術館只保它的建築物。那時候只有外國藝術家有保險預算,本土藝術家卻沒有。我展出的作品《中庭綠地》,是一件很大的三連畫作,中間隔著二面鏡子,結果救災水柱將畫全部淹壞,鏡子沒壞。後來館方要將鏡子還我,缺了畫作相連保護的兩面薄鏡,搬動保存不易,我向館方提出要加個邊框再還給我,美術館居然說無法做到。我氣到不行,我的畫都已經毀掉了,館方竟然還這樣草率地處理殘存的鏡子。後來,黃光男館長知道後就著手處理這件事,趕快幫我把鏡子加上精美的框邊。

那時候年輕,能量是衝勁滿溢的,總會積極表達自己的想法,爭取自身的權益問題。當時臺灣還沒解嚴,我曾白天畫畫,天黑就跑到中正紀念堂去抗爭。現在想想覺得自己生在這個時代太幸運了,因為許多不同的社會樣貌我都參與其中。自從我回臺後這三十多年,從歷史角度上看時間沒有很長,但我卻經歷了臺灣劇烈的社會轉變,從臺灣最興盛的盛況,到最多抗爭的年代,再到現在紛亂的社會,那個變化是在太大,再加上科技的日新月異,我也不斷在更新我的頭腦,很是刺激。

林:從歷年來的作品來看,你一直很明確堅持自己平面繪畫的道路。我好奇當時加入二號公寓的你,是否曾想過轉向去做裝置類的創作?

楊:每當大家在討論前衛裝置、或是新穎的觀念藝術時,我會逼迫自己去思考,要是我來做這個project,我會怎麼做。雖然我對這些觀念、裝置的東西也有自己的見解,但我從來沒有想去實踐,覺得那沒必要,但是瞭解確實是必須的。看得懂別人在做什麼很重要,因為總不能縮在一方自己悶著頭做,別的領域都不知該怎麼評論或怎麼看。

更進一步去思考,會發現其實一件作品的好壞並非最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在想什麼、可以跟人家分享什麼東西?或許你可以想到一些他人沒注意到的事情,那是體現個人價值的關鍵。因為創作不是在重複做一些漂亮的東西,而是要開拓人家還未到達的境地。必須去想一想,當別人都對某樣事物沒興趣、不注意,或者覺得無所謂,但這對你來說卻很重要時,怎麼把你覺得很重要的東西說清楚,讓別人可以多瞭解一點,我認為那是做藝術之人的本位,必須要有勇氣面對的挑戰。

林:二號公寓沒有再繼續下去,是因為什麼理由?

楊:最直接的原因,是因為沒有地方可以聚會了。一開始1989年二號的聚集地是蕭台興位於和平東路一段的住宅,1991年3月我們轉到范姜明道舅舅提供位於南京東路的房子去聚會,後來人家要收回房子,就轉到林純如爸爸提供位於龍江路上的一個地下室,後來他們也要收回,1994年3月後我們就沒有再繼續了。

開幕現場與會者合影,包括前排(左起)的黃步青、連德誠、范姜明道、曾清淦、林振龍,及後排(左起)的楊世芝、林珮淳、洪美玲、傅嘉琿、黃麗娟、李美蓉、黃海鳴等多位創作者與藝評人。-圖片
開幕現場與會者合影,包括前排(左起)的黃步青、連德誠、范姜明道、曾清淦、林振龍,及後排(左起)的楊世芝、林珮淳、洪美玲、傅嘉琿、黃麗娟、李美蓉、黃海鳴等多位創作者與藝評人。
「前衛與實驗:公寓──1991」 特展(1991)開幕現場-圖片
「前衛與實驗:公寓──1991」 特展(1991)開幕現場
楊世芝作品《中庭綠地》火災後樣貌-圖片
楊世芝作品《中庭綠地》火災後樣貌

林:1980年代替代空間開始興盛,許多嘗試新形態展演方式的場地陸續出現。你回到臺灣藝術圈,除了參加「二號公寓」,自1990年代末期也加入「伊通公園」的展出行列。請談談你跟伊通開始合作的契機。

楊:我很幸運,大多數時間是別人來找我邀展,而不是自己出去尋找機會。伊通的情況是陳慧嶠聯繫邀我去他們那裡展覽,在伊通展覽的內容跟時間非常自由,全部都是依照我的需求去處理。差不多每隔三年左右,我就打電話告訴她:「差不多了,可以安排我的檔期囉。」後來定期每三年就會在伊通展出。

林:堅持藝術創作實在不容易,你如何讓自己保有產出作品的動力?

