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的起點,其實是2014年一個未完成的稿約,那時的我受邀為「觀.點——李元佳回顧展」畫冊撰寫一篇專文,交待當時受北美館之託已在英國進行了一年半對於李元佳的調查研究和訪談成果。但在那個時候,因為感到對於這位在英國渡過大半輩子的藝術家的認識,仍不時像是謎樣的殘片,深怕會有誤讀或過度詮釋,草稿修改多次之後,仍無法成文,直到今日受館刊專題邀約才寫成。
這不是一篇關於李元佳的藝術研究,而是一篇關於李元佳的作品、物件、歷史檔案的漫流小史。關於我與一同工作的伙伴,如何在2012至2018年這七年間,以我們的角度將李的生命殘片拼湊起來的一段回憶。過程中經歷了許多不同的事件、眾多參與的人,不同的計畫交疊,從北美館回顧展委託的田野調查、李元佳回顧展,到與英國李元佳基金會(LYC Foundation)[1]合作建置李的作品資料庫、收集散落各地的歷史檔案,到參與李元佳紀錄片的拍攝。我們從一開始對李元佳的藝術生命史斷片拾遺,到後來慢慢拼湊起零散的一切,將所有人、事、物交織在一起,才成為今天這篇文章的模樣。但必須誠實地說,直到現在我仍感到對於李元佳生命史探究,仍有許多未竟之處。
李元佳在英國渡過了漫長的30多年時光,英國社會及藝術圈都有許多變化。在1960年代後期從義大利移居英國的他,只有一開始在倫敦待了短短兩年,[2]之後決定移居北英格蘭坎布里亞郡(Cumbria)的小村莊班克斯(Banks)過著鄉居生活;專注創作之餘,更投身創建李元佳博物館暨藝廊(LYC Museum & Art Gallery,以下簡稱李元佳美術館)。[3]
自1967至1994年間,李雖然遠離倫敦藝術圈,獨居於鄉間的生活,卻未使他的藝術生涯沉寂。在過去幾年的訪查過程中,令我詫異的是,一旦深入李的文件檔案或與受訪者接觸,總是不時地又會遇見一些曾經與李有交集的人,為我們娓娓道出一段他們與藝術家的淵源。在造訪李元佳美術館的經驗中,我們也常常會驚訝地發現,他在1970-80年代英國藝術圈的影響力,以及與地方社群深切的情感連結。
註解
- ^ 李元佳基金會(LYC Foundation)成立於1994年,目前有蓋.布雷特(Guy Brett)、布魯斯.翰尼斯(Bruce Haines)和葉樹芬(Diana Yeh)三位董事。尼克.索伊爾(Nick Sawyer)於2015年辭去董事,目前擔認基金會經理一職。
- ^ 李元佳於1966年自義大利移居英國倫敦,1967年便定居於英國中部的坎特布理郡(Cumbria)。
- ^ 李元佳博物館暨藝術畫廊(LYC Museum & Art Gallery),成立於1974年,結束於1984年。位置在英國中部坎布里亞郡的班克斯村,自倫敦出發約4小時車程,途中先搭火車再轉公車,交通不便。但因位座落於羅馬古城牆路徑上,許多人因為到此健行而意外發現李元佳美術館。
檔案的初步整理與遷移
1994年11月,李元佳在坎布里亞郡的主要小鎮卡萊爾(Carlisle)過世,[1]其生前好友包括藝評家蓋.布雷特(Guy Brett)、助手尼克.索伊爾(Nick Sawyer)和雪莉.威金森(Shirley Wilkinson)依藝術家生前遺囑,成立了李元佳基金會,並合力將遺留在李元佳故居內的大多數作品及重要檔案資料建檔。隨後,將作品運送到倫敦的藝術庫房存放,文件檔案則透過研究人員斯特拉.哈克亞(Stella Halkyard)的牽線,由曼徹斯特大學所屬的約翰.蘭茲圖書館(The John Rylands Library)託管,成為館藏檔案。
當時,威金森曾仔細地將每個作品編號,並記錄下它們在李元佳故居內的原始存放位置。她回憶道:「李元佳非常重視隱私,在他過世前,我從未到過他二樓的私人空間。當我第一次走進那裡覺得非常驚訝,那宛如是李的個人畫廊,牆上掛滿了他的作品,又整理得相當整齊乾淨。」[2]李元佳故居二樓私人空間內掛滿了作品,威金森和索依爾將每件作品掛放的位置一併記錄,以便有一天李元佳美術館重新開張時,李所安排的作品得以重新歸位。雖然,這個夢想並沒有實現,卻是李元佳檔案紀錄第一階段的重要資料。[3]
