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同且又超越過去,在處理過去之前,
檔案應質疑未來是怎麼形成的。
──德希達,《檔案熱》,頁33-34
一、檔案形上學:德希達學派印象
1985年,當時甫成立的巴黎國際哲學院(College International de Philosophie,簡稱CIPh)和法國文化部檔案局之間有場會議,別具意義的是,諸如利奧塔(Jean-François Lyotard)、德希達(Jacques Derrida)、斯蒂格勒(, Bernard Stiegler)、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等時任檔案局行政委員皆列席與會。會中討論議題包括如何重新思考檔案的未來、檔案的體制化、剛問世的各種音像技術及實踐(例如大眾參與檔案建構工程)對檔案使用及維護的影響。三十年後的今日,這些議題依舊「熱騰騰」,除了因為它們從來沒有真正獲得解決之外,1985年以降技術產業化使數位化一路狂飆,徹底滲入社會的每個層面,導致這些議題的思辨變得越發急迫。
多位在記憶與歷史領域的傑出思想家都參與其中的這場二十世紀重頭戲,至今已幾乎全被淡忘──甚至連在該會議中與哲學家帕特里斯.弗莫倫(Patrice Vermeren)共同發表文章的斯蒂格勒,都已將之置諸腦後。該篇文章以巴黎國際哲學院的名義向法國文化部出謀獻策,提擬諸多需要探討的問題。筆者在2014年於巴黎龐畢度中心的檔案室以利奧塔於1985年策劃的「非物質」展(Les Immatériaux)為題進行研究期間,在利奧塔私人物件的檔案夾裡,發現了這份總長六頁的文章。很顯然的,這份文件並沒有隨該展其他物件一同展出,而是按照無法明確界定的關聯性被歸檔起來:或許這關聯性的類別名稱就叫做「雜項」;不管如何,它確實需要被歸檔在某種類別之下,也需為它編個「索引」。這份文件的另一份副本可能正躺在巴黎國際哲學院檔案室的某處,歸屬在完全不同的類別和索引下。若能取得巴黎國際哲學院檔案室的相關文獻,或許可以更完整地重建該事件之始末,說不定那些文獻會用一種見微知著的方式,預示巴黎國際哲學院後來的活動。以上所述僅限臆測;然而,無庸置疑的是,這份文件在過去和將來都串連起發生在1985年的那兩起事件。
檔案早就料到我會來拜訪它。從被製造出來的那一刻,它就預設總有一天會有專題研究人員來找它。只不過,它是用什麼樣的方式預設我的造訪?關於檔案的未來,這是我們要探討的提問──既要探討檔案的未來,也要探討這個提問的未來。唯有進一步研究預存(protention,另譯為前攝、前展、前瞻、預持、突向,意指對未來的預期)及其發展演進,否則這個提問終將難以參透。檔案應該沒有料到的,是我會師從斯蒂格勒,並與其合作數年,一同埋入時間和記憶的研究。筆者和這份文件的相遇可以說是無心插柳,它之所以吸引我的注意,正是因為斯蒂格勒這個名字。去檔案室之前,斯蒂格勒告訴我,在「非物質」展籌畫期間,他和利奧塔接觸的很頻繁,但他自己並沒有參與這個展覽的事務。不同檔案形成的各種脈絡引發我的求知慾,尤其是龐畢度中心的檔案室,和我自己的檔案──我的記憶、筆記、資料。檔案不單只是過去遺留下來的殘跡,是陳舊素材的積累:反而應該是說,它以預見未來的方式開啟通往過去的路。以此而言,檔案始終是現在,或更適當的說法是,它在某種程度上「與即將形成(becoming)是抗逆的」──假設如此解釋德文「Gegenwart」(現在)的字源〔譯註1〕是成立的,也就說,它違抗「已經發生」和「還沒發生」。檔案是現在的總體,是關係的總體,此總體隨時都在調整正在流逝的「此時此刻」中存在的過去及未來。話雖如此,我們對檔案和歷史的理解,依舊停留在二十世紀特有的現象學觀點,而它本身又受到紙張和印刷特有的滯留性技術和類比技術所制約。但在此後數年,隨著數位科技時代的到來,一種新的懸置(epochē,另譯為懸擱、存而不論)(從現象學的角度而言)也降臨了。為了尋得對「預存」議題的全新理解,我們必須重訪發生在二十世紀那場現象學與解構論的交鋒,最主要是因為和海德格派對本體論之解構相對的解構理論,清楚說明了思想的他者(the Other of thought),從黑格爾派的思維來說,這是是無法揚棄(aufgehoben)的他者;檔案,即條理化痕跡之總和,是之於思考永遠無法化約且不可或缺的他者,而在此所欲提證的是,現象學的這番重新表述,將持存(retention,另譯為後顧、持留、滯留、回顧,意指過去的本身)放在第一考量,其結果是把預存這個基本問題強調出來。
