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搭了一班開往東京的飛機。
預定抵達時間是上午4點15分,不過延誤了一個小時左右。機長告訴我們,強風阻礙了飛機的行進。
我擅自決定將此事當成我的東京經驗的某種顯現。
一種天候的改變。
我拖著身子步出機場,走進東京城冷颼颼的空氣中。
想像我的鼻子是飛機的鼻錐,迎風挺進。
看著周遭其他人的軀體
被風擠壓著,
他們的輪式行李箱在前方近處滾動。
形形色色的意志在此薈萃。
我懷念起史提夫.羅登(Steve Roden)那本《⋯⋯我傾聽那消弭我痕跡的風》。
《⋯⋯我傾聽那消弭我痕跡的風:常民攝影中的音樂,1880-1955》(...i listen to the wind that obliterates my traces: music in vernacular photographs 1880-1955)
——史提夫.羅登(Steve Roden)
我渴望看見斑斑塵埃在浴滿陽光、緩慢游移的空氣中舞動、飄浮。
初遇謝素梅的創作,是她在2003年威尼斯雙年展的個展「空氣調節」。
我看到一名紅衣女子背對觀者坐著。
蒼鬱山巒中的一個渺小紅點。
她正在拉奏大提琴。
那不是一場表演,而是一個影像——
影像同時為她、
也為參與這場邂逅的一切
展現出一種多重性:
空間的連續,
美在空氣中流動的軌跡,
一個海納所有顫動事物的庇護處之遼闊無邊。
那個裝置驅散了它周遭一切可命名的座標——
那個螢幕,那些牆壁,那幢府邸,那個場域。
我待得愈久,就愈覺得那位大提琴家始終都在那個現場;
或說,她是回音的來回往復——
振動的音頻從她纖長的動作中漾出,
空幽蒼茫的山谷則在這股震盪間
成為真實。
「山丘不是地表上的一個物體,而是地表本身的一個形構。」
——提姆.英格德(Tim Ingold),《活著:移動、知識與描述論集》(Being Alive: Essays on Movement, Knowledge and Description),2011:117
山巒並不是物體;山巒不是環境中的擺設,而是地球表面的形構物。
突起。膨脹。脊脈。
素來已以線和面、伸展和蜷曲的型態相連。
紅色的懾人力量
讓位給謙遜
但專注且充滿好奇的
聆聽行為。
不過,倘若大提琴家已消弭自身作為中心的位置,她現在又位於哪個點上?
「點乃不含部份者」,歐幾里得說。
「點乃不含部份者。」
——歐幾里得,《幾何原本》,定義一(約公元前三世紀)
「點」所指的,
不是一個特定位置,而是任何地方,
所有地方。
發聲體的存有一如空氣;
其形成亦等同其消散,
它是對周遭事物的一種祈喚。
《回音》自此成為導引我遊走藝術世界的羅盤,甚至代表藝術的核心精髓;
它為我顯現感性的強度,它調節了我將藝術及許多隨之而來的關聯概念化的方式。
我學著無需緊攫,就向藝術要求真理,
不必攀附,就感悟生命如何通過藝術而來。
我對邂逅《沙漠清道夫》(2003)的記憶稍微模糊些。不過這個作品所呈現的聽覺傾向使我感覺它展示出一種與《回音》近似的感性——一種身體在共享的時間中駐居於空間的方式;
那不是以領土佔有的模式進行,而是與空間、與既存於其間的事物共同擴張。
沙漠清掃者們身穿制服,但各具個體性。
在錄像中,他們以一定距離分開站立,
距離剛好足以讓他們不至於太過意識到其他人。
就身體而言,他們是分散的,
但作為一個偶發的整體,
他們卻協調共振。
每位清掃者只觸及自己腳底下那一小方地,
但每次停頓都是為了做更多思量
遠多於視覺標記、
邊界
所能顯示。
有一次我讓我的一位大學部學生看了《沙漠清道夫》。她興奮不已地將這個作品連結到她從馬克思的早期哲學思考學到的一些想法,包括被疏離的勞動——社會性的疏離,還有更重要的自我疏離以及與人性疏離——也就是說,當資本主義的生產模式使人類的心靈存在遭到化約和殘暴對待時,他們在與自己和他人的關係中就感到惶然不安。
我不同意這名學生的觀點,我不認為《沙漠清道夫》中的清掃人員在任何方式上被去除了人性。
我覺得這件作品犀利動人之處,在於它將起初聽起來
像是常規化生活中的單調節奏
轉換為一種真實,
這種真實就存在於地面上方一點點。
在這個層次上,眾多思緒被織就在一起。
語言規則暫停使用。
社會韻律的自發性與複雜性進場。
這件事不就剛在我們之間發生,它現在不正就發生在我們身上?