當時這批作品的形制包括:水彩、攝影、裝置(磁鐵、淺浮雕、懸吊鐵盤等)、畫冊摺頁、掛毯、版畫、小型書法木雕,以及李元佳收藏之其它藝術家作品。檔案類為約翰.蘭茲圖書館收藏的有:手稿、新聞剪報、影像(大量相片、八釐米影片膠卷)、攝影半成品、底片(正片和負片)、文件(與其它作家、藝術家、音樂家、影像工作者、表演工作者的通信,以及藝術機構相關的文件)、李元佳日記、書信、卡片、通信錄、李元佳美術館畫冊、李元佳美術館訪客留言本、法律及財務紀錄文件、書法及繪畫習作、詩、相機、V8攝影機、打字機、創作工具(毛筆、雕刻刀等)和其它生活物件。[4]引用當時約翰.蘭茲圖書館的研究員哈克亞的描述:「在這幾個咖啡色紙箱裡頭保存著的,是他在有生之年作為一位面貌如此多樣的藝術家駁雜的前歷史。」
註解
- ^ 1994年11月,李元佳病逝於英國卡萊爾市的伊甸谷療養所(Eden Vale Hospice)並葬於班克斯村與布斯比鎮之間的蘭納寇斯特修道院(Lanercost Priory)。據雪莉.威金森的說法,李元佳可能是唯一一個非教徒卻得以葬在教堂墓園的人。筆者這幾年間參訪李墓園時,數度遇到散步來看李元佳墓園的民眾,其中包括一位住在卡萊爾市的二手書店老闆,因為收到李元佳美術館當年的小畫冊,而產生好奇開始研究李,她帶了從1小時車程外紐卡索市(New Castle)來的策展人來看李的墓。另外,還有住附近來散步的長者稱之為詩人,甚至有當地農人就管他叫「中國佬」(China Man)。引自筆者於2012-2015年間的訪談紀錄稿(未出版)。
- ^ 引自筆者於2014年的訪談紀錄稿(未出版)。
- ^ 當時威金森僅對李的作品進行簡單分類和數量記錄,並無完整清冊,存放在藝術庫房的作品清單,遲至2014年在秋天LYC基金會發動下才開始建立,並到了2018年完成最後一批自故居移出的物件造冊結束才算完成。
- ^ "Contained in a few boxes of brown cardboard lie the elaborate pre-histories of his practices as an artist in all its diversity amid the residue of the life he lived." Stella Halkyard, PN Review 185, PP. 8-11.
兩次回顧展推動的檔案研究
對於這一批收藏在約翰.蘭茲圖書館的李元佳檔案,最早的一次爬梳來自於1999年倫敦的少數族裔藝術中心Iniva,主要為因應李元佳死後的首次回顧展而來。當時Iniva主要針對的是攝影及其它影像紀錄做初步整理,有一批李生前所拍攝的八釐米影片,以及少數的V8的自拍影像,在當時被重新轉錄並剪輯為一卷VHS的卡帶,在回顧展所在地——北倫敦的坎頓藝術中心(Camden Art Centre)展場中播放。
在2001年配合此回顧展出版的專書《李元佳:未盡之言》(Li Yuna-chia: Tell Me What Is Not Yet Said)[1]變成了接下來11年間,對於李元佳作品和生命史的主要研究參考資料,本書是由Iniva團隊策展人梅勒尼.金(Melanie Keen)主編,由李元佳基金會的創始董事及藝評家蓋.布雷特與尼克.索伊爾兩人撰寫兩篇主要專文。書中並首度整理出李元佳的編年記,為後來許多對於李元佳的研究及書寫,留下重要資訊。[2]
在書中,布雷特將李元佳的藝術生涯分成四個時期:中國(廣西)、台灣、義大利和英國,但當年對於李元佳在台灣與義大利的時期,資料應該是非常缺乏,就台灣僅略述為其受美術教育並加入東方畫會成為台灣現代美術先鋒。[3]至於義大利生活則沒有多加論述。作品的介紹,除了李元佳自義大利帶至英國的少數「龐圖運動」(Punto)時期[4]的作品外,皆以英國時期的創作為主。
真正有計畫地數位化這一批李元佳檔案要到2012年,台北市立美術館意外成為推動角色。當時北美館正積極籌畫兩年之後的「觀.點——李元佳回顧展」,受困於李元佳遺留在歐洲的作品缺乏系統化整理,約翰.蘭茲圖書館的檔案也尚未整理及數位化。於是北美館在李元佳基金會的合作基礎下,開啟了為期兩年的田野調查研究計畫。我有幸參與這個四人組成的調查小組,除了走訪北英格蘭數次進行訪談與拍攝,也盡可能地將收藏在約翰.蘭茲圖書館的文獻檔案進行翻拍建檔。