德希達1994年的演講後來以《檔案熱:佛洛伊德學派印象》(Archive Fever: A Freudian Impression,另譯為《檔案狂熱》、《檔案惡》)為名出版,講稿開宗明義便介紹「archive」的字源為希臘文「Arkhē」,此字兼具開始(commencement)和誡律(commandment)雙重含義,[1]而德希達的演講則較偏重在開始的探問。猶太學者哈嚴姆.耶沙爾米(Hayim Yerushalmi)所著的《佛洛伊德的摩西:猶太教有止盡與無止盡》(Freud's Moses: Judaism Terminable and Interminable,1991)曾拋出同樣的探問:精神分析學是否為一門猶太科學?保存過去以追求原初,對德希達而言是一股檔案書寫的驅力(archive drive)──這是他稱檔案熱的另一個方式──它乃源自預見死亡時對有限性的恐懼:如德希達所言,「若非有徹底的有限性,若非有遺忘的可能,檔案書寫的慾望必將不會存在,而此慾望並不會被壓抑束縛住。」[2]他在此處提出一個築基在佛洛伊德學派的精神分析學的檔案書寫新理論。整場演說中,德希達表述原初和未來的探討勢必會引出兩者之間因與果的關係:在此指的是猶太性(Jewishness)的未來和科學的未來。[3]原初一定會被延後,而未來會在檔案本身固有的延異(différance)中開啟,如德希達在稍早發表的著述〈延異〉(Différance)中已提出的論證:「探問始基(archē)打開了書寫的問題。」[4]德希達將法文différence(差異)的拼法稍加改變後造出différance這個新字,但這兩個字的法語讀音完全相同,因此它們的差異只會表現在其書寫形式上,無法透過聽覺來區別。對德希達而言,différance既非名詞(non-word)也非觀念(non-concept);更確切地說,它是一個會干擾並取代檔案形上學的行動。本文將聚焦在延異彼此之間的關係和始基的議題,因此不會妄求要拿德希達全部的著述來做長篇大論。
後知後覺 ( après-coup),在此值得註記的是,當檔案被視為真理的總體時會有另一個名稱──「形上學」,或者稱為檔案形上學會更為適切。在此派學說中,每一個存有都會成為一個「存持物」(standing reserve,另譯為儲備物、持存物、擺置、儲置物)〔譯註2〕。把檔案解構即是把檔案始基的問題做一個轉化,把它視為延異的問題,在延異中會發生時間化和空間化,而此發生的方式會讓原初面目全非,難以辨認。「延異」類似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主張的衝突,或是尼采提出的積極設法干擾或倒置形上學體系的生命力量(force),如德希達論及延異時所述:「於是乎,我們應該稱延異為不同生命力量以及生命力量之不同的『積極』(行動中)不和諧,在形上學語法系統控制著文化、哲學、科學的所有情況下,尼采以此生命力量來和該系統對抗。」[5]檔案形上學被構成其主體的痕跡(traces,另譯為蹤跡、軌跡、印述、印跡、遺跡)從內部開始解構。這類延緩、滯留的最佳闡釋可見於佛洛伊德提出的「後遺性」(德文是Nachträglichkeit,法文為après-coup,意為「延遲效應」)是一種使任何在場或存有系統失去穩定性的行為。檔案形上學無所不在,透過不斷使其和延異處於緊張狀態中的指示性和連接的新技術,它還會持續存在。二十世紀之後建構出的全新技術條件讓我們理解到,從本體論來闡釋技術似乎不足以應付檔案所歷經的變化。然而為了展開我們的論點,就必須回到對德希達和斯蒂格勒都極為重要的關鍵點上,雖然形式有所不同:那就是胡塞爾(Edmund Husserl)的時間意識(time-consciousness),或所謂的「發生現象學」(genetic phenomenology)。藉由涉足他們的學識及看法,將能說明檔案為什麼是個如此重要的哲學議題。
註解
二、 持存及預存之秩序的衝突
德希達在〈延異〉中針對斐迪南.德.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在符號方面的主張提出異論,接著便引入以差異的預存和持存的運用為基礎而發展出的「原書寫」(archi-writing)概念:
使用語言或運用暗指游乎形式之間的任何代碼──沒有既定或恆定的根基──也預設了差異的預存和持存,空間化和時間化,游乎痕跡之間。這種游刃其間的狀態理應是在書寫行為之前就已經刻好的記述事實,不具當下的起源,不具「始基」的元書寫(protowriting)。始基從這裡按部就班的被消弭,廣義的符號學也轉變成文字學……。
