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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裝幀設計看1970年代的影像脈絡分歧——人文與廣告路線

Divergent Visual Contexts in the 1970s through Book Design: Humanistic and Advertising Approaches
設計作為一種社會藝術:臺灣設計中的藝術性-圖片 設計作為一種社會藝術:臺灣設計中的藝術性-圖片
臺灣的普普與映像時代幾乎在1970年代同步來臨,光的閃爍與穿透重疊漸變,也隨著西方搖滾迷幻的節奏進入臺灣大眾社會,除了電視,也透過美日包浩斯專家的來訪交流,展現重來未有的「光的秩序」,而這種西方的光線虛擬體積,很快被臺灣的感性融化,變成一種帶著俗艷螢光的不規則造形,像變形蟲一樣,活躍在生活空間裡。

戰前的東洋文化帶給臺灣「文學繪畫啟蒙」,戰後1970年代西洋文化則是「影像啟蒙」,經由廣告影像傳播,輸入美日的消費資訊,透過閱讀與模仿成為1970到1980臺灣的消費觀,這十年來攝影逐漸取代繪畫,原本的靜態閱讀轉變成捕抓動態跳躍的刺激感。此時(1970年代)若質疑影像,提問影像的消費功能,就帶點純藝術或前衛感受。

1970年代初,人文與廣告脈絡並行,1980年代解嚴前後,黨禁報禁開放百花齊放,傳媒影像需求大增,影像創作者容易忽視脈絡來加快消費速度。若想了解1970、1980年代的創作者,就要回朔1960、1970年代的文藝背景,比如當時的社會條件、現代化、國際關係,還有潛藏的殖民資訊,這些內容不斷交織浮現許多新脈絡。

戒嚴長期的資訊管控,常民社會缺乏檔案管理的經驗,傾向於去脈絡的生活與創作,此時「流行文化」就是方便的學習對象,日本雖經歷戰前戰後巨大震盪,但在文藝系統上並未去脈絡,戰後精神轉折讓左翼消音,但文藝體系仍完整運作,跟中國、臺灣有顯著的結構差異,尤其在影像畫報上的基礎更是先進許多。[1]

臺灣在美援與日本影響下,1970年代有愈來愈興盛的影像消費,從早期《今日美國》、《今日臺灣》到1977年電影《星際大戰》的流行,臺灣從1960年代的黑白臺語片進入彩色電視時代,演進過程不依賴影像工業的成熟,而夾雜著政治與文化殖民因素,土洋自然混雜,一波一波的市場勝負形成消費模式。[2]

臺灣似乎在「順」跟「卡」之中,延伸出一種無意義的造型,表現虛無與困惑,可能詩意抒情,也可能激進、武裝,可能滿溢,很ㄎㄧㄤ,也可能極度簡化來反向操作。似乎這種「去脈絡」的美學似乎都不會太久,無法長時間運作,像游擊一般零星的出現,而且大都非官方主導。但臺灣美學就是常出現這種「流星式」的美感,暴發力不易長久,十分可惜,而流行元素也常在土洋之間翻土加入新肥料。

因影像創作與平面設計的經驗,本人發覺用檔案管理可以體驗不同文化版塊的可能性,比如臺灣1960年代——現代詩、存在主義,有著跨海峽世代的摩登手工圖案,以及像賈科梅蒂的雕朔《行走的人》,那種內在造型。

從1970年代——普普設計、包浩斯、民俗啟蒙、戰後日本攝影、臺灣戰後影像先發部隊,看到官方與民間開始引進包浩斯來包裝,設計攝影將內在造型帶入現實,面臨城鎮、東西方、現代化的差距,將民俗造型轉為即戰力?日本大版萬國博覽會、奧運的能量,影響臺灣的廣告連動?[3]美國的安迪沃夫走紅,也刺激臺灣的創作版圖。1980年代——廣告、電視、攝影傳媒正式上生產線,解嚴前後的能量噴發,跨國廣告技術的成熟,新電影接收資金與人才大放異彩。

為何1970年代是人文與廣告影像路線的分歧點。本文以1960至1980年代,不同面向的設計檔案來理出新脈絡。

 

註解

  1. ^ 白山眞理、堀宜雄,《名取洋之助と日本工房(1931‐45) 》,岩波書店,2006。
  2. ^ 《芬芳寶島》,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2021。
  3. ^ 馬場真人,《朱紅的記憶——龜倉雄策傳》,臉譜出版,2018。

一、黃華成用西方的視覺貨幣,從事非法買賣

1970年代臺灣大眾風靡彩色電視與印刷,磁鐵般的奇特引力,加速度變形的快感,身體的渴望解放也在平面設計中表現出來。1970年代許多美術畫家跨足廣告設計,電視臺也吸收了許多美術人才。

先鋒人文影像的成就,首推黃華成,他雖然沒有加入V-10,但在商業設計中獨立思考,以設計的平臺串連攝影、觀念、文案、採訪,表現臺灣市場的匱乏與過剩,他的設計作品,也像是他對當時社會的創作見證。[1]

照片的「靜」像是一種假,觀看介入了「靜」,不斷被擾動與還原後,觀者留在裏頭,而照片不增不減⋯⋯如果構築出一張夠堅固的照片,觀看無法介入與改變,祕密可能就可永遠被保存,但這祕密也可能永遠不會被發現,因為這張照片太堅固了。

商業攝影的靜物擺設像祭壇,是上帝視角,構圖方式有著西方自文藝復興以來的透視觀與宗教觀,而被巧妙的轉移則轉移至大眾視角,物件同樣豐美無限再生,有著「五餅二魚」的象徵。黃華成在1970年代用廣告攝影來顛覆西方祭壇,也顛覆完美之物,物件的「動」、「躁」、「獨特感」,似乎跟商攝物件的「沈默」、「去個性」、「可複製」背道而馳。1970年代的大眾似乎感覺些微怪異,但也不知如何反對,就像嚐到一種異國料理,黃華成的封面美學,在同溫層中引起共鳴並模仿,[2]但這個形式也缺乏文化輸出的能量,因為外國人可能看不懂這種影像誤讀、誤寫的微妙差異。

過時的大眾廣告,有時成了當代藝術,「荒謬的寫實」或「寫實的荒謬」成就臺灣1970年代的超現實影像,黃華成面對的出版市場也像劇場,物件都成了演員。1970年代有如臺灣戰後影像的先發部隊,1980年代像「終於戳破了那種假」,但也逐漸遠離了懷疑的真,相對於戰後美日的金字塔消費,黃華成搬弄中產階級的生活感,他在1970年代尾端的設計,較少處理現代秩序,而是投入土地情感。

黃華成風格介於創作與市場之間,歐美市場橫跨歐陸,得獎作品俐落簡約,不像臺灣常需不同層次來應對雜質結構,處理曖昧消費。混搭的寬鬆消費以及曖昧空間是黃華城的強項,這種觀念不容易跨國行銷,用專業的光影精準執行錯誤的語法,反商業模式也反映了荒謬性,在大眾還未建構消費模式之前,提前來反省影像消費,凸顯1970年代表現公器的匱乏,這種無處不在的協商過程,似乎也是臺灣創作的主旋律。

