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與歷史學家詹姆斯.克里弗德(James Clifford)於《復返:21世紀成為原住民》提到的時序雷同,1980、1990年間出現「原民現身」(Présence indigene)全球化現象,在東方的福爾摩莎,經由冷戰—戒嚴體制的形式鬆動及解除,原住民族正名運動、還我土地運動、《高山青》、台灣原住民族權利促進會等刊物、運動團體的創組,引起一波又一波的行動與抵抗,橫向來說,「原民現身」在台灣初始的社會語境,不僅是原住民做為一種身份政治界域、民族主義式的獨立現象,也與整體社會的脈動相關。或如克里弗德用另一種方式提醒我們,諸種身分形式(forms of identity)與多元文化主義容易快速地被「後現代性」與「新自由主義」的標籤收編。
在台灣,原民現身的過程中,聯合國於1992年世界人權日做成1993年為聯合國國際原住民年的決議,雖然沒有引起社會上太大回響(主要的回響仍在西方),但多少顯示了原住民的身份政治,至此被編入國際議程。相對於聯合國國際原住民年所表徵的文化全球化,在這段時期,拉黑子.達立夫的「我不是原住民藝術家」反而真實地呈現某種政治與文化、身份與身體的拉鋸。那麼,又二十年過去了,原住民的身份政治究竟是逐漸平緩了,還是被以其他的形式掩藏起來?若聚集原住民當代藝術,乃至Pulima藝術獎,原民又如何現身?抑或,文化尋根的外部力量倘若來自於資本主義全球化反彈的在地慾望,可是考量台灣的殖民地歷史,在全球化與在地性之間,是否還需要評估原住民身處殖民重層,乃至島內殖民,潛在的當代藝術風險?
在本文,我只能從一個很小的局部,說說我的體會與觀察,而且主要集中於我看到的危險(如果它真的是的話),因此描述「往某一端傾斜」是本文較關切及著墨之處。
在今年參與Pulima藝術獎初、複審過程中,由於投件數幾達百件,投件者又多為30-40歲的青年創作者,經由集中地閱讀這組創作量體,我過去觀看原住民當代藝術時有的怪怪的感覺,一下子有了更具體的問題輪廓。在進一步闡述之前,正於台北當代藝術館展出的「翻動──2018Pulima藝術獎」提供了一些線索。該展場入口展示了一份年表,最新的「2000年至今──當代藝術發展期」,說明文字為:
在國家文化創意產業政策的推動、藝術單位對原住民現代藝術論述、「Pulima藝術獎的創辦」等,激起原住民現代藝術發展的多種可能性。
原住民藝術場域上出現了中青世代的交替,1970後的世代成為這個場域的中堅份子,他們歷經臺灣解嚴與原住民正名,也是承接著1950後中生代文化重構的世代。
第二段話的根據,來自2010年的區位,有一格「『原住民族文化、語言、藝術與傳播事項補助作業要點』重要觀察」,說明文字為:
2015年首次出現黃金交叉,1970後的新世代開始為文化藝術補助主要申請對象。1990後的新新世代逐漸出頭。
原住民藝術場域上出現了中青世代的交替,1970後的世代成為這個場域的中堅份子,他們歷經臺灣解嚴與原住民正名,也是承接著1950後中生代文化重構的世代。
1990後的新生代緊接在後,他們生於臺灣的寧靜革命與全球化時代,與前面世代創作群沒有清晰的內在承傳關係。
面對全球化所帶來的單一性癥候,新一代創作者也開始回溯母體文化來彰顯自己創作的獨特性,表達個人與文化的連結與思辯,或是面對中生代文化重構的規範,進行思辯、衝撞、提煉、走出自己的路。
整面年表的右下角,有一格「『Pulima藝術獎』重要觀察」,說明文字為:
2012年-以1950後的中生代、視覺藝術群為主,傳達Pulima古典精神,強調手作力。
2014年-以1970後的藝術群為主,顯露明顯差異,如城鄉、學院與非學院。
2016年-以1970後的藝術群為主,創作型態多元,表達個人與文化的連結與思辨,表演藝術體現老中青三代近年風貌。
2018年-以1970及1980後的藝術群為主(31-40歲),其次為1990後的藝術群,思辨於現代部落環境、文化斷裂等議題。
-表演藝術投件數比上屆成長一倍。
閱讀這些資料的整理與歸納,會發現無論原民會、原文會的常態文化補助或者Pulima藝術獎,申請補助及投件的創作者都越來越年輕,但切莫用什麼世代正義、原住民藝術創作多元蓬勃進行簡便的詮釋,因此若將年齡層下降的趨勢與「生於臺灣的寧靜革命與全球化時代,與前面世代創作群沒有清晰的內在承傳關係」、「面對全球化所帶來的單一性徵候,新一代創作者也開始回溯母體文化來彰顯自己創作的獨特性,表達個人與文化的連結與思辯」,以及相較於更上面的年齡段,31至40歲的創作者通常更缺少部落生活經驗,更多人具備學院經歷等這幾點當代狀況,連結在一起閱讀,從本屆Pulima藝術獎投件作品反映出來的,是潛藏一種「觀念」與「裝置」的危險。