「差異的持存和預存」在此意指為何?在其著述的前幾段,德希達力持他採用預存和持存這兩個詞彙僅是「為了兩相比擬而且是暫時性的,一種現象學的、超越經驗的語言,其力小任重之實將旋即顯露。」[1]讀者可在下文中領會此處所指的「持存與預存之論證」是如何地不濟事,同時也會明白這並不表示這些概念就不管用,因為持存與預存之間的交互作用正是檔案探討的本質。
持存和預存這兩個專有名詞最早是由胡塞爾提出的,持存是指有所持留和保存的,即過去的;預存則是有所預期和推測的,即未來的;兩者再與當下的「在場」結合後,形成一般所知的三重意向性(triple intentionality,另譯為指向性、定向性)。早在其1904/1905年的講座中,[2]胡塞爾就已嘗試介紹這個在前、在後、同時的三重體驗是如何運作,來架構出一個時間意識之始源的典型。要將胡塞爾學說中關於時間意識的論述一言以蔽之,或把這持存和預存概括出一個明確的關係,有其一定的難度,因為他相繼在〈貝爾瑙手稿〉(Bernau Manuscript,《胡塞爾全集》第33卷,1917/1918)、〈被動綜合分析〉(Analyses of passive synthesis,《胡塞爾全集》,第11卷)、〈C手稿〉(C-Manuscripts,《胡塞爾全集,資料集,8》,1929-1934)[3]等著述中,都再次進行分析。在這些「研究文章」裡,胡塞爾提出時間意識的各種模式,[4]而在本文中僅會藉由旋律(或稱音調)這一簡單的例子來對此加以說明:旋律以意識流的形式表現出來,其中每個「現在」都在進入「已經」,然後就會成為持存的庫存資本之一,而每個預期中的「還沒」,都會成為一個「現在」,因此在進入持存之前就會被實現。對德希達來說,「在場形上學」(metaphysics of presence)的解構源自持存和預存的交互作用,因為推延或後遺是每個「現在」的意識之必需,比方說,「現在B」是由「現在A」的持存和「現在C」的預存組成。[5]而實際上,有一種被「原書寫」所制約「非-在場」在發揮作用,這種「原書寫」不能被化約成任何諸如持存或預存這樣的詞語或概念。原書寫涉及元-痕跡(proto-traces),又因延異而不可化約。胡塞爾似乎在其討論時間意識的講座裡,區分了第一層面上的第一持存和第一預存,以及第二層面上的回憶和期待(斯蒂格勒後來稱此為第二持存和預存),但德希達拒絕承認這種區別的絕對性,因為他認為預存和持存只有程度上的差異。[6]德希達拒絕這種區分的理由相當充分,因為胡塞爾的時間意識現象學一直含有無限倒退(infinite regress)的危險,一種對預存或是持存的無限預設。比方說,如果有個第二持存,也就是說它預設有個第一持存,那麼此第一持存是否預設了另一低階的持存?胡塞爾自己經常談及的原始的或源初的流(Urstrom)、原初表象(Urpräsentation)、原初材料(Urdaten)、原初過程(Urprozes)等等。有時候沿用布倫塔諾(Franz Brentano)「無意識之意識」的說法,都是為了避開無限倒退的危險。時間性物件的既予性(self-givenness)或是意識流的自體建構,皆無法提供這種現象學之根基一個不可化約的理由。拒絕持存和預存的秩序使德希達的原書寫變成了一種預設狀態(default),一方面避開了無限倒退的危險,另一方面似乎為時間意識現象學的實現提供一種本體論上的「根基」。〔譯註3〕
對斯蒂格勒而言,胡塞爾的時間意識現象學對其造成深刻的影響,但他也另外為之添加德希達稱為「增補」(supplement)的東西,而他自己則稱此為「第三持存」,認為胡塞爾的時間意識模型基本上並沒有把這個成分的作用考慮進去。斯蒂格勒將第三持存和胡塞爾所稱的圖像意識(image-consciousness)[7]畫上等號,該意識是發生在我們觀賞雕塑或畫作,或看電視時的一種經驗。實體圖像物件的作用在胡塞爾的時間意識理論中沒有被加以釐清,而斯蒂格勒企圖證明持存和預存實際上全然由和這類物件的關係所制定,一旦這種關係不存在,持存和預存便無法發揮功能。或許有人會持反對意見,認為胡塞爾的圖像意識理論所談的物件是感受或知覺(perception),因此不管被感知到的是一棵真的樹或是畫出來的樹,幾乎沒有什麼區別,因為它們都只不過等同於任何一個物件X。但是在斯蒂格勒看來,從安德烈.勒華–顧爾宏(André Leroi-Gourhan)的觀點延伸而論,像畫作這樣的再現也是一種外化記憶(exteriorized memory),這是個必須認清的事實,因為這種「第三記憶」(除了DNA分子和神經系統的記憶之外)事實上有其功能上的必要性。