1980年代臺灣金字塔的消費模型趨向完整,個性蒙太奇式黑白影像顯得邊緣不合時宜,隨著黨禁報禁的開放,外商廣告技術到位提供更多刺激與選擇,這種背景也產生了臺灣戰後新第一代的影像創作者,也就是「V-10」,[3]跨越流行與鄉土、靜態與動態、文藝與商業、文學與廣告,同時也把從戒嚴以來的壓抑,心理以及物質的,用自我的方式呈現在個人抒發或商業表現上,在外商廣告系統尚未成熟前,1970年代的影像充滿原始臺味,尤其雜燴著民俗與身體的躁動。[4]

黃華成《圖解詩》:「……文字僅只是表現工具一種罷了,把詩的形式囿於文字,是自絕生路的愚昧,我們竟然如此這般愚昧了好幾千年哩。就為了我們初見詩,詩的型態便被人莫明奇妙的界定了。」[5]

黃華成的文章,適合用詩的角度閱讀,比如「大臺北華派宣言」(總共81條)就很有實驗散文詩的味道,他本身不寫詩,也極少做詩集裝幀,但他對文字圖案的拼裝或照片書寫語彙都很有詩的味道。黃華成1970年代的封面設計,像是廣告「傀儡」(道具)演出的封面劇場,用正經的方式處理不正經的內容或反向操作,黃華成把這種「變裝」用在書籍裝幀上,包含滑稽、移花接木與土洋夾雜,讓物件說話與演戲,傀儡不再是傀儡,黃華成的作品有些激進,但沒有憤怒與失控。1970年代市場邏輯,廣告離不開照片,從郭承豐等人創辦的《設計家》[6]到《廣告時代》,[7]也可以觀察到,當時臺灣的美術與設計非常接近的。

1960年代的《劇場》給予臺灣存在主義的新光譜,黃華成1970年代的攝影書封,不斷用傀儡道具來介入大眾消費,隱約反諷「擬真」。[8]當時西方的廣告與美術如安迪沃荷(Andy Warhol)、白南準,都用類比影像、照片、複製印刷……,來探索當時的影像邊界。AI人工智慧的「擬真」技術,加速影像消費效率,人先用力擬真,再用力脫離,而當視覺轉換成「一次性消費」,人可能就無法跟機器競爭了,設計師的工作其實很容易陷入「一次性消費道具」的焦慮中,黃華成的做法給我們一個啟示,如果現實無法支持創作過程,也可以再創平行現實。

黃華成的封面攝影,也反映了1970年代照片消費下,攝影的暫時失能,大眾胃口被搞壞,也因國際情勢與政治解嚴,1970年代後期報導攝影興起,「V-10」的前衛的超現實攝影不再是時代主流,出版社也慢慢規劃出版面設計與插畫構成的書系layout,滿版影像的風格慢慢偏向類型書籍,不太用攝影來做人文抒情的包裝,即使到了網路時代也有這種傾向。

找出黃華成的負評,其實更能了解他(可惜很少),雷驤刊於1979《書評書目》的〈封面設計劣樣之形成〉,道出了多人心聲,指黃華成的封面設計「裝神弄怪」與大眾脫節,評論很有創造性可惜沒有後續,無法期待臺灣1970年代的「書封設計論戰」。

雷驤的封面書評,剛好是1970年代文藝包裝慢慢從繪畫(圖案)轉到攝影的階段,臺灣當時開始用影像消費來講故事,照片選擇影響消費佈局,而雷驤舉《代馬輸卒手記》為佳例,七等生的《我愛黑眼珠》、《城之迷》、《隱遁者》則太跳tone。1970年代的書封設計,愈到後來愈自由,但在「限制」中偷渡自由的感覺也慢慢弱化,黃華成的封面設計,反而很有「回頭檢視」的價值。

雷驤:「……一般攝影的人開始隨手拍下一些奇特的景象,以備不時之需。諸如:一把生鏽的鐵釘;一堆散置的塑膠衣架;棄置人行道的破鏡面,映著一羣行人;焦距外的、或因移動而模糊的形體等等。由於上述的商業立場使他們追求裝飾的、或駭異的效果,總之這些成品常常受到出版者的歡迎。甚至之中的某一些,在令人費解的情況下,成為封面設計的傑作。」雷驤這麼形容當時的書封攝影取材,這些內容其實很接近MV的鏡頭,而愈完整畫面其實愈不需要「書名」的干擾,黃華成的攝影書封設計,其實接近唱片設計,書名安排著重意義而非造型,除了早期的《劇場》設計,他幾乎不用書法字,除了一些特例,比如《丹下佐膳》、《柳生一族的陰謀》、用左手試寫及瘦金體來表現武士道精神,《蘇東坡傳》用書法來搭配他本人cosplay的古裝扮相,《源》應該是電影標準字,《偉大的教誨》中用被窺視的「忠」字書法現場來反諷。[9]

黃華成的攝影封面,有切割東方人文抒情系統的味道。有趣的是當他設計相關東方人文抒情的書籍時,反而有更多的想像,比如《我看金庸小說》、《錦囊妙計》、《大江東去》、《花落蓮成》、《夜未央》、《春城無處不飛花》、《青樓文學軼話》、《明末四公子》、《巧聯妙對》、《浩海孤舟》,這些設計把東方詩詞、文人浪漫,轉成現代冷峻,變成很ㄎㄧㄤ的設計稿。而他也特別會去攻擊一種表面的正常,像是《生活的藝術》、《心裡化學》、《抓住這一天》、《常滿姨的一日》、《愛情.男女》、《想入非非集》,像視覺三溫暖,感覺被戳中穴道。——一個不能再節省的綱要。而且這些事情通常在電話裡進行。」……這樣證明下去,固然為我們找出許多封面惡例形成的根由,但也驚異本地設計家們舉一反三的、空前的幻想力。
 

註解

  1. ^ 張世倫 ,《未完成,黃華成》,臺北市立美術館 ,2020。
  2. ^ 雷驤,〈封面設計劣樣之形成〉,《書評書目》74期,1979。
  3. ^ 龍思良,《攝影世紀》創刊號,1970。
  4. ^ 《又見V-10——視覺藝術群30》,臺北市立美術館,2003。
  5. ^ 張世倫 ,《未完成,黃華成》,臺北市立美術館  ,2020。
  6. ^ 郭承豐,《設計家》創刊號,1967。
  7. ^ 郭承豐,《廣告時代》創刊號,1972。
  8. ^ 《郵購雜誌》第12期,1975。
  9. ^ 雷驤,〈封面設計劣樣之形成〉,《書評書目》74期,1979。

(一)、黃華成的封面通常讓人感覺意外,更意外的是1970年代的讀者都接受了?