在2014年春天在北美館終於揭幕的「觀.點」,除了是李元佳在亞洲的第一次大型回顧展,其中李在1960年代中後期至1990年代初這段時間在英國的創作,也是首次在台灣曝光。這個展覽也刷新了早先2001年布雷特等人策劃的「李元佳:未盡之言」,成為關於李元佳藝術最大規模,也更完整的一次回顧。展中不僅收錄李元佳基金會為數龐大的收藏、部份來自約翰.蘭茲圖書館的文獻檔案以及田調訪談內容,也囊括了義大利迪諾.葛維納(Dino Gavina)家族的收藏。展品自李1960年代前中期抽象水彩、1960年代中期在義大利的「龐圖」時期、1970-80年代的複合媒材及裝置,到1980中後至90年代的攝影作品,堪稱李元佳至今最完整的作品呈現。
因展覽之故,北美館策展人方美晶與約翰.蘭茲圖書館積極接洽,驅動了圖書館正式在2014年2月後開始計畫性地數位化這一批李元佳檔案,也開啟之後對於李元佳收藏的進一步發現。
2016年1月,該圖書館策展人珍尼特.馬丁(Janette Martin)啟動一項新的檔案研究計畫「李元佳藏品:一個博物館的難題」(The Li Yuan-chia Collection: A Museological Conundrum),用以研究李的檔案中一系列中國雜耍窗花剪紙。這批剪紙早年是由芭芭拉.米(Barbara Mee)寄給李,作為李元佳美術館的兒童美術室(Children's Art Room)創作靈感材料。[5]
2016年,圖書館著手整理1992-1993年間,李元佳晚年郵寄往返於中國、英國兩地的中文書信。[6]這批李元佳與家鄉親友通信,內容顯示李元佳晚年除了籌措生母的醫療費用外,還資助廣西家鄉的姪兒學業,金援當地蓋小學。針對這批書信內容,筆者曾經訪問英國學者葉樹芬(Diana Yeh)。[7]她於2004年首度造訪李的家鄉廣西茶洞村,曾見村裡有一座李元佳捐助鄉里之立碑。但學校終究沒有蓋起來,她也從村民口中得知,李元佳當年是村子裡兩百年來離開村子到海外謀生唯一一人。然而,李元佳老家家鄉的人,並不了解這樣一位在海外功成名就的同鄉,在異地也遭受困頓。對於李的晚年生活非常了解的朋友潘妮.里(Penny Lee),在2013年筆者的訪談中,透露了李元佳晚年靠英國政府發給的退休福利金生活,為了寄錢回家鄉,他出售了許多原本不賣的作品給她父親琥伯.里(Hopper Lee),以換取寄回家鄉的費用。[8]
李元佳作品越來越受重視,2017年3月約翰.蘭茲圖書館舉辦了一個小型展覽「物件的生命」(The Life of Objects),[9]囊括了一部分李元佳檔案及相機等物件,作為特別典藏研究團隊階段性成果公開。至今,圖書館的數位典藏計畫仍在進行中,未來將開放給更多研究者及觀眾。
註解
- ^ Li Yuan-chia, Tell Me What Is Not Yet Said,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Visual Arts (Iniva), London, Jan, 2001.
- ^ 這本專書是配合布雷特在坎頓藝術中心策劃的「李元佳:未盡之言」展覽所出版,展覽同年也巡迴至肯德爾(Kendal)的阿博特畫廊(Abbot Hall Art Gallery)和比利時布魯賽爾的藝術宮(Palais des Beaux-Arts),部份當年辦展的書信手稿仍收錄在Iniva李元佳檔案資料庫中。
- ^ Guy Brett, Space-Life-Time, Tell Me What Is Not Yet Said, pp.11-17.
- ^ 龐圖,義大利文Punto原意是「點」的意思。李元佳與蕭勤等人1960年代在義大利創立的群體。
- ^ Karen Jacques & Clare Baker, Hidden Gems from the Li Yuan-chia Collection, 2016.01.
- ^ Correspondence in Chinese 1992-1993.