檔案是外化記憶的一種形式,是為了增補人類與痕跡的持存有限性(retentional finitude)而組織起來的。[8]斯蒂格勒用來解決無限倒退的方式,是提出「本原的缺失」(default of origin),一種必要的錯失(défaut qu'il faut)以作為這類無限倒退的限制。斯蒂格勒走向與德希達分道揚鑣的路,可說是為了能夠從超驗或準超驗,轉移到以勒華–顧爾宏和西蒙東(Gilbert Simondon)之學說為基底的技術性內在歷史(或超驗)分析。[9]儘管增補在德希達的著述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斯蒂格勒批評這位解構主義哲學大師忽略了增補的歷史:[10]反之,第三持存的概念讓斯蒂格勒得以踏在此概念之演進的基石上──也就是以第三持存系統式地和第一及第二持存和預存彼此牽動的方式──發展出一門政治經濟學。[11]斯蒂格勒寫道:
我曾試著說明第一持存永遠都會是第一選擇,而預期以第二預存的方式形成第一持存(其第一預存被支援該現象的暫時性物件所傳送)並如此過濾它的第二持存所具有的功能推展出這個選擇。除此之外也最重要的是,我曾企圖說明,第二持存穿透第一持存的條件──即第一選擇──是受事實性和義肢性的多元條件所決定,在此條件之下,「現在」(now)能夠通向它那過去的、從屬的「已經在那裏」(already-there)的,亦即透過包含了我所謂的「第三持存」的人為產物中…… [12]
身為第三持存的檔案限制了預存的選擇,此處的選擇正確地說,是指經驗的構造。斯蒂格勒將胡塞爾和其他思想家(如康德和海德格爾)的論點進行分解,不僅解構了傳統形上學,也同時祭出檔案的未來一說,其形態可依據技術發展史的獨特性(singularity)來加以分析。筆者在《論數位物的存在》(On the Existence of Digital Objects)一書中提出的問題是,假若第三持存的歷史分析不僅有可能而且是必要的,同樣的假設是否也可以應用在第三預存上?[13]這是理解檔案的未來的關鍵提問:檔案的數位化和數位檔案的製作四處蔓延,這個顯而易見的現象在每個領域都製造出規模各異的第三持存;然而卻少了對第三預存的分析,而且在斯蒂格勒自己的研究中,關於預存的討論僅限於人類意識。基於這個原因,我們必須從一個全新的方向來處理預存的問題,這不只是因為胡塞爾後期的著述比較看重預存,也因為第三預存和第三持存是有著相輔相成的關係的。
註解
- ^ 出處同上,頁288。
- ^ 1905年的演講於1928年出版,由海德格爾編輯並撰寫序文,現收錄於Hua X, Zur Phänomenologie des inneren Zeitbewusstesens (1893-1917), Rudolf Boehm編(The Hague, Netherlands: Martinus Nijhoff, 1969)。
- ^ 德希達似乎只有讀過〈C手稿〉,卻沒有讀過〈貝爾瑙手稿〉,因為該手稿直至歐根‧芬克(Eugen Fink)在1969年交給位於比利時魯汶的胡塞爾資料中心前,都一直保留在芬克的辦公室。
- ^ Toine Kortooms在其所著的 Phenomenology of Time Edmund Husserl's Analysis of Time-Consciousness (Dordrecht: Kluwer, 2002) 中把他對〈貝爾瑙手稿〉中的理解歸納出三種模式,並詳細解析它們和〈C手稿〉及 《胡塞爾全集》第11卷的關係。
- ^ Jacques Derrida, De la Grammatologie (Paris: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1967),頁98。
- ^ 感謝Francesco Vitale及Daniel Ross協助確認這個疑義,參見Daniel Ross, "Pharmacology and Critique after Deconstruction," Stiegler and Technics, Christina Howells, Gerald Moore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3),頁243-58。
- ^ 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4),頁17。