《我愛黑眼珠》封面女主角拿剪刀,似乎要剪開她臉上畫著雙眼睛的眼罩,在拿掉眼罩之前,看不見彼此;《消瘦的靈魂》將七等生的頭像彩照,弄成朦朧錯版的效果,也是一種印刷技術的的「柔焦」;這張七等生的頭像,感覺很像蓋瑞.歐德曼(Gary Oldman),〈Léon〉裡的變態警察;《僵局》戶外草皮上的小鳥,細看原來是剛出爐的小鳥麵包;《黝黑如我》跟《生活的藝術》直接用黑人牙膏跟養樂多玻璃罐扮裝,把商品連續消費兩次,像在玩弄商品廣告;《文學,休走》用靜物角度拍煙灰缸,把煙屁股換成了鉛筆屁股。這本書收錄了當年「現代詩論戰」的多篇文章,很有參考價值;《嫁粧一牛車》用美金和女性內褲諷刺「美援」;《蘇東坡傳》黃華成從封面後臺跳出扮裝成蘇東坡入鏡,有種窺視感,也有種穿幫趣味,整體包裝很道貌岸然。感覺他在模擬一種被看監視的現場,當年尚未解嚴,不像現在有臉書這種個人媒體,他成功的用這種封面表演來釋出個人訊息。

 

(二)、雷驤〈封面設計劣樣之形成〉之摘錄

  1. 早期以單純的排字為封面的出版時代,想也沒有想到,今日出版物七彩光艷的封面是這樣底蔚為風尚。直接的促成是由於印刷和造紙業的進步。……這個僅標出題名的印書傳統,是極其悠遠而自然的形式,(在例子上我們看出它已經有所變遷,但淵源古老。)簡潔的書名,由文字自身形象的結構,往往就能對書本內容作有力的、適妥的陳述。
  2. 「一個設計者必先充分暸解他的設計物,這種情形在今日封面設計委託的常例中,是辦不到的了。」一個封面設計家告訴我。
  3. 在臺北的出版程序,設計家們幾乎沒有機會在事先披閱全書,或以其他合理方式研究一本書的原稿。「通常是給你一個書名而已。你的念頭全得由這個書名開始……」設計家說:「除非書名是一個專有名詞,或者不能陳述任何具體性質的時候,出版商才簡單加以注釋——一個不能再節省的綱要。而且這些事情通常在電話裡進行。」……這樣證明下去,固然為我們找出許多封面惡例形成的根由,但也驚異本地設計家們舉一反三的、空前的幻想力。
  4. 應運而生的需求,一般攝影的人開始隨手拍下一些奇特的景象,以備不時之需。諸如:一把生鏽的鐵釘;一堆散置的塑膠衣架;棄置人行道的破鏡面,映著一羣行人;焦距外的、或因移動而模糊的形體等等。由於上述的商業立場使他們追求裝飾的、或駭異的效果,總之這些成品常常受到出版者的歡迎。甚至之中的某一些,在令人費解的情況下,成為封面設計的傑作。
  5. 攝影設計長於在平面紙張上,表達不容置疑的三度空間;豐饒幾乎無限的色彩,在攝影術尚未進入這個領域之前,往往甚為費時費工的手描圖象,現在一次快門閃爍之後,就包羅萬象,忠實且優秀地記錄著設計家眼見的物象。熟悉印刷機能的設計家們,更能操縱各種作業方式,演繹出無窮的變化。《笠》詩刊採用的一張攝影設計,對稱的圖形似乎由一邊的反覆所形成。
  6. 由於成像上的容易,使設計家們放棄了各種製圖的工具,而紛紛端起相機。這無疑是摒絕了其它無限表現的可能,將書籍的質素賦予統一的風貌。
  7. 《代馬輸卒續記》這套書的幾張封面上棋盤、茶壺等實物,呈現在暖色調的攝影中。這予人以茶餘飯後的閱讀興緻,以及表現作者從容不迫的敘寫態度是顯然的。(《代馬輸卒續記》封面設計覃雲生)
  8. 在《城之迷》的封面上,我們看到一個服裝整齊的女郎,蹲踞在地。旁邊是一個西式馬桶,壁面龜裂斑剝,灰藍色的盥洗間的印象,一一呈現,整個情形看來似被廢棄。女郎面部悠然的表情,又難以解釋她藏匿般的行動……。這麼具體、實在的攝影畫面,難免使人陷入故事中某種場面的猜想。然則,讀完本書的人知道,它並不存在小說中。這是這部小說延展出來的「意象」嗎?(實際是借用了攝影家的現成作品)(《城之迷》封面設計黃華成,攝影楊熾宏)
  9. 《我愛黑眼珠》這本小說集,裏頭包括作為書題的這篇小說。這篇小說曾引起許多評論——大都陷入道德的探索。這樣一項嚴肅的精神,出版時的封面,卻帶給讀者一齣笑劇——一個女童的眼睛,被另畫在白紙上的誇張黑眼所替代了。……這種機智的意念的產生,也許基於同一作者的另一篇散文〈黑眼珠與我〉的印象。但是描述那小女孩的系列散文,並非結集在本書中。——這至少顯示設計者不諳內容的情形。
  10. 《僵局》的封面,是幾塊烘焙成鳥狀的麵包,彷彿剛從野餐盒子掉落,呆板無趣地留在草地上。情形很難令人相信它是一部適應困難者的小說。勉強加以揣測的話,比較接近一本西點食譜的封面。
  11. 現代作家中的大部分人,對設計這門專行抱有敬意,一如希冀自己著作上的決定得到尊重那樣;很多情況下,他們對於書籍裝幀所造成的市場上的影響一無所知;他們時常顧及與出版商之間良好的關係,高於細節執行的正確性;還有,寫書人一慣謙卑地感謝所有對出版付梓盡了一臂之力的人——一如反映在傳統跋文上註記的習慣。總之寫作家們對封面設計泰半都在事後採取放棄批評的態度。[1]

 

註解

  1. ^ 雷驤,〈封面設計劣樣之形成〉,《書評書目》74期,1979。

(三)、郭松棻〈青石的守望〉致敬黃華成之摘錄

「一個標點放對了位置,就會令人不寒而慄」;「他來到平交道上,跨下腳特車,黑白相間的欄柵就鐺鐺鐺地在他的面前放下來。每次都一樣,準確得像一個句點,及時把一個句子收煞裡來……」;「他要繼續砍削。任何事物,應該只有一個名詞來稱呼,一個動詞來描述。這就足夠了。形容詞是多餘的。他有意要逆著時代走。因為這是一個形容詞氾濫的時代。」;「他要學會尊重一個逗點,一個句點。驚嘆號,則應該庫封起來。它在我們的時代已經失去作用」。[1]

