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因疫情延後舉辦的第59屆威尼斯國際美術雙年展,睽違三年再度盛大登場。本屆雙年展大會主題為「夢之乳」(The Milk of Dreams),來自超現實主義藝術家李奧諾拉.卡林頓(Leonora Carrington, 1917-2011)的一本書,其中描述了一個透過想像的稜鏡不斷重新構想生活的神奇世界。對於走過兩年多疫情肆虐,歷經一番大重整的世界局勢、亟需建立新秩序的當下社會而言,顯得十分切題。長時間的全面沉寂與停擺,在與病毒共存下已步入尾聲,開展前一週的復活節假期,威尼斯島上湧入海量觀光客;隨著雙年展預展開始,全球各地的藝術專業者與愛好者也蜂擁而至,慶賀藝術的歷劫歸來。台灣館也再次來到聖馬可廣場嘆息橋畔的普里奇歐尼宮,這個位於重點觀光區卻遠離大會主展區、既中心又邊緣的位置,與其他展館同步敞開大門迎向觀眾。門廊柱上懸掛著展覽主視覺的大布旗,那恍若於空中飄移不定、輪廓模糊的虹彩泡泡,與展覽主題「不可能的夢」(Impossible Dreams),召喚著熙來攘往的群眾。來訪的參觀者有些是循著這神秘夢幻的圖像來到台灣館,有些則是每屆雙年展都必定來台灣館報到。然而在看完展覽後,許多觀眾帶著疑惑的神情,有些人說:「這些作品我以前來台灣館看過!」有些卻問到:「你們的展覽在哪邊?」「你們這次展出的作品是什麼?」
入夢:不懈的參展執著
這些疑惑與回應,反映了本屆台灣館前所未逢的處境。早在2020年4月,北美館便宣布由提名委員會選出撒古流.巴瓦瓦隆(Sakuliu Pavavaljung)作為代表台灣參展之藝術家。2021下半年,作品計畫正如火如荼全力準備中,11月更邀請擔綱策劃的菲律賓資深策展人派崔克.佛洛雷斯(Patrick Flores)來台,協同藝術家召開記者見面會,揭露展覽主題「蔓生」、策展概念與作品圖稿,眾所期盼。然而隨即於年底藝術家遭控涉及妨礙性自主,檢調單位也展開調查,引起台灣社會各界的高度關注。館方先是緊急宣告展覽籌備工作暫緩,後邀集各方專家與藝術家提名委員召開兩次諮詢會議。當時,原本也邀請撒古流展出的德國文件展已宣布暫緩其參展(按:最終展出陣容亦不見其名),會議中各方委員也意見一致,認為在案情尚未釐清前,繼續展出原案將會使台灣館藝術表現之討論失焦,因而最終館方於今年年初決定終止與藝術家的合作。
沒有藝術家、展覽計畫歸零,台灣館亟需立刻產出替代方案──北美館經多年洽談與資源整合,才得以在1995年使台灣館成功叩關威尼斯雙年展,實屬得來不易;而歷經13屆、27年來的持續參展下,國際展覽策辦模式亦趨於穩健,台灣館已然成為與國際藝術生態深度交流的國家級任務──因準備時間不及重新邀請單一藝術家呈現展覽,館方在與提名委員及佛洛雷斯討論後,便以文獻回顧與國際論壇的方式進行,藉此反思歷來台灣館如何藉由當代藝術,於國際藝術盛會再現台灣之文化脈絡與觀點。「文獻展示」由北美館策劃,展出1995至2019年台灣館的相關檔案與參展作品回顧;「國際論壇」由佛洛雷斯擔任總召集人,將從不同主題切入,重新思考威尼斯雙年展中的台灣館,亦回應當今世界的關鍵議題。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館方再度向雙年展主辦大會提交以「不可能的夢」為題的展覽計畫,並緊鑼密鼓完成選件、主視覺與展場設計,以及展品運輸事宜,順利於四月初前往威尼斯進行佈展作業,完成不可能的任務。
以「國家館」為重要展出單位的威尼斯雙年展,無論如何頌揚與推崇藝術之普世性,以藝術表現為最高價值依歸,卻從來難以脫離政治先行的框架。對於政治外交處境艱難的台灣更是如此,不能空下來的使命、不能辜負的國家資源,反映了參展的意涵。在各個展館無不以視覺性強烈的作品吸人眼球、爭奇鬥豔的雙年展,以文獻展示在場的台灣館,雖然對不少觀眾來說仍然是一種「空缺」,實則帶來重新反思台灣館參展歷程的重要契機,回顧台灣館的參與經歷了什麼變革,在這個國際舞台上究竟要呈現或演示什麼台灣價值?