「觀念」與「裝置」是最沒有邊界、最去除(單一)媒材的兩種藝術表現語法,從當代劇場、視覺藝術領域都可以看到,它們也是最「當代藝術」的調度手法,易於變造出形式上的總體藝術感。可是扣回原住民開闊又細膩,近山又傍海的身體文化,前者的危險為導向語言(自我詮釋)的加工、浮泛的論述化,後者的危險則是創作者把本來開闊又細膩的空間感知,反而受到文件、複合媒材的干擾,自我限制了更開放的空間感。
也就是說,雖然許多青年創作者仍然把視角望向「斷裂」,可是甚少深刻、有力地表述斷裂本身,而是仍然把斷裂當作原住民身處歷史、社會壓迫結構下層的必然履歷,因此多半或顯或隱地未脫將日本與漢人當作對立項,以致即便創作者在圖像上連結都市與部落,從「移動」、「離散」(另一種指涉斷裂的型態)的角度表述原住民的當代處境,以及在斷裂之中試圖銜接的動力,但也很容易使用原住民做為身份,強化這樣的移動、離散,可是卻忘記了,許多藝術形式、型態,也是西方的產物。換句話說,當創作者選擇特定的藝術形式的當下,就已經在面對移動、離散了,當原住民創作者在使用某種藝術形式的時候,同時也面臨怎麼被西方藝術所用的處境。
進一步說,除了身份政治仍然或隱或顯地潛伏於原住民藝術創作,另一個更嚴重的斷裂恐怕來自於藝術環境、專業學科訓練中充斥的觀念與裝置的風氣。觀念與裝置原先是為了解開既已僵固的媒材語言,跨越領域邊界,以及具有反布爾喬亞藝術,創造抵抗語彙的潛力。可是回想這一次藝術獎的諸多作品,反而呈現出創作者太快用觀念或裝置的概念組裝自己的作品,看起來很有「主題」、很有概念、更具美學思考,可是卻忽略了對不同媒材語言的認識與鑽研,便使得作品徒剩不夠實在的、概念化操作的形象。
仍沿著身份政治的課題,今天原住民不僅經由受壓迫史,還有人類世的極限運動積累而來的「身份」,賦予自身很大的論述彈性,左到社會抗爭,右到萬物有靈,皆可收於其發言的合理性範圍。扣回藝術領域,創作者不是很難論述,而是易於論述,因為此一範圍之內,幾乎無所不包。過往原住民藝術展演若充斥被他者奇觀化的危險,今日的原住民藝術展演更潛在的危險,是找不到辯證對象、太快訴諸普遍性的自我奇觀化。在這很大的彈性裡面,因為漢人社會的壓迫結構在形式上基本已經改變(譬如多元文化社會的政策形式),創作者更找不到辯證的對象,更難以指認新的治理機制,而下意識地保守於身份的文化,只是會用較新的藝術形式將其掩蓋起來。
譬如在這一屆藝術獎也有的自然化傾向,當更與部落生活經驗疏離的新一代創作者,倘若真的「開始回溯母體文化來彰顯自己創作的獨特性」,在從與壓迫結構的對質,轉移到書寫自然的進程中間,似乎有一些東西被空白了。因為藝術創作的自然並不屬第一自然(古典自然),而是第二自然(人造自然),無論它是透過外物的加入或者現地之物的撿拾與重組。從這一點來看東海岸大地藝術節等這類,空間往往連貫寬闊山海地理的原住民群體性藝術展演場域,倘若地景藝術的出現本來是為了破壞既有的展覽空間/機制律則,創造另一種場所精神,可是當作品或創作者語言仍停留在舊有的壓迫結構(主要是日據及國民政府),抑或藉由普遍意義的自然與原住民文化的獨特性勾連,它彷彿並沒有實在地進入新的階段,而變得一再自我強化原住民族文化與自然本質上的親近,但既然新一代創作者更缺少實際的部落生活經驗(與原生文化本來的連結強度更弱)、不斷受到迫遷命運的原住民,內部也有「原地流亡」的說法,那麼創作者正要面對的難道不是第二自然(人造自然)嗎?第二自然對應的是社會性、政治性,甚至現代性,它與第一自然可以時而混雜交疊、相互穿越,但不是語焉不詳、模稜兩可。而那些營造了浪漫情調的、戶外的裝置式作品,如果缺乏場所地理的認識與部署,會不會又陷入以前山胞觀光的商品化,還是因為裝置不是由真人組裝,所以商品化的感覺更退隱了一層?更不那麼容易察覺?
換句話說,從劇烈地表達原住民身處壓迫結構弱勢的創作,到通過自然普遍化的創作,許多時候只是型態上的橫向變化,仍有意無意地潛伏以身份政治將自身個別化、差異化的思維習慣。而觀念與裝置的危險,不只存在於原住民的當代藝術創作,在劇場同樣如此,因此這也是一個當代藝術癥候的問題。倘若這不只是表現語法的技術問題,那麼實作的成品承載不了觀念與裝置的原因在哪裡?倘若原住民經歷80、90年代的文化復振之後,接著面對的是文化的修復與重新創造,觀念與藝術的表現語法,為何反而簡化了應然的、文化的實在化思辨?
所謂「創作型態多元」到底為橫或縱的變向?它指向的台灣當代藝術的內在匱乏、藝術體制的生產界面究竟是什麼(譬如,90年代到2000年初的台東原住民藝術發展,跟從2000年初到現在,花蓮海線的原住民當代藝術發展,有一個不一樣的地方;後者的茁壯基本上是相隨原住民族藝術與當代藝術體制、專責文化機構的初始匯合,前者則否。這一點與藝術表現上有若隱若顯的相互關係。)?在環境倫理、在地化的土地情感、多元文化主義等構成的整體社會樣態,它又呈現著什麼樣的收編次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