- ^ 2017年後始擔任李元佳基金會董事。
- ^ 潘妮.里的家族久居坎布里亞郡,父親琥伯.里(Hopper Lee)生前是李的好友也收藏了李的許多作品,潘妮形容李與父親的友誼是亦父亦友,父親曾是軍人,對於李元佳在戰爭下流離失所的際遇相當同情,兩人相知相惜的情誼也延續到第二和三代,她繼承了李的作品,又傳給從事攝影創作的女兒海蒂. 里(Hatty Lee)。資料來源:筆者2012-2014年間與潘妮里和海蒂.里的訪談記錄。
- ^ 生活物件展(The Life of Objects),展期:2017年3月16日至2017年8月27日,地點:約翰.蘭茲圖書館。
基金會藏品:清點與建檔
後來證明2014年的北美館的「觀.點」展並非階段性任務完結,反倒是另一個開始。
因為此展的刺激,約翰.蘭茲圖書館在這之後加速了李元佳檔案的整理及數位化工作。2014年以前,基金會的營運有許多困難,除了故居的修繕費用、也要付大筆庫房租金,這些開銷多來自作品收益,其它則來自募資,勸募對象多為李的藝術圈好友,即便如此,基金會仍無力清點所有作品,建立資料庫,以至於當初北美館在策畫過程中,挑選作品的工作進行得相當困難。基金會的作品資料庫建立工作,直至該展結束後才展開。
在「觀.點」展結束後,2014年夏天,我與藝評工作者游崴受到李元佳基金會之託,開始擔任基金會的檔案員,著手整理基金會庫房中為數龐大的李元佳收藏,工作包括清點、測量、記錄、建立藏品資料庫。這項工作自2014年秋天到2018年斷續進行了四年多,總共整理出早期抽象水彩畫300多件、彩墨摺頁23件、龐圖時期作品50件、空間裝置約15件、手工上彩攝影版畫及攝影700多件、木刻作品45件,以及超過兩百多個手製的「磁點」物件。此外,還有約50多件的淺浮雕、數張大掛毯及少量的家具,以及李元佳收藏包括大衛.納許(David Nash)等藝術家的作品約30件。在接下來的篇幅,我將大致描述這批基金會收藏的內容。
儘管目前基金會擁有李元佳作品數量最多的收藏,但多數是李在1960年代後期移居英國之後的創作,早幾年他在波隆那時期的作品,數量相對少,大多仍留在波隆那,由義大利家具設計師迪諾.葛維納的後代所收藏。1966年當李元佳離開波隆納、前往倫敦參加群展「3+1」時,並未把所有作品帶在身上,只攜帶他從台灣到義大利時的一批抽象水彩畫及部份的墨彩摺頁。在基金會的收藏中,這批早期的抽象水彩畫數量達300多件,輾轉隨著李元佳從台灣、義大利到英國。[1]這批作品是李在東方畫會時期所作,也是他作為台灣抽象繪畫先鋒的明證。
「3+1」展的前一年,李元佳曾創作了一套十張以紙盒裝幀的版畫《白書》(White Book),這件充滿自傳色彩與象徵意味的幾何抽象版畫,共有100個版次,是他旅居波隆那時期極具代表性的作品。除了約翰.蘭茲圖書館藏有一套,少數版次則由李的生前友人所藏。
註解
- ^ 1990年曾因為稅務問題上法庭,一度以為要坐牢,李怕財產被沒收,便將這些他珍視的繪畫,藏在樓梯的暗格裡,李過世前,他畫了一張地圖,讓Nick在房間裡找到,可見李元佳對這批作品的重視。
攝影之愛
基金會的收藏中,數量最多的除了這批早期抽象水彩作品外,還包括數量龐大的手工上彩攝影版畫以及攝影作品。由於李元佳在移居倫敦不久之後,第一次買了相機開始自學攝影,也開啟他對於機械影像的著迷,後來他也開始接觸八釐米,留下了一些混雜著紀實與實驗的短片,晚年則改用Sony Camcorder攝影機拍攝V8規格影片。也因此,從攝影到其他影像相關的創作,很能代表他移居英國之後的藝術樣貌。
談到李元佳如何接觸攝影時,藝術家大衛.梅達拉(David Medalla)回憶道:1966年初李元佳剛到倫敦,還不太會說英語,但已開始學寫英文詩,同時自學攝影。他常去倫敦海德公園的湖邊,或是著名的彼得潘塑像角落,他特別喜歡拍攝花、鳥和植物這類自然題材。後來李元佳把洗出來的相片,應用到他其他創作,如剛開始嘗試的淺浮雕,以及互動性的磁鐵物件上。在李元佳的創作中,攝影像是另一種語言寫成的詩。
當時同樣在倫敦前衛藝術圈的藝評家蓋.布雷特回憶道:那時他和李元佳結識之初,都剛開始學攝影,李甚至在他那很小的房間裡搭了一個小暗房,兩人便常窩在暗房裡做實驗。李元佳也會把他四處遊走拍的照片洗給他,讓他看看一個異鄉人的倫敦視野。