大抵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因緣際會下聚在一起
一群人在展覽館中移步回身,細心把持距離,感受著相互間的親暱——
這是何等的美麗?
而這不只是社會性的、人與人之間的事。它也涉及情感和倫理層面——
不僅要維持人類處境中的聚集、群體成份,
還要持續不斷地形塑個體性;
那是一份需要,
必須先回顧自己做過的一切,
加以斟酌、思索,
然後才讓它影響其他人。
知道這種機緣偶爾會出現,
這至少予人一種安全的感覺。
清掃工作從來不會完成;
但正是這種不完整,
這種種被搬演但不明說,
飄移不定的臆測,
揭示出某種造就人生的韌性。
有時,我們會遺忘。
2017年,謝素梅在香港展出《輓歌》。
在展覽廳中,起先將我震懾住的是牆上的雕塑作品影像投射出來那種我以為充滿傲氣的凝視。令人無從迴避。
這個想法部份源自於我自己的傲氣——不願受到他人傲氣的挑戰;但它很快就站不住腳了。
從影像拋出的凝視犀利但不尖銳。
甚至可以說那是種不具視覺的凝視;
沒有任何定睛注視特定物體的意欲。
那些凝視的存在不是為了觀看或被觀看,
而是為了藉由掃視,開拓出一個場域,
沒有邊界,也沒有端點,
其他一切因而都能被人感知。
那些凝視肇始自歷史無法定位之處。
它們結束在沒有名稱的地方。
蘇格拉底不是說:失去視力之際,就是視見開始之時?
那些凝視的全般性,或說它們致力於全般性的意圖,
便是它們的慷慨寬仁所在。
2015年的作品《池塘》為我帶來一種與《羅馬(阿德里安娜)》和《羅馬(雅典娜)》反襯的對應。
濕潤的質地,模糊的視野。
花瓣被霧氣籠罩——我們不清楚它們到底處在哪種程序;是凍結在時間中,抑或是在冬眠結束時逐漸融化,甚至是接近滅絕狀態?
濕潤的質地彷彿窸窣作響的耳語,
絮絮叨叨、持續不斷,
猶如水滋養生命。
我不禁好奇,倘若謝素梅和一個半世紀前的達爾文能交會,他們的心靈會激盪出什麼樣的火花。
「可是如果(這個『如果』非同小可呀)我們能設想,在某一個溫暖的小池塘中,裡面充滿各種各樣的氨和磷鹽,還有光、熱、電等等條件,蛋白質複合物在其中透過化學反應生成,等著經歷更加複雜的變化;今天這樣的物質立即會被吞噬或者吸收,然在生命體形成以前,情況並非如此。」
——查爾斯.達爾文,致J. D. 胡克(J. D. Hooker)信函,1871。
驟然之間,模糊與清晰化為一體——
手部與一個盤旋在池塘上方的圓形物體交融。
我不想將此物體稱為水晶球,因為它並不自詡能未卜先知。
它也不是一顆鏡面反光球,因為
它比舞場中的魔鬼燈反射、折射出更多東西。
移動與靜止這兩種對立行為
召喚出一種位移的感受。
如同進行奉祭儀式,雙手捧著一個珍貴物品,
藉由此一動作將圓形物體在時間中推移,
推入時間的無窮。
它們專注於回饋、回充世界所給予的一切,
而非以任何方式成就自己。
它們展現豐足之美,
同時並不以此自居。
那是一個天候世界,
一個天候世界的豐足。
「駐居於野外並不代表受困於外層地表,
而是指被捲入我所謂
『天候世界』的實質流動與空氣波動中。」
——提姆.英格德,《活著:移動、知識與描述論集》,2011:96。
伊蓮.斯卡里(Elaine Scarry)在其著作《論美與行義》(On Beauty and Being Just)中述及美與其觀看者之間的協議。觀看者為物體賦予一種生氣,同時又將脆弱性加諸於其上,促使觀看者保護它。
個人的淺見是,在謝素梅的創作視野中,保護之所以成為必要並非因為美的物體脆弱,而是因為它充滿力量——