解夢:台灣館參展歷程回顧
相較於大會主題「夢之乳」引領人們踏上一段穿越身體變形和人類定義、充滿無限可能的想像之旅,本屆台灣館展覽主題「不可能的夢」似乎表述對於現實無所成、夢中亦無所託的無可奈何,然而實則期能藉由重新思考並鬆動「不可能」與「夢」的字面意涵並擴延其詮釋空間,探究蟄伏於現實之下的積極想望。理論家德魯西拉.康奈爾(Drucilla Cornell)省思哲學家德希達(Jacques Derrida)「不可能性」理論時,提出時間或時間性(temporality)能「持續開啟『尚未』(not yet)發生,但屬於經驗一部分的事物」。於此,「不可能」在時間軸線下便成了「尚未成為可能」,描述現狀,也承載著對未來更美好人事物與世界的冀望。「不可能的夢」攤開台灣館參展的時間軸線,同時往前指向將來未到的可能性,寫下台灣館參展的歷程回顧與展望之註解。
歷屆參展文件檔案:
文獻展示的開端為威尼斯雙年展主辦大會邀請台灣參加第46屆雙年展的邀請函,標誌著台灣館的起點。信件由當時雙年展大會的行政執行長所署名,上頭寫著:「你們的參與對我們來說特別重要,因為這是台灣首次參展」。展櫃在展場中延展出一條時光隧道,逐屆鋪陳台灣館展覽主題與論述、策展人與參展藝術家,以及展覽主視覺、展場影像紀錄、新聞稿、文宣紀念品、展覽專輯等;其間亦置放數件曾展出之作品,時隔多年再次回返現場。順著展櫃在展場中繞行一圈,封存於玻璃櫃中的文件、物件、影像,看似無比稀鬆平常,實則承載著時空遞嬗下幾經改寫的群體敘事,潛藏在圖像與文字瑣碎的轉變調動之中。參展之初,台灣以「中華民國在台灣-台北」之名名列國家館之一,首兩屆包括1995年第46屆「台灣藝術」(ARTTAIWAN)[1]及1997年第47屆「台灣台灣:面目全非」(TAIWAN.TAIWAN: Facing FACES),[2]邀請國內外藝術專家學者組成評審團,徵選藝術家組成「國家代表隊」,以藝術呈顯台灣文化的多元特色與主體性。
註解
1999年第48屆起,館方為培養國內策展人至國際舞台,首度公開徵選展覽提案,選出石瑞仁策劃之「意亂情迷:台灣藝術三線路」(Close to Open: Taiwanese Artists Exposed)[1],呈現台灣解嚴後不斷的變化與補充狀態,以呼應大會主題「全然開放」(APERTO overALL)。2001年第49屆高千惠策劃之「活性因子」(Living Cell)[2],以分子能量其不可預測之撞擊幻化,隱喻台灣當代藝術與區域人文現象,點出台灣藝術在世界舞台的角色。2000年之後,由於中國開始參展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並以政治操作介入大會,2003年台灣的國家館被迫改以「台灣台北市立美術館」(Taipei Fine Arts Museum of Taiwan)名義參與,加入「Extra 50」計畫(後改稱為平行展)。從當屆至2009年,台灣館展覽則多從在地出發,回應世界局勢抑或普世議題或現象,從而定位自身位置。
註解
2003年第50屆由林書民策劃「心感地帶」(Limbo Zone),[1]探討現代人特有的心理狀態,在急遽變幻中夢想烏托邦與現實之間愈形加大的鴻溝;2005年第51屆由王嘉驥策劃「自由的幻象」(The Spectre of Freedom),[2]以台灣當下的情作為出發點,反映本土藝術家對台灣當代環境的觀照,同時亦針對世界局勢,尤其是全球化下當代人類共同的處境,提出具有台灣觀點的普世性反思;2007年第52屆由林宏璋策劃「非域之境」(Atopia),[3]借用德國社會學家維克(Helmut Willke)的觀察,對全球化過程中「疆界消弭」的問題予以呼應,同時回應台灣無法自外於其中的特殊情境;2009年第53屆由張芳薇以「外交」(Foreign Affairs)[4]為題,探討全球化下跨地區/領域的藝術實踐狀況,進一步思考台灣透過當代藝術介入其他地區的方法與可能性,以及身分認同等問題。