楊:丈夫喻肇青很會鼓勵我,也非常喜歡我的作品,從他那裡得到許多支持的能量。因為他是學建築的,展覽動線的規劃、展牆的佈置,都會跟我一起討論。還記得每次去佈展他都要跟,有時比我還興奮。

從美國學院生活回到臺灣後,我和肇青時常一起進修各種課程,不斷注入能量刺激創作靈感。肇青在中原大學任教時,認識王鎮華老師,他帶領我們學習太極拳,也在他的「易經」課上有許多深入的互動。風範令人景仰的辛意雲老師亦是我們的良師!後來陸續修習「莊子」、「心經」,受益匪淺。在1997年前後,我在清華大學藝術中心舉辦個展,在此機緣下,史作檉老師和李德老師給我許多佳言和鼓勵,而後我們夫妻開始參加史老師每月一次的哲學課,持續了十多年。跟隨這些老師學習,提供我許多無形的養份,更幫助我多了解前人留下的結晶,以及思索問題的廣度。

楊世芝與史作檉老師的往來書信-圖片
楊世芝與史作檉老師的往來書信
楊世芝夫婦與史作檉老師於聚會上合影,包含喻肇青(左一)、楊世芝( 左四)、李德(右三)、史作檉(右二)與其他與會友人。-圖片
楊世芝夫婦與史作檉老師於聚會上合影,包含喻肇青(左一)、楊世芝( 左四)、李德(右三)、史作檉(右二)與其他與會友人。

整體觀

廖:近年來你專注的水墨拼貼創作中,富含東方傳統水墨畫的元素。或許你覺得自己有受到哪位東方藝術家的啟發嗎?在美國的時候沒有想到要用水墨去創作?

楊:我喜歡書法,尤其欣賞草書,其中于右任(1879-1964)的字特別令我佩服,從小就知道他的字,因為老家有一副他的對聯。另外,我也喜歡黃賓虹(1865-1955)的畫作,其繪晝底蘊深厚得厲害。其實東方傳統藝術的文化很早就刻印在腦海中,對我來說水墨不僅是創作媒材,而是自己文化的一部分。在美國時也曾經偶爾用棉紙、石墨等媒材創作,但大部分時間還是用壓克力跟油畫,直到2000年左右我才真正開始專注於水墨創作,並嘗試用拼貼的方式作畫,想把傳統的東西拉進來試試看,看能玩出什麼新意出來。

林:千禧年左右你開始進行水墨拼貼的創作方式,我觀察到《自然的交集》、《個人的宇宙》等作品,是否與你長期進行的人體素描有些串聯?

楊:對,不過當時主要還是用西方拼貼的方式操作,並未仔細考慮傳統繪畫有關筆墨收放、尺寸、整體觀等問題。

廖:觀賞你的水墨拼貼,蠻有趣的是你找出一個很意外卻有效性的銜接。單看這些拼貼的紙片,每一片都充滿著生命力,上面的筆觸尤其特別,請談談你做這些紙片的過程。

楊:我用全開的Arches水彩紙或棉紙,攤在地上用各式刷筆恣意揮灑,總會畫上好幾個禮拜。剛開始畫時,身體與腦筋絕對是很緊繃沒辦法放鬆的,所以一定要不斷地畫,畫到後來整個人全身鬆掉,才能進入狀態。另外色彩方面也不全然是墨色,我想用顏色時就會加一點顏料,有時用了很多種顏色,在拼貼時卻完全用不上也不一定。

畫到一定程度後,我就把紙張翻過來,不看正面然後隨便剪成小塊,因為你看正面就會捨不得毀損畫的滿意的筆墨。所以就不能看,直接剪,剪完翻過來往往會得到意想不到的結果。這些紙片上的筆觸相接起來,可能會產生非常有趣的連結。

廖:第一次剪是你翻過來剪,但你開始拼貼創作時,剪出來的紙片若只有一部分筆墨符合整體構圖,你還是會再次修剪原有的紙片嗎?

楊:不會,我不是「意在筆先」,沒有圖像的問題。一張紙片我可能要用上面的其中主要的一筆,但旁邊的「雜筆」不會立刻把它蓋掉。這些「雜筆」變成一些尚待解決的問題,它們會帶著我跑,想辦法去延展、一筆一筆的銜接,慢慢空間形成,結構、筆法,關照整體性的可行性。

林:當你在創作時,是否有限制每件拼貼作品能使用的塗鴉紙片數量?