我們有責任認定這股力量,
並從橫向、斜向,或沿著歐幾里得描述為「有長度沒有寬度」的線,
將這種特殊的知覺特質散播開來。
「線有長度沒有寬度。」
——歐幾里得,《幾何原本》,定義二(約公元前三世紀)
我援引歐幾里得與其他一些論述自然的哲學家,並不是要說謝素梅以作品演示理論——完全不是如此。
我要說的是,藝術家竭力在不斷變換的每一瞬間
找出無法分割的部份。
她的作品試圖在任何個別事物中
探詢普世性或普世的潛能,
其目的不在於完美,
而是存在本身。
「宇宙一原子;原子的宇宙。」
「脫出搖籃,踏上土地,它就此站立:
具備意識的原子;充滿好奇的物質。
佇立於大海。
驚嘆著,彷彿在驚嘆:
我——原子的宇宙,宇宙一原子。」
——理查.費恩曼(Richard Feynman),
《科學的價值》(The Value of Science),1955
這便是為什麼對我而言,被吸進謝素梅的想像世界中
形同探看天際線。
天際線既不是一條線也不是一個邊界,而是一種狀況,
它讓人能同時感知大海與蒼空的無窮無盡。
一位藝術家友人將生命比喻成背對著行進方向划船,一直划到最終的目的地。
藝術則是小船沿途經過的一切。藝術是所有東西,同時又什麼也不是。
我不確定在她的想法中,船是否以直線移動。
「若想重獲生命的流動,讓感官意識重新湧動,我們需要加入那些締造事物的運動,而不是回頭將注意力投向它們的客觀或客體化形式。」
「若想重獲生命的流動,讓感官意識重新湧動,
我們需要加入那些締造事物的運動,
而不是回頭將注意力投向
它們的客觀或客體化形式。」
——提姆.英格德,《活著:移動、知識與描述論集》,2011:97
2017年3月26日:看完《輓歌》後,我透過電子郵件與謝素梅討論了那場「命運五分鐘!」
在開幕式現場,我們碰面、分開,各奔前程,前後短短五分鐘。
五分鐘裡,某種無以言喻的東西似乎已經匯聚在一起,讓我們在這個當下接續前緣。
我心想,命運完全不是命定;
命運是機緣,是變數。
它是一種「必然」,卻不含「應該」的成分。它不是被動的。
人可能準備好迎接命運,也可能沒準備好。
無論如何,我們挺身面對它。
它是一種提示,一份人無法拒絕、
但可以忘卻的邀約。
感知「忘卻」這回事不代表揚棄記憶;
但也不是緊抓記憶不放。
感知忘卻是感受到光線的質地,
那光可能照耀在戶外曠野,
也可能透過窗戶照進室內,如同維梅爾的畫作《天文學家和地理學家》,
均勻、豐沛地傾瀉,讓它的軌跡所經之處泛出紅光;
這種光,就是物質本身的光輝。
忘卻的反面不是記憶,
而是對生命的深刻感懷。
對我而言,身在此處有如滿載行囊回到故鄉。
關於藝術,我從藝術家學到太多東西。
謝素梅在這個路途上出現得很早。
羅夫.朱里烏斯(Rolf Julius)於2010年現身:
他做的是「小小音樂」,
他傾聽塵埃和石頭,
他引我閱讀羅蘭.巴特的《中性》,
他喜歡吃豆腐;
昨天晚餐我們跟謝素梅也一塊享用了豆腐,
這讓我不禁想起他。
倘若他還在人世,
他會像我們這樣仔細聆聽謝素梅
描述她在台灣發現的各種岩石的特性;
那一切在我們心中記憶猶新。
無限小與無限大
生氣勃勃地並存於謝素梅的藝術視野,
在這片蓬勃生機中,「中性」——
無法納入典範的「中性」,
那種炙熱燃燒的活動,
那個不具形狀的形體——
像賓客般靜坐在她的居所,
悉心看護著。
主編語:本文為北美館2018年4月20 日,
展覽開幕講座「謝素梅:整個宇宙」之英文講稿,
經作者授權中譯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