因為看到一張梁雲坡(1927-2009)評論第一屆「黑白展」的剪報,忍不住查了相關封面設計,發覺在安排線條方面,與黃華成有一些神奇的雷同,黃華成是把線條當成現代干擾,而梁雲坡適用在疏密遠近與綿長的時間性,兩者不相關,但也可觀察1950年代到1970年代,臺灣封面裝幀的部分線條看法,1950年代很重視繪畫底蘊並將之轉換到圖案,1970年代開始照片消費,甚至也製造線條雜訊來增加層次、延長閱讀時間。[2]

 

註解

  1. ^ 羅安達,〈青石的守望〉,《文季》第2期,1983。
  2. ^ 施翠峰,〈別開生面的美術設計展覽〉,《今日世界》第256期,1962。

二.渴望架空的1970年代迷幻設計

臺灣剛接觸現代設計的概念約在1960年代尾,一開始的設計能量幾乎都是集中在包裝,是由點線面的結構開始,從1950年代開始,就很多畫家投入這個行業,其實從日治時期就是如此,當時的美學訓練似乎是以印象派、野獸派、立體派為主。早期的設計幾乎就是繪圖,包括菸酒藥包都用手繪,1960年代因美援與官方推動引進美方指導,也請日本設計師來交流,[1]此時美日設計系統已是包浩斯,非美術工藝或ARTDECO,臺灣在1970年代開始學習用包裝來解釋跟定義產品內容,重點產品比如腳踏車、電話、桌椅、餐具、菸酒……,讓工業區隔了手工業,也重新定義「手工」的價值,勞力密集的手工不容易獲利,除非晉級為藝術作品。[2]

臺灣跟日本在1960-1970年代交接的時候,都有種——少了詩,但多了搖滾的感覺。比如龜倉雄策與上一代佐野繁次郎、恩地孝四郎的創作差異,同樣也可以看到臺灣1970年代變形蟲跟1950-1960年代甚至1940年代的比較,追求速度變形似乎多過於內在的凝視關照。[3]

1970年代臺灣設計起飛,開始點線面結構,也開始對外建構品牌形像,工業設計與包裝逐漸被重視,尤其是外銷產品急需包裝概念。1959年美國工業專家吉樂地(Alfred Girady)曾來臺協助臺灣手工藝推展中心,並在國立藝專試辦一學期「設計基礎」課程,協助公賣局「玉山香菸」(薄荷淡菸)及葡萄酒包裝、鳳梨公司罐頭標籤,設計的基礎就是包浩斯系統。

1967年臺灣廣告請日本設計師大浩智來臺講學交流,[4]也有包浩斯的脈絡,他的著作《美術設計的基礎》與高山嵐的《美術設計123》都是當年設計暢銷書,大浩智也為味全設計了新logo,五個圓形的新組合。大智浩後來在日本1968年1月的《idea》雜誌刊文〈中國視覺設計與文字〉,介紹1960年代臺灣15名設計師——曾美中、蕭松根、丁伯銘、江泰馨、施翠峰、蘇茂生、林正義、郭萬春、張敬雄、林一峰、江淑子、楊景天、郭吉雄、呂俊宜、王榕生,其中蕭松根還設計了該期的雜誌封面,以及介紹他設計的「櫻桃香皂」、「玉山香煙」、「綠油精」、「一點靈眼藥水」包裝設計。施翠峰也在當期刊登文章〈臺灣デザイソ教育雜誌の現況〉。[5]

1974年《雄獅美術》44期與1975年《藝術家》創刊號封面,都是瓦沙雷油畫風格的作品,瓦薩雷的視覺漸變作品像視覺體操,藉著幾何漸變與閃爍節奏,有如迷幻舞曲,像機械人唸經。當時電視臺每天開播之前出現的《電視測試卡》,是電視映像管時代的共同記憶,這種圓形方形構成的彩色光線條紋訊號,也很像普普藝術的視覺效果。

1960年代的創作像日記,1970年代則像是邀請,此時搭上普普藝術,也有「土產」迷幻創作——洪通。1970年代初期也常見用攝影執行抽象畫畫,又土又洋,但「民藝」系統似乎被忽略,顏水龍等人長期的推廣臺灣手工藝與原民工藝,但在臺灣要邁進現代設計時,民藝似乎找不到「形」的重點,不知如何包裝,所以求助於當時的美國與日本,引入包浩斯的系統。席德進除了繪畫,也做民俗宮廟的田野調查,也與設計界影像合作,比如使用宮廟對比色系與元素,拍攝流行人物,結合民俗與大眾流行。[6]

廖未林從1950年代的摩登裝飾造型到1960-1970年代的現代普普風,從美術工藝直接到普普,沒有經過類似包浩斯的現代洗禮,他的線條接近白描勾邊,而非點線面的幾何節奏。席德進評論廖未林:「廖未林經常所畫所作的範圍,大致包括有:①對中國古畫的新釋,②對中國民間鄉土的再畫,③對臺灣地方色彩的讚美,④女人服裝,頭飾的裝飾畫,⑤用英文字母及阿拉伯數字的造型,⑥抽象的歐普的圖案畫,⑦芭蕾舞,印度舞姿⑧紙花的造型,⑨新的工業材料的立體造型,⑩陶瓷,玻璃器的設計,⑪傢俱,地毯,枱燈的設計,⑫插畫,宣傳畫,風景畫等。」[7]

戰前1930年代,東亞文藝圈已有成熟文藝圈[8],戰後臺灣的畫報與攝影斷裂無法連續1930年代。1940年代殖民地文學、1950年代戰鬥木刻、1960年代現代詩、1970年代影像工業開始,面對鄉土焦慮,藉現代民俗造型來重返記憶,像《漢聲》《雄獅美術》,而《劇場》沒有承接木刻與人道關懷,陳映真1980年代另創《人間雜誌》,開啟另一波報導攝影文學的熱潮。

 

註解

  1. ^ 《設計人》創刊號,國立藝專,1964。
  2. ^ 林品章,《近代台灣視覺傳達設計的變遷》,全華圖書公司,2003。
  3. ^ 〈變形蟲夏展〉,《藝術家》第14期, 1976。
  4. ^ 〈懷念大智浩〉,《雄獅美術》第44期, 1974。
  5. ^ 《idea》1月號,日本,1968。
  6. ^ 席德進,〈台灣民間藝術〉,《雄獅美術》, 1974。
  7. ^ 《雄獅美術》第17期, 1972。
  8. ^ 《共時的星叢:風車詩社與新精神的跨界域流動》,原點, 2020。

三.戰後崛起的日本畫報與攝影團體

戰後的日本設計隨著經濟起飛,開啟黃金階段。從三○到戰後初期的1970年代,而之後的走向,「跟著感覺走」過渡到「跟著秩序走」,尤其到二千年後,日本的國際性形象設計似乎都以嚴謹的秩序感優先,太有感覺會影響秩序的容易被排除,也就是1930年代的左翼造型被限制了,似乎二次戰日本戰敗的陰影,無法被經濟救贖,戰前的藝術活躍性很難找到支點,與秩序共生成了最大公約數。[1]