楊:沒有量的限制,主要是整體的問題。我自己有個遊戲規則,當我剪碎了一堆塗鴉紙片後,就必須用這堆東西完成這件作品,所以經常做到一半就卡住,需要更多的硬筆,或軟的細線條,但是這堆紙片裡面沒有,逼得我必須試著嘗試新的辦法去構圖,儘量把自己推到邊緣,激發一些新的可能性出來。

拼貼有點類似油畫一層一層鋪疊的概念,在創作結束前我會一直不斷修改。畫面結構這邊太重、那邊浮起來,整體不和諧就得一直調整。所以我雖然可以隨時自由調配畫面構圖,但相對也會有很多狀況要解決。因此一件作品創作週期通常被我拉得很長,基本上都要花半年到一年的時間。

油畫也是如此,畫油畫時通常下筆不會想很久,但到了一定厚度,我就開始把堆積的筆觸全部磨掉重來。因為我不喜歡堆疊,厚度一厚,我就覺得窒息,必須全部磨掉重練。

楊世芝,《自然的交集》,1999,水墨拼貼於卡紙,120×91cm。-圖片
楊世芝,《自然的交集》,1999,水墨拼貼於卡紙,120×91cm。
楊世芝,《個人的宇宙》,2002,水墨拚貼於卡紙,120×91cm。-圖片
楊世芝,《個人的宇宙》,2002,水墨拚貼於卡紙,120×91cm。
「她的抽象」展覽會場,2019。-圖片
「她的抽象」展覽會場,2019。

廖:你從油畫轉到水墨,這樣的媒材轉換過程是很自然的?

楊:有人問過我:「以前你畫油畫、壓克力,現在不會想念顏色嗎?」我說從來沒有,我不覺得我放棄了什麼,所以就沒有所謂想不想念的問題。不過我畫壓克力跟油畫的時候,也注意到自己的用筆跟西方人不太一樣,到後來想既然我這麼喜歡傳統筆墨,其中有很多可以去思考的面向,就自然而然的往那個方向走去。方向並沒有改變多少,因為以前做油畫跟壓克力的東西也都是在講人的視覺,寫實跟抽象。一直是在人的「視覺經驗」這個題目上,到後來做水墨主要探討的核心也是在講「整體觀」,只是用不同的媒材而已,但基本上關心的問題還蠻一致的。

林:以你的概念來說,什麼是「整體觀」?

楊:我在美國讀藝術研究所時,課堂上老師和同學討論作品,總是遇到「抽象」與「寫實」的分類問題,我才察覺到從開始創作以來,自己從來沒有這樣的觀看意識。像是我早期的《泥地上的光影》、《木屋裡的白光》等作品,就是在闡述明明抽象與寫實可以同時存在,為何非要分開討論?為什麼硬要框架它?我曾經以光影的欄杆或圍籬畫了一系列的作品,來討論既平且深,同時存在的可能。老師常拿我沒辦法地說:「哎呀,你快點決定到底要走抽象還是寫實。」我就是不能決定啊!因為寫實跟抽象是合在一起的,即使討論寫實跟抽象也不需要有定論。所以每次輪到討論我的作品時,全班反應都很熱烈,因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寫實、抽象,不受拘束地發揮個人獨到的見解。

不過也是在課堂對話與辯論中,體會到自己的繪畫想探索的其實就是「視覺經驗」裡的「整體觀」。人的視覺很豐富,每個人看到的都不一樣,反應也就不一樣。我們每刻的視覺都是每個人過去的記憶、未來的想像,和現在的交疊。所以每個人的視覺都是獨特的,但也都有其共同的限制。直至今日,我還是很有意識地去探索中、西藝術的思維差異。

「整體觀」的概念,不但在繪畫上重要,在生活層面更重要。不能說我只會畫畫,其他日常生活亂七八糟,那沒意思。對我來講,人應該要活得整體,好好地吃穿、好好地過日子、好好地做你喜歡做的事情,享受生活,自己的整體性才會完整。

楊世芝,《木屋裡的白光》,1981,墨汁、 壓克力顏料於棉紙上,91×83cm。-圖片
楊世芝,《木屋裡的白光》,1981,墨汁、 壓克力顏料於棉紙上,91×83cm。
楊世芝,《泥地上的光影》,1981,墨汁、 壓克力於棉紙上,84×91cm。-圖片
楊世芝,《泥地上的光影》,1981,墨汁、 壓克力於棉紙上,84×91cm。
楊世芝,《柏克萊捷運站圍欄》,1981, 墨汁、壓克力、棉紙拼貼於畫布上,110×150cm。-圖片
楊世芝,《柏克萊捷運站圍欄》,1981, 墨汁、壓克力、棉紙拼貼於畫布上,110×150cm。

林:你的創作打破了傳統水墨的規則,這個過程中有沒有遇到什麼衝突?