從基金會的收藏中可以發現,李元佳在1980年代後期開始,似乎又重拾對於攝影的狂熱,並發展出一種在黑白相紙上彩的技法,創作了大量的手工上彩攝影版畫。作為基底的相片,往往來自同一張底片,但被施予了不同的色彩與渲染筆法。題材圍繞著李元佳美術館的場所內外,與周遭的自然環境,也有不少的靜物與自拍。
這批作品中,最晚近的標記為1993年間,也是他過世的前一年,創作力不因身體狀況而消退。在他生命最後一段時間創作的上彩攝影版畫,也出現了一種新的靜物主題,畫面裡的日常物件被刻意排列成某種構圖,上彩後則像是幾何造形。這些作品不僅清楚展示了抽象繪畫的元素,讓人想起塞尚的靜物畫;但更讓人格外意識到它們與李元佳早年在台灣時創作的抽象水彩,似乎隱然相連著。有時,黑白相片中粗糙的物件肌理,看來像極了他早年的墨線。
故居清運行動
2012年6月,當筆者因北美館「觀.點」展田野調查工作,第一次造訪李元佳故居亦為李元佳美術館,這棟房子已經荒廢近20年,大部份的重要作品已在李過世不久即移至基金會位在倫敦的庫房,文件檔案則送到約翰.蘭茲圖書館託管。屋子裡剩下的多是李元佳的部分藏書、唱片、錄音帶、日常雜物、少數家具和幾件狀況參差的裝置作品,原本作為門面的LYC玻璃花窗已拆卸下來,[1]地下室則因為地下水管破裂而經年積水,無法進入。
後來因為延伸出的李元佳紀錄片拍攝計畫,以及基金會的作品資料庫建置與檔案整理計畫,又造訪此屋好幾次直至2013年。事實上,在李過世後,基金會曾到處尋求將李元佳美術館原址保留的可能,但無奈與英國政府及民間單位斡璇未果,龐大的稅務及修繕問題,壓得基金會喘不過氣來,終於在2013年夏天,基金會決定出售這座屋子。在交屋前夕,筆者與游崴也臨危授命協助基金會的索伊爾先生,進入這棟屋子將剩下的作品和物件處理後運出,移至基金會在英格蘭中部暫時借用的一個中繼庫房。
對於少數仍留存在故居中的物品是否送交基金會列管典藏的判定和整理工作相當耗時,其中難度較高的是分處在不同樓層的兩件空間裝置作品。這兩組裝置都是由形狀不規則木條(塊)組成,或掛於牆面,或置於地板。[2]它們都是一個可以走進的環境藝術作品,從歷史照片中可以看到李元佳還在世時,這兩件作品的原始樣貌:在木塊營造出的自然場域中,懸吊著幾個不同形制的圓盤,有些鑲嵌鏡面,有些則吸附造形磁鐵物件。圓盤在自然旋轉下造就出緩慢的光影變化。幾個圓盤已在1994年李剛過世後的第一次物品清運中,移送庫房保存,剩下的木塊則可能因為數量太多,仍被留在屋內。這也讓這兩件空間裝置,始終無法在其他地方展示。
在交屋前的最後一次清運中,我們終於有機會可以處理這些木塊,在仔細判定、圖繪和測量後,我們將木頭進行基本的去霉、防蟲處理後,包裝移送庫房。由於這兩件作品量體相當大,這系列創作代表性尚未被確立的情況下,也造成基金會相當大的庫存壓力。後來其中一件,得以在2014年北美館的「觀.點」展順利展出,這也是這兩組作品至今唯一一次在李元佳美術館之外的地點展出。
這次故居清運出的物品,自2013年11月整理、打包與初步清點後,移往基金會在英格蘭中部借用的一處中繼倉庫存放了四年,直至2017年底才又遷至北倫敦另一處暫時倉庫存在,並進行測量、編號與建檔。最後終於在2018年春天分為兩批進入正式的收藏庫房:一批是藝術家遺物包括打字機、投影機、工具等,送至約翰.蘭茲圖書館;另一批體積較大的物品,包括在故居一樓的大型木作裝置與李元佳設計製作的家具等,則送至基金會的庫房。也為歷時四年餘的李元佳美術館清運任務,正式劃下句點。
註解
影像考掘
李元佳熱愛攝影,威金森回憶當李過世後,她前往李故居整理他的遺物,準備造冊送往庫房和曼城圖書館,她笑道:「李幾乎每件外套裡,都有相機,我整理了快50台相機和攝影機。」李元佳晚年攝影成癡,常往40分鐘車程卡萊爾(Carlisle)小鎮的二手慈善店尋寶,他愛買二手相機和鐘錶,鐘錶解體後就成了他的音樂裝置物,作品《玩具交響樂》(Toy Symphony)的創作材料就是這樣來的。
這件李元佳唯一留存的聲音藝術作品,創作於1972年。目前找到的有兩個錄音版本,一個是保羅.馬汀(Paul Martin)的收藏;另一個是潘妮.里收藏的卡帶。談到李元佳對於聲音與實驗音樂的探索,值得提及他與英國實驗音樂先驅之一迪莉亞.戴比許(Delia Derbyshire)曾短暫合作,並據聞有過一段情,[1]1970年中期,原本住在倫敦的戴比許搬到坎布里特,兩人因此結識並在李元佳美術館擔任助理。