- ^ 關於「持存有限性」的詳述,見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2: Disorientation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 ^ 見Ben Roberts, "Stiegler reading Derrida: the prosthesis of deconstruction in technics," Postmodern Culture, 2005,頁 16 (1)。
- ^ Bernard Stiegler, « Discrétiser le temps », Les cahiers de médiologie 2000/1 (N° 9), 115-121,註解6;Robert亦有引述此文, "Stiegler reading Derrida"。
- ^ 斯蒂格勒的第二預存也涉及慾望的問題,但於本文將不加以詳述,見Ross, "Pharmacology and Critique after Deconstruction"。
- ^ Bernard Stiegler, "The Theater of Individuation: Phase-Shift and Resolution in Simondon and Heidegger," Kristina Lebedeva譯,Parrhesia 7 (2009),頁46–57。
- ^ 基於篇幅考量,本文必須排除在《論數位物的存在》中關於胡塞爾的時間意識現象學對預存概念的史觀分析。
三、第三預存和計算詮釋學
持存和預存的關係在胡塞爾於1905/06年發表的講座中沒有被充分申論,事實上,在他的講稿中,真正用在討論預存這個概念的,只占了區區幾頁。此關係在胡塞爾的〈貝爾瑙手稿〉和〈C手稿〉裡則有相當完整的闡述,於其中可以發現他的重點和見解在這些不同版本裡的轉變,但這並非本文要加以著墨的;此處真正要做的,是建構出對持存和預存在胡塞爾的論述裡如何發揮作用的方法的基本理解。預存是區分胡塞爾和他的老師布倫塔諾的關鍵概念。布倫塔諾的學說有兩個主要元素,即此時此刻的普通感受和過去的重現──前者是真實的,後者則不然,因為我們絕不可能直接經歷過去。[1]〔譯註4〕以下圖示說明每個經過的現在會在意識流的下面被重現,比方說,c點是當下感受發生的地方,a和b都已經成為過去的再現,也就是說,在布倫塔諾的意識架構裡,預存這個議題幾乎不存在。胡塞爾和布倫塔諾之間的另一個主要差別是,對布倫塔諾而言,感知是真實的,是現實和心理內容符應的結果,但胡塞爾則認為,精神世界的當下並不是一個即刻的瞬間,而是時間的延伸[2]──這也是胡塞爾的三重意向性的核心概念。這樣的延伸,更準確地說是個體化(individuation),是由多個連續階段組成,並由持存、原始呈現、預存彼此交錯所形成的複合體當作導介。和布倫塔諾不同的是,胡塞爾試圖查究意識的時間,即以時間為原則的意識個體化。胡塞爾有效運用布倫塔諾原理的同時,例如意識是持續不斷流動的活動,也詳加闡述自己的三重意向性學說。(圖一)
註解
〈貝爾瑙手稿〉第一篇和第二篇裡,對持存和預存的關係有最清晰的解釋,儘管1905/06年的講座對此關係的闡述沒有明確的條理,但在〈貝爾瑙手稿〉中則有進一步申論,有些評論家甚至指出,預存的功能在此也被強調出來。胡塞爾提出一個他稱為原始過程(Urprocess)的概念,說明預存如何可以從持存內部來理解,以及從預存內部理解持存的複雜模式,透過它,兩者的變異都可以獲得解釋。對照以下胡塞爾的圖示可以輔助理解:
每個「原初當下」都是伴隨持存及預存同時發生的意向性行為。我們來想像從E1到E4是一連串正在發生的事件,把E2設定為「現在」:在這個時刻,E1被加入持存,它因此改變了預存E'3;在下一個「現在」,也就是E3所代表的時刻,可以看到E1和E2都保持是E13和E23。下一個要產生的預存也隨著持存被改變而被改變,如胡塞爾所陳,「當新的核心數據(Kerndaten)出現……舊的數據不會只是單純的變成過去的,對未來的意識也會『生成』。此意識將符合新的原始數據(Urdaten),也會對應(terminierend)原始數據來實現自身。」[1]從這點來說,我們可以理解持存(如E12-E2)包含即將發生的預存(如E'3),而事實上在預存內部也有持存,因為每個預存的意識都不是暫時性的事件,而是持續發生的串流中的一環,因此預存在這樣的方式下類似第二持存,只不過它是指向未來的。[2](圖二)