楊:打從我開始畫壓克力和油畫時,就已經在想筆觸的問題。後來想說既然我在考慮這些筆觸,為何不把東方傳統書畫的東西帶進來一起討論?這或許會讓做傳統水墨的人有點生氣,覺得:「你畫的東西不是正統,怎麼可以這樣子對待筆墨?」我不是不尊敬,反而是更敬重筆墨。我能瞭解做傳統水墨的人的心情,因為他們走的路很辛苦,前輩老師給的觀念也很根深蒂固。但說實話我不是走這條路,有時候聽他們講傳統書畫要用什麼樣的紙墨、要怎麼下筆,這完全不是我的考慮範圍。

從做傳統水墨的人那裡常會聽到說:「哎呀!我畫錯了。」畫錯了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傳統水墨畫一筆畫錯了,整張畫就很難成立,同時紙張多大,畫就多難在尺寸上表現自由。因為尺寸被限制,筆觸也跟著被限制,「意在筆先」的概念更是個大限制。處處都在限制,我就是要反過來做!我沒有意識要畫什麼東西,就一筆一筆拼,它出來什麼,我就跟著那個走勢去走,尺寸可以一直接,只要覺得那個整體還沒完就可以再接,所以尺寸也可以鬆綁,不必被傳統水墨的規範所侷限。

況且在我的水墨拼貼裡,沒有一筆是亂來的,對不對?每一筆的收放、深淺,跟它整張關係的問題,我都在照看。再加上我所做的也不全然是西方那種拼貼,很多人誤以為我是在一張紙上一氣呵成,殊不知其實每一張紙片都是試拼好幾次,直到整體可以平衡、可以成立,作品才能完成。如同傳統文化中的書法,形式雖然簡單,但字跟字、行跟行之間,一筆一劃與留白的錯落關係,調和在應當的位置,整體氣勢才會好看,可見那個整體觀有多麼博大精深,這也是我著迷傳統水墨的地方。

林:透過此次訪談我們更了解你在美國的藝術養成時期,以及近期你對水墨拼貼的細節態度與自我堅持。你不受遊戲規則所限,雖然媒材風格轉變頗大,但你的核心意識卻是貫徹始終的。對你而言,藝術創作應有的態度為何?

楊:我認為藝術家們展現出來的energy是最重要的,舉例來說:東方就像先前提到的于右任、黃賓虹。西方的話每次看到Chaïm Soutine(1893-1943)、Francis Bacon(1909-1992)、Willem de Kooning(1904-1997)的意志展現在作品之中,我整個人都要熱起來,他們賦予作品生命力讓我很感動、很震撼。就像我在美國的陶藝老師給人的感覺,一樣都是這種態度。這些藝術家十分勇敢,也都很有自信,不跟風盲從大眾流行,堅持自我風格,抓住自己的價值核心。所以我覺得做你內心不是那麼肯定的東西,是撐不了太多時間的,問題是要會去想根本,想清楚什麼對你來說是重要的。

除此之外,創作時應該隨時警惕自己,「學習」的確是件很可貴的事情,不過人一旦經過學習後,就得小心自己所學的會不會變成一種障礙、一種侷限。很多東西不知道、保持初心是最好。一旦碰到瓶頸或阻礙時,也要有能解決問題的能力。

楊世芝,《落日的印記》,1982,油臘筆於紙上,80×58cm。-圖片
楊世芝,《落日的印記》,1982,油臘筆於紙上,80×58cm。
楊世芝,《漸轉藍》(局部),2013,墨、礦物顏料、棉紙拼貼於紙,39×49cm。-圖片
楊世芝,《漸轉藍》(局部),2013,墨、礦物顏料、棉紙拼貼於紙,39×49cm。
註釋
    回到頁首
    本頁內容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