日本1930年代至1940年代的《FRONT》與《Nippon》,是戰爭背景下的實驗刊物,可說是太平洋戰爭的最後化妝師,在殘酷荒謬的戰爭之下用製造「現實」的技術來掩蓋「真實」,紀實攝影在日本戰時轉換成「(偽)新聞攝影」甚至是「超現實攝影」,這種扭曲在戰後轉換成另一種能量,設計跟攝影同時躍升,在1964年東京奧運、1970年大版萬國博覽會時達到高峰點。[2]

《provoke》的誕生曾受到「VIVO」這個藝術團體的影響。1959年攝影家細江英公在《1O人之眼》展覽後,與川田喜久治、佐藤明、東松照明、奈良原一高⋯⋯等共同成立攝影團體「VIVO」。今日來看《provoke》,有強烈的反差感,除了作品個性與發言姿態,對於平面設計的相關評論,很具啓發性跟醒世效果。從1942年《FRONT》到1968年《provoke》(挑釁),也可以看出日本戰後設計攝影的變化,從戰爭武鬥到國際包裝,「壓抑」卻又集大成的風格,戰爭前後像是兩種不同人格,同時也內化轉化成各種能量的創作。《provoke》(挑釁)對於當時平面設計提出了建言,也質疑戰爭的意義,這個動作像是撕開繃帶,讓日本戰後的廢墟深淵曝光,這種不堪其實也成了另一種轉機點,讓文化藝術有新的出發節奏。

戰敗的日本廢墟招喚出集體人們的空虛與寂寞,殘酷的戰爭體驗,讓倖存者、士兵、平民、有權或無權決定戰爭的人、殖民地百姓、敵對國,花了半世紀甚至一世紀的時間,來思考「戰爭」、「生而為人」的意義,這些課題也可能是人類未來的歷史共業。
 

註解

  1. ^ 《海海人生!!橫尾忠則自傳》,臉譜, 2020
  2. ^ 白山眞理、堀宜雄,《名取洋之助と日本工房(1931‐45) 》,岩波書店,2006。

(一)、多木浩二《provoke》(挑釁)之摘錄

「日本宣傳美術就是『智識的墳場』,在這個意識上它比任何東西都沒有意義。平面設計必須從交流(Communication)層面上的解放出發。將一張海報局限在視覺表像這種個別領域的話,那麼這種行為所留存下來的就是技術,而現實並沒有改變。美術從一開始就以整體智識為目標,創作的是完全不合理的具體事物那種符號,平面設計只不過是美術的跟屁蟲而已。」

「不過,將交流(Communication)從商品的流通機構中奪回,使之成為人類之物,這種行為是讓平面設計作為通信設計(Communicational design)重新復甦成為可能的基礎條件。只要設計師是靠試圖實現整體化的智識活著,那麼不論是資訊技術還是表現技術,都要撞上無法解決的壁壘,撞上世界與存在之背反這個壁壘。而他們則只有通過自己的主體實踐來跨越這個壁壘。那個時候,資訊才具有現實感,而設計的結構才開始發生變化」

「如果無法奪回媒介那就創造出來,開闢現代世界從人類到人類的溝通交流之路的就只有這個辦法。設計如果不打算謀求最低限度從本質性異化中回歸的話,那是因為他們將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視為結構,而不打算承擔將存在於人類與世界之間的矛盾視為根源的結構。」[1]

註解

  1. ^ 《provoke》, 1968。

四、1970年代的土味與黑暗躍進

二戰前後的東亞文藝消長,戰爭權力版塊重組美援介入,關鍵的20年間,極權政治、文化大革命與戒嚴讓中國、臺灣延滯田野脈絡的爬梳,日本雖有扎實的田野基礎但已不像戰前,有著大正浪漫般的實驗拓展。

馬格利特1964年的畫作《人子》(The Son of Man),一個臉被蘋果遮住無身份之人, 1937年的《禁止複製》La Reproduction interdite,一個在鏡子發現自己背影,探索內在或迷失自我的人。1970年,黃俊雄的布袋戲角色「藏鏡人」,披黑罩斗笠露雙眼,讓人聯想起葉宏甲《諸葛四郎》裡頭的魔鬼黨,造型原創似乎來自忍者與中國劍俠的融合。卡夫卡的小說中,也有著身份模糊在邊緣找尋自我的角色,我們常常可以在視覺藝術中發現這種沒有頭、沒有臉的人,這是否來自兩次大戰後集體的失落與焦慮。

日本出版與攝影界曾提出「黑暗躍進」,形容從二次戰敗後,從心靈廢墟重新出發的創作體驗。臺灣戰後的「黑暗躍進」似乎更加複雜,1970年代外交內外頓挫,在社會改革的氣氛下,存在主義似乎已不合乎大眾期待,焦點轉移至「都市與鄉村」、「大我與小我」,直到1980年代解嚴前後,躍進的肌肉總是長得不夠結實,但臺灣人少根筋,不容易被壓力擊垮,樂天也微微帶些軟爛,反而成就了混雜土洋的超感性現實,這是否也是一種亞熱帶特性。

白萩1972年詩集《香頌》有一句——「我倒要嫌妳弄淡了我的土味」,讓人印象深刻。臺灣1970年代特別有「土」的感覺,在它的對立面可能就是現代性,那種土說不定比現在的「現代」還要新,1970年代創作者的疑惑與探索,帶出了「新」的能量,不過也很快被1980年代西洋排行榜bilbol的「洋味」衝擊刷淡。[1]

一樣是「土味」,數位與類比環境會生產出不同內容,臺灣的西方文藝初體驗,像「初戀」,夾雜了美式消費與戒嚴的壓抑,而現代化進程則深受日本影響,但相關論述與記錄似乎相對匱乏,那些文學、美術、設計、民藝⋯⋯像逐漸風化的失憶檔案或過期底片,在數位時代愈來愈邊緣化,關於「土味」的感覺似乎越來越抽象。[2]

學生時期我在臺南舊書店發現了1970年代的《朝日新聞攝影》(アサヒカメラ),記得當時這些日文雜誌就擺在《人間雜誌》的隔壁,感覺黑壓壓的內容十分驚悚引人注目,《朝日新聞攝影》的拍攝題材大都是街道、商店、枯樹、剪影、流動光暈反差造型之類,冷冷酷酷的,用消光感的米色模糙紙印刷,十分有視覺沙沙的觸感。可能因為這份視覺衝擊,開啟了我早期影印機的拼貼創作,當時拍照比畫畫還貴,相機算奢侈品,我用影印機隨機複印拼貼,覺得影印會逼近某種現代感像進入另一個世界,過程用手工點繪塗黑來控制明暗,似乎光的邊緣有極限的美感,它會呼吸而且無限再生。