行文至此應稍加強調預存和持存之間有功能性的差別,預存不完全是持存的產物,即便預存肯定會倚賴著持存。科圖姆斯(Toine Kortooms)指出,在《胡塞爾全集》第11卷(Hua XI)18號文稿中,[3]胡塞爾提及持存和預存之間的本質性差異時表示:指向性(directedness,德文為Gerichtet-sein)在本質上是屬於預存。這裡所謂的指向性並不屬於自我的主動行為,而是一種「被動的指向性」,自我在此中不會主動參與。在標題為〈空的表象的可能類型之描述〉(Description of the possible types of empty representation)的這個章節,「Leervorstellungen」(英譯為empty representation,意為空的表象,另譯為空的再現)這個字是指原印象(primal impression)存在意識流的時刻,從意識持續形成的地方。胡塞爾認為,即使當預存和持存都是空的表象時,這兩者之間肯定依舊存在強大(gewaltig)的差距:首先,持存缺乏指向性,因為它只會一昧地往過去推去,反觀預存則是會一直指向體認(Gewahren,另譯為體察、覺察、覺知、存眷、允諾);[4]其次,胡塞爾批評布倫塔諾將持存和印象間的必要聯想視為原始聯想,他取而代之提出聯想只會在預存中發生。[5]被動指向性似乎是一種基礎,因為主動指向性也受其引導,意思是它已經是一個選擇。以下借用斯蒂格勒的陳述予以說明:
當渴望得到的自我注視,是朝著即將到來的方向被引導過去,這個主動指向性會跟隨著從預存衍生而出的感知的被動指向性。當此渴望得到的注視是朝著剛剛所感知到的被引導過去,換言之,當此渴望得到的注視經歷滯留的連續體,那麼這個指向性便和屬於感知本身的被動指向背道而行。[6]
預存和持存是無法被完全切割成兩個不同的運作,而且事實上,這兩者會共同形成一個必要的迴路:持存雖然是被動的,但它會促動預存;而主動的預存會依照與個體經驗相符的結構去充實持存;然而,在此必須強調,預存無法被化約成第一或第二持存,否則就像德希達指出的,差異就不會產生:更確切地說,被動性和主動性之間的劃界所具有的動態是胡塞爾的超驗現象學的基礎。若我們把被動和主動指向性之間的動態放在第三持存的發展背景下來進一步思考的話,便可看到,第三持存的演化在同時間也導出預存的演化,這是不能被納入某種人類主體或意識中,也不能被化約成任何持存。此即為筆者所稱之第三預存。事實上,這種第三預存要靠第三持存的支援來制定,讓我們以債為例說明,債是持存,同時也是預存;債不純粹是屬於過去的,因為一般會預設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從道德和法律義務層面考量的話。[7]
筆者在《論數位物件的存在》中企圖說明以「計算詮釋學」(Computational Hermeneutics)或「遞歸論」(recursivity,或稱「可計算性理論」)為基礎的算法(algorithm),基於以下兩個原因和第三持存的功能有了更大程度的區分:[8](1)這種第三預存不能單就對主體之預期的角度來解釋,而是有賴於用算法演算出的預期形式的分析,例如,不同的推薦系統或機器學習的應用方法;(2)透過這個轉移,第三預存的主動性會越發提高,甚至會將主動指向性取代掉或邊緣化。第三預存的這兩個新面向無法被化約成滯留功能,其特點反倒是它們對未來的指向性。本文無法申論何謂遞歸(recursion,另譯為遞迴、回歸),因為這個概念本身需要再書寫另一篇論述來解釋。簡單來說,遞歸是主體回歸自身的運動,其目的在於了解並確認自身,例如靈魂。當今的電腦是從圖靈機(Turing machine)為母體發展出來,就這層意義上,它們都具有回歸性,這種機器和庫爾特.哥德爾(Kurt Gödel)所稱的一般遞歸函數(general recursive function)是等效的。[9]遞歸不僅是計算的運作原理,它更闡明了一種超越計算機而延伸到社會和經濟模式的計算思維;筆者將之稱為「計算詮釋學」便是基於這個原因。話雖如此,這並不表示就要捨棄斯蒂格勒對第三持存的分析,正確來說,第三預存反而要靠第三持存才能發揮功能。第三預存應被視為第三持存的增補,後者是前者的載體,透過這樣的理解才能明白當今技術環境的危機。
讓我們回到關於數位科技和檔案的議題。在未來的數十年,檔案究竟會有什麼演變──如果那樣的未來是可以被想像的?德希達在《檔案熱》裡討論到數位環境下的心理分析檔案時也表述了類似的提問,質疑若沒有檔案,過去是否仍將存在,隨後便立即回應:
不,檔案工程的技術結構也是可被檔案化內容的結構的決定性因素,甚至在其具體成形的過程,和在其與未來的關係上。某一事件在經過檔案化後所產生的和其所記錄的乃等量齊觀。這也是所謂的新聞媒體會帶給我們的政治經驗。[10]
德希達很重視電子郵件。為什麼特別提到電子郵件?他認為,電子郵件「正在改變人性整個公領域和私領域,其威力勝過傳真,首當其衝的,是介於個人的、私密的(個人或公眾),以及公眾或現象之間的限度。」[11]行文至此,或許也算「切題」來順道一提德希達傳記的作者本努瓦.皮特斯(Benoît Peeters)披露德希達本人其實很怕用電子郵件。[12]如此說來,德希達自己也經歷了這場檔案工程的「地震」(earthquake)──這是他選用的詞。凡是用電子郵件往來寄送的都會留下案底。倘若德希達今日還活著,見證到大肆興起的社群媒體僅在數年之間便削弱電子郵件作為溝通與存檔工具的中心性,他又將有何感想?筆者曾於他處[13]試圖指出,除了機構的檔案資料之外,也必須重視個人檔案的崛起,而這正是德希達曾經埋下伏筆的主題。數位技術的產業化為檔案建構引發如地震雪崩般的大動盪,檔案的前景與展望從此地動山搖。資訊技術產業已成為機構檔案與個人檔案的匯聚點,且舉一例說明:比較大英圖書館PO在Flickr上的1023705張照片和歐洲數位圖書館(Europeana)毫無起色的使用率;或是比較我們將日常行為紀錄PO上網的量和過去多數人會寫的日記或週記。再隨意多列舉幾個例子可能會淪為像在報導新聞似的,但我們亟需正視的是,檔案工程的面貌確實已今非昔比,反思當代檔案之本質及其未來乃刻不容緩。
筆者相信,有了第三預存的概念,便可解讀檔案的未來和未來的檔案。但是這種解讀的必要性,本身即涉及全新實踐的必要性:必須發展處理檔案的技巧,並加以推廣使之普及,這不僅是為了重新建置一個不同於以往的數據政治經濟,也是為了解決海德格爾提出的技術與形上學的關係。未來的檔案是第三預存的完整實現,也是檔案形上學之貫徹。這並不表示感知和幻想將不復存在,而是它們將遷就於選擇,也就是第三預存的功能。未來的檔案是必然發生的未來,屆時我們的選擇將依照具體的模式和索引而被事先確立──大體上但不完全是。就以臉書為例來看,這是一個巨大的檔案庫,存放著20億經常性使用者的日常活動,有了這些數據,臉書就能確認使用者的條件背景(例如靠地理位置定位啟動的智慧型裝置),進而向使用者推薦活動或事件,重新和朋友連結。顯然,臉書是這種先發制人操作模式中的一角,而這種模式對於以透過檔案工程和大數據分析所做的使用者行為分析的數位經濟又是極其重要的。對這種普遍存在於數位社會的先發型操作的抗拒,可能不是為了破壞這些算法,反而是為了思考自動化超越它在消費主義和治理術(傅柯所提的概念)的開發與利用。或許在此可以置入斯蒂格勒所謂的「長路」(long circuits)。這是「短路」(short circuits)的相反,其主要企圖只是要增進效率,例如在市場行銷中如何更有效地鎖定潛在客戶群。「長路」也是一種檔案建置技巧的養成,讓我們得以反抗在檔案處理領域中正在形成的那類限定,並透過檔案化和未來的發明會產生的嶄新形式來進行。[14]記憶的工業化,一如斯蒂格勒不斷重申的,已經成為一股重要的力量,也是工業化所有其他形式的機制。不論是機構檔案甚或是個人檔案的開發與利用,似乎不再只是靠後遺性為基礎來運作,此後遺性意謂著繼續維持在屬於二十世紀的本體論模式──佛洛伊德式的解構,或說是技術懸置,已經創造出一個新的時間架構,一個目標向「前」,不再只是停留在「還沒」的架構,是當下正在透過所有技術系統發揮作用的檔案形上學的再延續。(譯者 沈怡寧/審定 許煜)
註解
- ^ Edmund Husserl, Hua XXXIII, Rudolf Bernet & Dieter Lohmar編輯 (Dordrecht: Kluwer, 2001),第2篇,頁20。
- ^ 出處同上,頁23。
- ^ 見Edmund Husserl, Hua XI, Margot Fleischer編輯 (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1966),頁71-78。
- ^ Hua XI,頁74。
- ^ 出處同上,頁77。
- ^ Koortooms, Phenomenology of Time,頁183。