2011年第54屆鄭慧華策劃「聽見,以及那些未被聽見的──台灣社會聲音圖景」(The Heard and the Unheard - Soundscape Taiwan)[5]則回到台灣本身,透過「聲音」可能產生的政治動能,爬梳解嚴後社群意識、社會運動的發生和文化形式的構成;2013年第55屆呂岱如的「這不是一座台灣館」(This is not a Taiwan Pavilion)[6]則直指台灣館弔詭之處,以「這不是一個台灣館」揭露現實如何被建構、製造的問題。2015年第56屆開始,由於藝術圈對上屆作法意見分歧所造成的風波,北美館進行階段性的檢討,一改過去八屆以策展人為核心策劃藝術家群展的作法,由評選團推出「吳天章:別說再見」(Wu Tien−chang: Never Say Goodbye),後陸續舉薦單一藝術家代表參展,並由館方與藝術家共同推舉策展人:2017年第57屆「謝德慶:做時間」(Tehching Hsieh: Doing Time),策展人為亞德里安.希斯菲爾德( Adrian Heathfield)、2019年第58屆「鄭淑麗:3x3x6」(Shu Lea Cheang: 3x3x6),策展人為保羅.普雷西亞多(Paul B. Preciado)。
展場中的文件與圖像,佐以展覽手冊中說明台灣館參展以來重要事件、以及與大會展互動關係的大事紀,揭示的是一種表層的檔案。而裡層的紋理,如展覽所歷經的徵選或產製機制調整、國家資源如何集聚支持參展、或立場紛雜的島眾對於「代表性」的折衝協調等,即便難以被呈顯,我們仍極其明晰地看到不同時代氛圍下的群體意志,如何終能在彼島形塑了台灣藝術的濃縮版,在雙年展這個國際藝術交流機器中以何種面貌示人。高千惠曾以「威尼斯版台灣當代藝術年譜」指稱台灣館參展歷程,將這段歷史視為威尼斯版台灣視覺藝術史。[7]在威尼斯展覽的台灣當代藝術絕對不同於台灣的台灣當代藝術,其中關乎的不僅是空間的移轉,也關乎對目標觀眾的投射:透過揣摩外國人士看待台灣館的目光,藉由策辦展覽自我探詢台灣館的定義與身份,設想自身主體在世界上被肯認的方式。從一開始以讓台灣當代藝術與國際「接軌」為使命,讓國際藝壇認識台灣當代藝術的多元面貌,並成為參展藝術家獲邀參與其他國際展出的重要跳板;後強調台灣藝術從地方出發、參與世界重要議題討論不落人後的能量;近年則隨著越發頻繁蓬勃的國際藝術交流,刷淡了雙年展作為推送與輸出台灣藝術的色彩,不再以彰顯藝術的「台灣性」為依歸,順應國際趨勢以單一藝術家彰顯其創作脈絡與成熟藝術表現,甚至不排除以國外藝壇長期發展的台灣藝術家作為參展代表。若延續夢的比喻,十幾屆以來的參展歷程,便是一場台灣關於文化主體演示、關於身份與認同的夢,隨著展覽主視覺上的「Taiwan」字樣膨脹、縮小、隱匿又時而迴返,在在地的身份與全球的身份、本土觀與國際觀之間來回辯證著。
註解
作品:活檔案
本次展覽亦從歷屆(分屬1997、2005、2007與2009年)參展藝術家中,擇選七位與「身體、行為」命題相關的作品,主要來自北美館典藏:姚瑞中《本土佔領行動》(1994)以藝術家在台灣歷史上列強入侵登陸的地點模仿狗撒尿、佔地盤的行為,批判並反省台灣的本土化運動;崔廣宇的《系統生活捷徑系列》(2002)和《十八銅人,穿透,感受性》(2001),或在城市場景中換裝暗喻人們隨著環境轉換身份與態度的社會性行為,或以身體撞擊公共空間中物體的行為暗喻人在現實社會中不斷與體制衝撞的處境;湯皇珍《我去旅行V / 