《朝日新聞攝影》的內容,像「自我封閉の人造世界」,這些創作可能表達出日本大戰後的灰暗心境。朝日新聞在戰時出版大批戰爭畫報,比如1942年的《大東亞戰爭.海軍作戰寫真記錄》,[3]由裝幀名師——恩地孝四郎設計,大本營海軍報道社編纂。主視覺由文字排版,封面安置一片深藍色塊,扉頁是一隻水墨食人魚,內容是高品質的黑白攝影,有種日本海軍插旗全世界的既視感。看過恩地孝四郎設計的詩集讀者,看到《海軍作戰寫真記錄》的時候可能會有種分裂感,用文藝的高超技術來包裝戰爭?當時這些大本營海軍報道社徵招的——小說家、繪畫家、攝影師、平面設計,可能會覺得委託內容充滿超現實體驗。日本戰後也出現了「寫實反省」的現象,某些攝影師因為反戰而轉向佛教採材,尋求灰色平衡。

註解

  1. ^ 白萩,《香頌》,笠詩刊,1972。
  2. ^ 白萩,〈前言〉,《第一屆南部現代美術展》,1968。
  3. ^ 《大東亞戰爭.海軍作戰寫真記錄》,朝日新聞,1942。

(一)、1970年代台灣攝影裡頭的現代感十分接近工作與生活

1973年《雄獅美術》第29期〈介紹視覺藝術群V-10:一個新攝影藝術團體的誕生〉,莊靈介紹在臺北市武昌街中華藝廊展出的「視覺藝術群——生活展」,每人除了巨幅的攝影作品之外,並有幻燈、電影、設計及新音樂配合展覽,同時並出版巨型的攝影海報專輯:「生活」(Livingraphy)[1]

  1. 「生活影展」前言:「基於對現代藝術、攝影傳達與視覺媒介的愛好與探討,一九七三年四月,我們在臺北成立「藝術設計群」。嘗試以多種媒體的融合(或衝突),做整體性的展出,來表達視覺藝術的魔力,是我們的宗旨。我們希望以攝影、繪畫、電影、設計,甚至音樂等作為傳達媒介,反映出社會變更及文化差異的影像。藝術,不只是以各種型態存在於舞臺、畫廊、鉛字或唱盤中,他還存在於形形色色的生活與民俗中,發覺它們,展示它們,導出另一個角度的『視覺能力』,就是我們的目標。」
  2. 「視覺藝術群」的早期活動,有「現代攝影十人展」和前年5月的「女展」(Womangraphy),並出版專輯「女展」一書;當時只有周棟國、胡永、凌明聲、郭英聲、張國雄、張照堂、莊靈、葉政良、龍思良、和謝震基十個人參加。後來因為感到創作之鞭策及友情之聯繫的需要,今年年初,十人辧發起成立「視覺藝術群」(V-10),並廣召新秀六人(張潭禮、黃永松、謝春德、呂承祚、李啟華、吳文韜)參加。公推胡永擔任會長。
  3. 這個「視覺藝術群」有一項最大的特色,那就是『不以任何既成藝術形式為藩籬,尊重個人創作自由,但同時也強調整體合作之重要,並且發展科學、藝術、技術整合之可能性;同時以學術精神與友情相聯繫。』

「V-10」於1976年在美國新聞處推出「七六攝影展」,鬱金於雄獅美術上的採訪——「你們視覺藝術群的團員在創作表現上有沒有共同的宗旨和默契呢?」「沒有,各人搞個人的,是因為展覽而結合起來罷了。本來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和工作上的需要,若硬要套上一個『鄉土的』或是『現代的』主旨,反而不自然了。」當期的採訪文章的配圖是黃永松的〈龍山寺石刻〉,他拍牆上的羅漢浮雕,調大反差後有些接近底片負像,因為是手工雕刻,也有點像繪畫的中途曝光效果。[2]

創刊於1970年代的《攝影世紀》,可說是戰後首先探索現代觀念的攝影雜誌,《攝影世紀》祇發行一期,首戰即終戰,主編龍思良,成員與「V-10」多數重疊。這本雜誌的起手式有點《劇場》的味道,封面露齒微笑的女郎乍看沙龍其實也反沙龍,感覺老中青作品脈絡歧異,不太容易相互辯證激發能量,有香港派的成熟沙龍也有臺灣街頭報導,女體攝影在美式與東洋視角裡找不到交集,似乎投射出孤獨反社會的劇場感,但成員的創作各攻山頭,一面摸索找掩護一面撒野,似乎也是創作的不錯時機。

寫實的報導攝影題材,在臺灣1960年代與1970年代之間曾被視為洪水猛獸,在美援與戒嚴,記錄與寫實之間,創作常充滿矛盾,身體內部也同時累積能量,當時盛行創辦同仁雜誌來取暖與整合。《攝影世紀》創刊號主題——葛樂禮颱風引發西門町淹水的報導攝影,但發行後遭到警備總部警告,照片內容過於寫實有亂世徬徨之感,《攝影世紀》多數作品也遭關切,比如高反差的黑影畫面,過於虛無會讓人失去方向感,街頭勞動街拍妨害市容,清空佔領街道拍照恐有反秩序嫌疑之類,也因如此《攝影世紀》只發行一期就停刊了,這種備受期待但壽命短暫的創作型雜誌,感覺也很像1997年,李疾、劉振祥、劉開等人創辦的的《臺灣美學文件》,發行兩期後就收攤。

1978年《漢聲》中國攝影專輯。[3]封面拼貼了17件作品,在環狀的構圖安排下,從清朝民國,客家艋舺藝伎,戰爭現場,而以臺灣為在日治時期的攝影創作似乎是缺席了,日治時期臺灣有許多攝影師赴日求學,這部分的脈絡確實相對模糊,跟西川滿的《民藝臺灣》不會出現在美術課本一樣,戰後美學資訊常因日系因素而斷裂。

本期封面照片共17張,按圖分別說明如下:①抗戰時名記者王曉亭在上海拍攝新聞電影②德國攝影家所拍民初天津火車上情景③民初客家婚禮④外國記者拍攝抗戰時中國以人力搶築機場動人場面⑤慈禧太后在宮苑中散步⑥民國三十四年青年軍雄姿⑦中國萬里長城⑧京張鐵路一景⑨民初全家福照片⑩沈葆楨⑪張大千在郎靜山的集錦照相裏⑫上海明星公司的熠熠羣星⑬王小亭的攝影名作上海泣嬰⑭被捕臺籍抗日義士⑮在華反戰日人向日軍喊話⑯日治時代的萬華藝妓⑰蒙古少女
 

註解

  1. ^ 莊靈,〈介紹視覺藝術群V-10:一個新攝影藝術團體的誕生〉,《雄獅美術》第29期,1973。
  2. ^ 鬱金,〈視覺藝術群七六攝影展〉,《雄獅美術》第62期, 1976。
  3. ^ 《漢聲》第1期, 1978。

五、民俗與消費系統

民俗設計常被當成地方懷舊消費的一環,極少用現代脈絡來看待,現代設計的學習很少採用民俗題材,因為容易被誤解為「迷信」。

1970年代臺灣的美術或設計教育,很少提到西川滿或柳宗悅的「民藝」論述,[1]《民俗臺灣》的刨刀版畫意外被挪用至電影節主視覺,才讓木刻圖案出現在1990年代,[2]這30年之間也有民俗熱,尤其是1970年代尾端,如洪通、席德進的作品,色彩展現南島豔陽特色與能量。