自2014年至2016年間,李元佳基金會典藏之作品和約翰.蘭茲圖書館之文件檔案清單建構已趨完整,但對於李元佳的影像和聲音檔案還未整理。在此之前,僅有2002年坎頓藝術中心的展覽後留下的一卷VHS影帶,[2]選擇收錄了一部分李元佳生前拍攝的影像。
這卷VHS影帶內的內容,包括了李元佳拍攝的三卷早期八釐米膠卷,以及一個後期的V8影帶。其中原始來源為八釐米的片段,年代為1970年代初期。一部分內容記錄了李元佳自己一人建造美術館的過程,他以腳架用攝影機自拍堆土、搬磚和挖溝等工事。另一部分,則是李元佳美術館峻工後的空間紀錄,影片中他特別拍攝兒童美術室的內部陳設,以及兒童把玩其設計的「玩具藝術」(toy art)的過程。片中可以有趣地看到李元佳先架好攝影機後,跑到畫面正中央,用堆土車移土搬磚,身著西裝的他(據說是早年離開台灣時所穿的唯一一套西裝),在鏡頭前看起來有些裝模作樣,不像是一般的工事紀錄,反倒像是為觀眾示範「如何打造自己的美術館」。
事實上,在LYC開館之前,李元佳曾經在申請北方藝術(Northern Art)補助時,說明這個美術館將只有十年的期限,是一個十年的藝術計畫。[3]美術館開館的十年間,李元佳的作品產量銳減,若李將美術館計畫視為一個歷時十年的大型行為及裝置藝術也不為過。
2016年,倫敦斐列茲藝博會(Frieze Art Fair)的大師展區(Frieze Masters),由倫敦的理察.索爾頓畫廊(Richard Saltoun Gallery)策劃展出李元佳作品,畫廊並邀請研究者葉樹芬在同時間於該畫廊策劃一檔李元佳個展,除了李元佳基金會的典藏品外還展出幾件葛維納家族的收藏。為了此展,葉樹芬特別將約翰.蘭茲圖書館典藏檔案中的九卷李元佳拍攝之八釐米膠卷進行數位化。[4]
這九卷八釐米影像,長度分別是15至16分鐘不等。除了前述其中三卷早先曾轉錄為VHS影帶之外,剩餘的六卷膠卷中,有三卷影片記錄了李元佳在布斯比(Boothby)工作室創作的機動藝術裝置,其中一段還拍攝了李元佳展覽告示牌及當時工作室外觀,可斷定為1968-1970年間拍攝。其它五卷影片,則年代稍晚,為1970年代初期李元佳美術館成立之初的紀錄,包括有一支是李元佳藝術上忘年之交的溫妮佛.尼克森(Winifred Nicholson)在李元佳美術館的佈展側拍,最後一支是錄像作品,之所以稱之為錄像作品是因為李元佳運用剪接效果,使他的作品配件展現出動態效果。
註解
- ^ 迪莉亞.戴比許(Delia Derbyshire)在1975年離開BBC著名科幻影集《超時空奇俠》(Doctor Who)的電視劇配樂工作,嫁給坎布里特在地人大衛.杭特(David Hunter)因而搬離倫敦,但又迅速分居。在坎布里特期間,戴比許常拜訪李元佳美術館,因此與李結識並相戀,直至1978年兩人分手後返回倫敦。
- ^ 此卷VHS影帶曾在2014年經台北市立美術館首度數位化,於當年李元佳回顧展展場中播放。
- ^ 李元佳1974年美術館開館之際出版的小畫冊中曾寫道:「李元佳美術館是我,李元佳美術館是你們所有人。〔⋯⋯〕如果你有錢,雙手不一定有空,但如果一個人必須親力親為做每件事,他就有能力超越自己,這件作品就是他自己。」摘自方美晶,〈不只是美術館:李元佳美術館初探〉,《觀.點──李元佳回顧展》,頁126。
- ^ 這九卷八釐米影帶中有三卷曾在2001年的「李元佳:未盡之言」和2014年「觀. 點──李元佳回顧展」展覽中曝光過,但是經由VHS影帶轉錄而來,故畫質不比2016年由原始拷背的八釐米膠卷轉出的版本。
聽見藝術家的聲音
2017年底,策展人哈馬德.納薩爾(Hammad Nasar)在曼徹斯特美術館(Manchester Art Gallery)策畫「話語行動:映照-想像-重覆」(Speech Acts: Reflection-Imagination-Repetition)展,特別委託英國藝術家海倫.彼茲(Helen Petts)製作一件動態影像作品回應李元佳的藝術。彼茲苦惱於可用的李元佳個人影像和聲音檔案不足,重新地毯式地搜索與李有關的聲音影像,最後獲得基金會授權,將約翰.蘭茲圖書館中剩餘未數位化的幾個影音檔案,包括11卷V8卡帶中的其中四卷,以及四卷類比錄音盤帶(reel-to-reel tape)數位化。[1]