一張風景明信片》(2003-2007)以文字敘述經擺拍的偽旅行紀實影像文本,探討在不同符碼間輾轉之際注定迷失而無法抵達彼此的現實、圖、文關係;蔡明亮《是夢》(2007)讓觀者經由流動的影像閱讀經驗沉湎於現實與夢幻,穿梭在藝術家的記憶片段中;陳界仁《帝國邊界I》(2008-2009)從台灣民眾申請美簽時需面對的審查機制為起點,討論帝國如何藉由其治理技術的觸角,將帝國意識延伸至其他區域;張乾琦《中國城》(1992-2008)以系列黑白與彩色相片的並置,使身處異地的非法移民與其原鄉家人在影像上象徵性地重逢,探詢全球化下人們對「身份」的追尋及其不確定的未來;謝德慶《跳》(1973)記錄其從二樓窗戶一躍而下的過程,以身體直觸水泥地、及其後碎裂的雙踝,引動人們生命經驗中的痛苦共鳴。
作為文獻展示的一部分,它們在展覽現場並沒有被給予過多的描述與說明,作品說明牌也只標示了創作者、作品名稱、年份、媒材等基本資訊。即便被置放於其所展出年份的文獻資料旁,空間上被歸屬於不同屆策展主題的脈絡,然而這些曾經於此在不同展間、或以不同樣態現身的作品,卻似而擾動著文獻編年排列的秩序,以活檔案之姿擺盪於當下時間與歷史之間。這些作品以身體、行為所搬演對身份與認同的複數揣想,也巧妙地呼應展館本身的歷史脈絡。作為這場夢的容器、展覽呈現的物理空間,台灣館參展以來堅守的普里奇歐尼宮16世紀時作為監獄的過往,不僅於「謝德慶:做時間」、「鄭淑麗:3x3x6」有意識地被納入展覽論述中,更似乎與台灣館參展歷程牽引出一層隱喻關係。
造夢:「尚未成為可能」的新篇章
本屆在重新提交大會提案時,館方一開始提出的展覽主題「Impossible Pavilion」(不可能的國家館)並未獲得首肯。自2003年起被轉列為平行展的台灣館,再也不能以明定於參展手冊中國家館才能使用的「Pavilion」自稱,僅此一次在2013年以具否定意涵的「這不是一座台灣館」(This is not a Taiwan Pavilion)順利將「Pavilion」一詞植入展覽主題中。而不如往屆有明確的藝術家與作品作為闡述主軸,本屆作為討論台灣館歷屆展覽的展覽,在文宣中多次以「Taiwan Exhibition」自稱,卻被大會主辦方要求改稱為「Taipei Fine Arts Museum's Exhibition」,經再三上訴與說明才得以不作更動。於此同時,國際藝壇人士和外國新聞媒體仍以「Taiwan Pavilion」指稱台灣館,在台灣的中文文宣更始終以「台灣館」自我肯認。
在各國家館卯足全力回歸本屆雙年展、以精彩作品填佈展場的同時,本屆的德國館顯得反其道而行。藝術家瑪麗亞.艾其恩(Maria Eichhorn)的藝術計畫「重新安置一個結構」(Relocating a Structure),藉由拆毀部分建築結構、暴露其骨架,揭露展館從原先巴伐利亞館(Bavarian Pavilion)被納粹擴建成現今德國館的黑暗歷史,同時伴隨手冊的出版,以文論回顧威尼斯雙年展與德國館歷史,以及關於藝術史、哲學、都市社會學、政治學等之延伸討論。對於參展近30年的台灣館來說,這次回顧來得有些突然、卻也正是時候。即將於下半年陸續於線上播出的「國際論壇」,由總召集人佛洛雷斯以及國立高雄師範大學跨領域藝術研究所教授吳瑪悧擔任各場次之主持人,將從文獻展示出發,沿著四個主題開展對台灣館的探討:「是什麼構成了國家館?國家館又產生什麼?」、「時間、身體、科技」、「歷史生態學」與「他人的自由/他種自由」。期待來自不同國家的藝術家與藝術專業者,在開放的討論與交流中激盪出回看台灣館歷史與記憶的不同可能,作為開啟下一篇章的新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