1970年代的《銀花》杉浦康平設計,封面表現的民俗題材著重鏡頭感,有著棚內雕琢擺飾的精緻感,也就是將民俗朝著百貨傳媒的方向傳播。1970年代的《ECHO》一樣是民俗攝影,著重題材還原度,不斷朝著招喚原始環境進行,像一種日常生活儀式,感覺日宣美展世代的杉浦康平有著成熟的思考系統。

1970年代與1990年代的電影雜誌《影響》,[3]包裝上最大差異是影像廣告化,[4]1990年代大量中途曝光與銀色油墨效果,顯示影像工業系統的完整,1970年代臺灣官方開始引進包浩斯觀念加強外銷產品包裝,大智浩來臺演講推廣,《藝術家》與《雄獅美術》都用歐普藝術——瓦沙雷的作品當封面,電影系統包裝也從臺語電影陳子福的手繪行進至星際大戰類型。

臺灣戰前的視覺底蘊似乎是走到野獸派的階段,從相關的美術、文學裝幀、木刻⋯⋯,日系畫家如梅原龍三郎、鹽田桃浦,留日設計陳春德,畫家陳植棋、顏水龍、陳澄波⋯⋯偏向野獸派或立體構成,但未來派不多。也因為日系文化傳輸的斷裂,像鹹蛋超人、假面騎士這部分的「特攝風格」電影,並未流行,類似〈大俠梅花鹿〉的作品是極少數,[5]戒嚴期間禁左翼,不管是無產階級的人道、寫實主義,日本築地劇場的新興美術運動,不會被傳播與閱讀,許多本來應該「解釋」現況的藝術創作,似乎大量繞行或被迫放棄另起爐灶,有趣的是,像雜貨店、藥行、畢業紀念冊,反而留下較多的日式的招牌或藥品包裝,戰前的蒙太奇攝影也持續出現在畢業紀念冊的生活剪影中,但都轉成一種臺味的寬鬆與浪漫。

註解

  1. ^ 立石鐵臣刨刀封面木刻,《民俗臺灣》第6期, 1943。
  2. ^ 《台灣電影精選》,VARIETY PUBLISHING CO.,LTD,1993。
  3. ^ 《影響》革新號,影響雜誌,1977。
  4. ^ 《影響》創刊號,影響雜誌,1989。
  5. ^ 《繪聲繪影一時代:陳子福的手繪電影海報》,遠流,2021。

六、回溯數位之前的類比經驗

臺灣長期處於「摩登邊緣」,拼裝的歷史,視覺消費跟著結構權力起伏,若從「消費」的觀點,感覺臺灣的都市感一直是模糊的。

掌握關鍵照片就可取得不敗之地的時代,是否已一去不復返。不論是1970年代或1980年代都屬類比影像,1990年代邁入數位化,愈依賴影視互動,臺灣因為文化不連續發展,每個階段都像新的枝葉,不容易接在一起開花結果,若是用檔案爬梳的方式,可以觀察每個階段溝通、協商、妥協或模仿、突變的過程。

比如席德進在1968年拍攝《設計家》封面,背景使用宮廟對比色系與元素,使用他在《臺灣民間藝術》提到的廟桌色彩,結合民俗與大眾流行,[1]這種現代民俗啟蒙似乎同步發生在香港或中國,而日本也不用民俗啟蒙,因為沒有斷裂。1972年郭承豐創辦《廣告時代》,介紹歐美廣告與解析攝影作品,這樣的影像趨勢似乎也同步發生在黃華成設計的書封中,他幾乎都用滿版影像,這種封面似乎也成為他個人的展示窗口,荒謬的、喜劇的,乍看下的怪異與格格不入,其實也是反映現實。人文脈絡與廣告脈絡的照片使用,在1970年代產生分歧。人文性格把照片當素材來轉寫,產生新脈絡,廣告路線則是循著照片脈絡,在消費路線上將影像使用到極致。臺灣並不依循世界流行的大秩序,而是隨機採樣延伸許多奇花異果。

1980年代身體與政治一同解嚴,從1970年以來,民俗與普普藝術不斷結合,表現欲望的膨脹與收束。1980年代設計雜誌與八卦雜誌,十分注重身體的解放感,有男性厄爾蒙的沙豬觀看角度,也有女性自身的觀看,從1980年的《設計家》,[2]徐秀美與楊國臺的作品中看出不同路線。1975年創刊的《滾石》,[3]首幾期採用西方挪移來的搖滾風格與版式,很快捕捉到西皮迷幻的意像,隨著期數增加洋味漸減,本土氣味跟著上來,比如撐起五百萬保險大傘的廣告視覺就很臺,1972年穿著迷幻西皮的喇叭褲的歐陽菲菲,登上日本綜藝舞臺,這樣的造型輸出也很讓人意外。

相較臺灣小劇場主動探詢日本戰後舞踏,1970年代臺灣興起的現代攝影,似乎與日本絕緣,除了一些大師介紹很少討論戰後的影像結構,1968年《挑釁Provoke》的創作年代其實跟《劇場》同步,關於日治時期的畫報攝影脈絡也缺少討論。

1980年代隨著電視臺、報紙、雜誌、電影的影像傳媒而多元化,從私密的感性呢喃,循商品廣告、民俗宮廟、鄉土尋根、嬉皮文化建構出新造型新感覺,但在最亢奮的高峰之後容易空洞化,就會轉換成市場走向,臺灣創作者在1960年代到1980年代之間的美學經驗,若沒有整理出來是十分可惜的,藉著田野爬梳,或許能從中可以獲取之前無法體驗的新角度與新的觀點。
 

 