這批新發掘的數位化內容,包括有李元佳晚年的攝影、木雕、裝置作品創作紀錄,以及一部由藝術家雙人團體霍卡司/史坦斯佛(Hooykaas / Stansfield)所創作的實驗錄像作品,兩位藝術家曾在1980年代後期造訪已結束之李元佳美術館。這部名為《時間點》(Point in Time)的作品,創作於1987年,混合剪輯了李元佳寫書法的影像片段、坎布里亞地景風光,以及帶有象徵意味的時間意象。
在彼茲此次的數位化行動中,最令人振奮的是發現了李元佳的聲音。其中一卷類比錄音盤帶中,記錄了一段長度為4分20秒的李元佳談話片段,內容是介紹李元佳美術館。這個錄音的緣起,推測應是1970年代初期,美術館剛成立李元佳因接受電台受訪,而做的行前練習。[2]李元佳以乾淨清澈的嗓音,介紹他改造這間快倒塌的農舍成為美術館的過程:
我原本想要蓋一個小的劇院,做一些音樂放映,樓上則是我的辦公室。但當我完成它時,我發現這個空間很美,可以用來做美術館,於是,我改變了心意(把它做成美術館)。而且,我還加入一個新的想法,造一個藝術房間,提供顏料、畫筆和紙,每個人都可以來畫畫、寫詩或寫故事,有時候是圖和故事一起,因此,孩子們在這裡很開心,他們可以畫畫就不會跑來跑去,大人們也可以安靜地去看展。[3]
在經過了幾年的田野調查工作,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李元佳的聲音,初聽的當下內心很震撼,也很感動。過去與李的生前好友們的訪談過程中,大家對於李的評價總是他是安靜又內斂的紳士。有些人則談到他有濃重的口音,或憶起早年李元佳美術館展覽開幕有時候來了一、兩百人,李元佳總是安靜地站在一旁。在朋友記憶所描繪出的形象裡,李元佳從不是一個高聲表述自我的人。也因此,這個李元佳極少數留存下來的自我錄音,成為研究他的美術館理念最重要的檔案之一。
註解
- ^ 與彼茲同時間,筆者與游崴也重新整理了遺留在李元佳故居、2013年才清運的文物中的一批錄音帶與V8影帶。這批物件在1994年應被判定為李的次要遺物,因此被留在故居內,並未進入約翰.蘭茲圖書館檔案室保存。這些檔案經逐一確認後,全為轉錄影音內容:錄音帶的部分,包括少數的電台談話性節目、大量的古典音樂,及語言學習帶的轉錄卡帶;V8影帶則全是對錄的BBC節目,以自然生態、音樂等類型為大宗。
- ^ 根據索伊爾的回憶,李元佳在1970年代曾經接受當地電台訪問,介紹李元佳美術館種種,然訪問內容和紀錄闕如,仍待搜尋。也因此,這卷聲音盤帶是至今唯一可以清處聽到李元佳說話的聲音的檔案。還有另一小段錄音也出現了一點李元佳的聲音,但只是為了測試麥克風,李除了技巧高超地吹了一段口哨,只連續說了幾聲「Test!」。
- ^ 這個老舊的農舍,是李元佳自溫佛芮.尼克森(Winifred Nicholson)手中買下,許多人誤以為是溫佛芮贈與李,但就尼克.索伊爾的說法為李購入,他仍記得當年李曾為了價格詢問銀行貸款。李元佳美術館自1973年動工,1974年完工至1984年結束,十年間展出330位藝術家作品,近乎全年無休,每週都有開幕。參考自尼克.索依爾及喬依.迪(Joe Dee),2014年筆者的訪談稿(未出版)。
日記及其它
2015年,筆者隨李元佳紀錄片團隊[1]前往義大利波隆那訪談拍攝並製作初步清單紀錄。我們造訪已半荒廢的葛維納家族位於波隆那聖拉扎羅(San Lazzaro)已休業的家具工廠,在工廠裡看到李元佳完整的義大利時期作品約200餘件,作品完成度相當高,是李元佳繼早期抽象水彩畫後,創作的第二個高峰。除了幾件大幅的淺浮雕作品和龐圖時期的繪畫作品外,工廠裡還保存了許多李元佳的龐圖時期「點」系列作品和一大批精彩的摺頁畫冊。
除此之外,還有李元佳從台灣帶到義大利的日記本,記錄他離開台灣前往義大利的心情,其中寫道:對蔣介石集權政府的不滿,以及他作為世界人對創作自由的渴望。我們在工廠老員工的引導下還找到一大箱存放在倉庫的李元佳雜物,包含他的藝術書籍、參與龐圖展的文宣品、剪報和個人資料。
值得一書的是,我們在樓梯間的櫃子裡看到許多未完成的《白書》,應是當時在此印製未完而後留下。遺憾的是這批作品一直未被整理,直至2017年,李元佳被選入斐列茲藝術博覽會前夕,被倫敦的里察.沙頓藝廊全數收藏,除了作品,該藝廊也購入一批李遺留在工廠的書信、日記等文件資料。目前這批文物與作品應仍在此畫廊手中,未來去向仍待觀察。我們有幸當時在葛維納家族的同意下留下初步的影像紀錄。