以下圖片皆為作者提供

註解

  1. ^ 席德進攝影,《設計家》第7期,1968。
  2. ^ 《設計家》,1980。
  3. ^ 《滾石雜誌》,1975。
【圖1】 臺灣的普普與映像時代幾乎在1970年代同步來臨,光的閃爍與穿透重疊漸變,也隨著西方搖滾迷幻的節奏進入臺灣大眾社會,除了電視,也透過美日包浩斯專家的來訪交流,展現重來未有的「光的秩序」,而這種西方的光線虛擬體積,很快被臺灣的感性融化,變成一種帶著俗艷螢光的不規則造形,像變形蟲一樣,活躍在生活空間裡。-圖片
【圖1】 臺灣的普普與映像時代幾乎在1970年代同步來臨,光的閃爍與穿透重疊漸變,也隨著西方搖滾迷幻的節奏進入臺灣大眾社會,除了電視,也透過美日包浩斯專家的來訪交流,展現重來未有的「光的秩序」,而這種西方的光線虛擬體積,很快被臺灣的感性融化,變成一種帶著俗艷螢光的不規則造形,像變形蟲一樣,活躍在生活空間裡。
【圖2】郭承豐與黃華成在1970年代,結束香港電影夢回臺之後投入廣告設計,西化速度加鉅,黃華成也在這階段展開書封設計創作,幾乎都用滿版照片為主視覺,1972年郭承豐創辦《廣告時代》介紹西方廣告與攝影,黃華成則有著臺美混搭的美學表現在封面上,他跳過協商與溝通,用寫實又寫虛的影像語法,在「封面窗視」中執行影像創作。-圖片
【圖2】郭承豐與黃華成在1970年代,結束香港電影夢回臺之後投入廣告設計,西化速度加鉅,黃華成也在這階段展開書封設計創作,幾乎都用滿版照片為主視覺,1972年郭承豐創辦《廣告時代》介紹西方廣告與攝影,黃華成則有著臺美混搭的美學表現在封面上,他跳過協商與溝通,用寫實又寫虛的影像語法,在「封面窗視」中執行影像創作。
【圖3】郭承豐與黃華成在1970年代,結束香港電影夢回臺之後投入廣告設計,西化速度加鉅,黃華成也在這階段展開書封設計創作,幾乎都用滿版照片為主視覺,1972年郭承豐創辦《廣告時代》介紹西方廣告與攝影,黃華成則有著臺美混搭的美學表現在封面上,他跳過協商與溝通,用寫實又寫虛的影像語法,在「封面窗視」中執行影像創作。-圖片
【圖3】郭承豐與黃華成在1970年代,結束香港電影夢回臺之後投入廣告設計,西化速度加鉅,黃華成也在這階段展開書封設計創作,幾乎都用滿版照片為主視覺,1972年郭承豐創辦《廣告時代》介紹西方廣告與攝影,黃華成則有著臺美混搭的美學表現在封面上,他跳過協商與溝通,用寫實又寫虛的影像語法,在「封面窗視」中執行影像創作。
【圖4】雷驤刊於1979年《書評書目》發表〈封面設計劣樣之形成〉,評論黃華成的封面設計,幾乎就是1970年代對黃華成書封設計的唯一評論。-圖片
【圖4】雷驤刊於1979年《書評書目》發表〈封面設計劣樣之形成〉,評論黃華成的封面設計,幾乎就是1970年代對黃華成書封設計的唯一評論。
【圖5】 相對日本的階級菁英,黃華成有著反向操作,從大眾商業的影像基礎,提煉1970年代中產階級的生活感,跟美日都有所路線區隔,在當時的藝術同溫層掀起一股物件攝影風潮。-圖片
【圖5】 相對日本的階級菁英,黃華成有著反向操作,從大眾商業的影像基礎,提煉1970年代中產階級的生活感,跟美日都有所路線區隔,在當時的藝術同溫層掀起一股物件攝影風潮。
【圖6】 1967年臺灣廣告請日本設計師大浩智來臺講學交流,也有包浩斯的脈絡,1968年大浩智也為味全設計了新logo,五個圓形的新組合。大智浩後來在1968年1月的《idea》雜誌刊文〈中國視覺設計與文字〉,介紹1960年代臺灣15名設計師,臺灣設計師蕭松根還設計了該期的雜誌封面,以及介紹他設計的「櫻桃香皂」、「玉山香煙」、「綠油精」、「一點靈眼藥水」包裝設計。施翠峰也在當期刊登文章〈臺灣デザイソ教育雜誌の現況〉。-圖片
【圖6】 1967年臺灣廣告請日本設計師大浩智來臺講學交流,也有包浩斯的脈絡,1968年大浩智也為味全設計了新logo,五個圓形的新組合。大智浩後來在1968年1月的《idea》雜誌刊文〈中國視覺設計與文字〉,介紹1960年代臺灣15名設計師,臺灣設計師蕭松根還設計了該期的雜誌封面,以及介紹他設計的「櫻桃香皂」、「玉山香煙」、「綠油精」、「一點靈眼藥水」包裝設計。施翠峰也在當期刊登文章〈臺灣デザイソ教育雜誌の現況〉。
【圖7】 民俗與普普藝術的結合,展現現代欲望的膨脹與收束-圖片
【圖7】 民俗與普普藝術的結合,展現現代欲望的膨脹與收束
【圖8】 席德進現代宮廟配色-圖片
【圖8】 席德進現代宮廟配色
【圖9】1960年代美國工業專家吉樂地(Alfred Girady)來臺協助臺灣手工藝推展中心,引進包浩斯系統。臺灣日治時期由西川滿、立石鐵臣、顏水龍等人推動的民藝系統在戰後斷裂,無法幫助現代化產業,而在千禧年後的數位浪潮下,日治民藝美學似乎捲土重來,用另一種方式強勢回歸。-圖片
【圖9】1960年代美國工業專家吉樂地(Alfred Girady)來臺協助臺灣手工藝推展中心,引進包浩斯系統。臺灣日治時期由西川滿、立石鐵臣、顏水龍等人推動的民藝系統在戰後斷裂,無法幫助現代化產業,而在千禧年後的數位浪潮下,日治民藝美學似乎捲土重來,用另一種方式強勢回歸。
【圖10】 漢聲攝影專輯,1978年-圖片
【圖10】 漢聲攝影專輯,1978年
【圖11】 《挑釁provoke》,1968年-圖片
【圖11】 《挑釁provoke》,1968年
【圖12】 《攝影世紀》,1970年-圖片
【圖12】 《攝影世紀》,1970年
【圖13】 《設計家》,1980年-圖片
【圖13】 《設計家》,1980年
【圖14】 臺灣1968年前後出版刊物,此時前衛氣息濃厚,南北都有蠢蠢欲動的活動力,文學詩社、廣告設計、現代啟蒙都展現新企圖,手法多元,有從現代詩裝幀獨立出的抽象水墨、現代攝影、普普迷幻。美國此時參與越戰,國內搖滾嬉皮反戰聲浪高漲,日本1964年主辦奧運、1970年大阪萬國博覽會,戰後設計主力「日宣美展世代」興起。臺灣在美日能量共振下,從六○年代的內在封閉蘊量,展開土洋雜繪風格,十年後的1980年代,呈現另一波雜繪內容。不過之前火紅的臺語電影迅速成為懷舊物,比如海報,消失在流行文藝潮流中。-圖片
【圖14】 臺灣1968年前後出版刊物,此時前衛氣息濃厚,南北都有蠢蠢欲動的活動力,文學詩社、廣告設計、現代啟蒙都展現新企圖,手法多元,有從現代詩裝幀獨立出的抽象水墨、現代攝影、普普迷幻。美國此時參與越戰,國內搖滾嬉皮反戰聲浪高漲,日本1964年主辦奧運、1970年大阪萬國博覽會,戰後設計主力「日宣美展世代」興起。臺灣在美日能量共振下,從六○年代的內在封閉蘊量,展開土洋雜繪風格,十年後的1980年代,呈現另一波雜繪內容。不過之前火紅的臺語電影迅速成為懷舊物,比如海報,消失在流行文藝潮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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