註解
- ^ 這部關於李元佳的紀錄片《尋找一個故事》(暫名),由台灣導演廖憶玲和朱柏穎執導,足跡遍及台灣、義大利及英國三地,自2014年開始拍攝,至今仍在進行中。
結語
本文僅就2012至2018年間,筆者參與的李元佳相關計畫所觸及的檔案文獻資料作討論。在一連串人物訪談、作品清單建立工作中,我也慢慢理解到李的幾次創作轉向,都與他的生命歷程關係緊密。不僅很多晚期的實踐,都帶著早年留下的線索:如他晚年的上彩攝影版畫,回應了他早年在台灣學生時代的水彩習作;一些新出土的檔案,則改寫了我們對於以往一些作品的認識,像是為數不少的木刻及木作裝置,原本看來像是裝飾物件,但在他自拍的八釐米影片重新被考掘後,這些物件變成了他以鏡頭自我關照時,形塑環境的重要道具,讓他得以某種後設的角度記錄著自己的生命歷程直到最後。
文中所提及的幾項檔案研究計畫至今仍在進行中,在台灣,台北市立美術館對於李元佳檔案文獻建置工作,自2012年起的研究調查工作一直延續至今,從前期的展覽田調,到後期與李元佳紀錄片團隊合作,該館(文獻中心)持續網羅整理李元佳相關之影像、訪談及檔案資料。北美館除了2014年典藏數十件李元佳各時期代表作外,還陸續整理包括:日記、手稿、書信、照片、李元佳美術館畫冊及其它檔案照片。筆者上述之文獻檔案資料,目前多數已數位化收錄於北美館之研究部門,希望能提供未來研究者更完整的李元佳研究用途。
除此之外,目前受北美館回顧展委託之故所引發,仍在進行中的李元佳紀錄片,更將觸角擴大至李元佳生前交好的坎布里亞非藝術圈人士以及當地的華人圈。[1]筆者在參與紀錄片的訪談工作中,從李元佳在當地的華人朋友口中,獲悉更多李元佳異鄉人的處境,同時,也從布朗登小鎮(Brampton)居民的口中,見到那個用透明塑膠布紮了件防風斗蓬在寒風中騎著摩托車,就採買的路徑沿途探訪朋友的李元佳,是如何建立起與當地的友誼。李元佳紀錄片的內容,也將是對李元佳生命史研究另一個面向的重要資料之一。
當2013年底,我們最後一次進入李元佳故居時,索伊爾帶我們穿過雜草蔓生的後院,進入李元佳晚年常待在裡面工作的拖車屋。屋內光線很好,李的工作桌上散落著幾個拆到一半的手錶和一些鐘錶零件。當我們拿了李改造到一半的發條鐘,準備造冊記錄時,因為受到振動,鐘又兀自運轉了起來。窸索的機械聲響中,我突然意識到——這是李元佳生前上緊的發條,在遲了20年之後力量釋放終於發出的聲音。一直覺得這個機械聲,為這一切的田野調查工作重新賦予了意義。它聽起來是那麼鮮活,像是我們心中掛念的藝術家,從未真的遠去。
註解
- ^ 在威金森的訪談中曾提及,李元佳過世前住進卡萊爾的醫院,她擔憂李一個人沒人照顧,前去探訪時訝異地發現病房裡站滿了人,其中許多是李的華人朋友,即使與李這麼親近的她也從未聽他提起過。
本文獻給調查研究過程中,一起努力的研究者和提供寶貴資料的受訪者:
英國李元佳基金會的蓋.布雷特(Guy Brett)、布魯斯.翰尼斯(Bruce Haines)、葉樹芬(Diana Yeh)與尼克.索伊爾(Nick Sawyer);約翰.蘭茲圖書館的斯特拉.哈克亞(Stella Halkyard)、珍尼特.馬丁(Janette Martin);台北市立美術館的陳淑鈴、雷逸婷、吳昭瑩、張芳薇、廖春鈴、方美晶、胡慧如等(從 2001年起承接過此展的工作同仁);李元佳生前在英國的友人,大衛.梅達拉(David Medalla)、尼可拉斯.羅格斯戴爾(Nicholas Logsdail)唐納.威金森(Donald Wilkinson)、雪莉.威金森(Shirley Wilkinson)、安娜.威金森(Anna Wilkinson)、保羅.馬丁(Paul Martin)、喬伊.迪(Joe Dee)、茲夫.亞蘭(Zeev Aram)、大衛.納許(David Nash)、潘妮.里(Penny Lee)、海蒂.里(Hatty Lee)、史蒂芬.哈丁(Steven Harding)等二十多位受訪者;紀錄片團隊的導演廖憶玲、朱柏穎、執行製片黃雯君,以及藝評工作者游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