- ^ 筆者在此註記德希達在課程中提到的歷史性的問題和債的問題,見 Heidegger: la question de l'Être et l'Histoire Cours de l'ENS-Ulm(1964-1965) (Paris: Galilée, 2013),頁 273-274。
- ^ 許煜,《論數位物件的存在》(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16),頁238-244。
- ^ 許煜,"The Time of Execution," Data Browser 06之序文,ed. Helen Prichard等人編輯 (NYC: Autonomedia, 2017),頁23-31。
- ^ Derrida, Archive Fever,頁17。
- ^ 出處同上。
- ^ Les Nouveaux Chemins de la connaissance節目單,France Culture, 10.10.2014, https://www.franceculture.fr/emissions/les-nouveaux-chemins-de-la-connaissance/actualite-philosophique-jacques-derrida-des。
- ^ 許煜, Archive Manifesto, http://www.metamute.org/editorial/lab/archivist-manifesto。
- ^ 筆者曾於以下兩篇論述中討論一些這類的作法:"Archivist Manifesto"和"A Contribution to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Personal Archives," Compromised Data, G. Elmer, G. Langlois, J.Redden編輯 (London: Bloombury, 2015),頁 226-246。
譯註:
- 在一般德文中,Gegenwart 是指「現在」,但其字根是「對面」或「面對」 (gegen)和「等待」(warten)兩字構成,因此,所謂「在」(Gegenwart)是指,「正在對面和等待著」。於是,凡是擁有「在」的東西,其存有的形態是「正在對面和等待著」。 海德格認為,這就是古希臘所說的「實體」(ousia, substance)的意思,因此,具有「在」 的東西,其存有是實體。於是,根據海德格的定義,在場形上學(metaphysics of presence) 亦是實體形上學(metaphysics of substance)。參考網站:http://www.philo.ntu.edu.tw/review/wp-content/uploads/2011/09/3101The-Metaphysics-of-Light-and-the-Concept-of-Truth-in-Gadamer%E2%80%99s-Philosophy-.pdf。
- 德文「Bestand」,英譯為「Stangding-reserve」,中譯為「持存物」,但是「持存」不能僅僅理解為「持續存在」,而應該有如下考量:Everywhere everything is ordered to stand by, to be immediately at hand, indeed to stand there just so that it may be on call for a further ordering。萬事萬物都成了一種儲備,被用來籌畫、存儲、分配、獲利。所有地方所有事物都處於備用狀態,直接地成為在手邊的東西,並隨時聽候新的調遣。不管什麼東西以這種方式被指定著,就都有它自己的定位。我們稱之為「定位—儲備」(standing-reserve/Bestand)。這個詞在這裡是指比單純的“儲備”更豐富也更本質的東西……它所意指的,無非是由挑戰式的揭示做成的事物到場的方式。不管什麼東西,只要它是在定位—儲備的意義上存在著,就不再作為物件站在我們面前了。參考網站:http://dlib.zslib.com.cn/qklw/rdzl/B1901/RD082159。
- 此處中譯乃輯譯自作者過去曾發表過的既有中譯版本,見https://kknews.cc/zh-tw/culture/e8zqnlz.html
- 布倫塔諾把持留記憶歸結為原初聯想或想像,也就是說,過去並不真實,只是幻象。胡塞爾認為這是錯誤的,他認為持留記憶是第一記憶,是真實的感知。參考網站:http://www.hkshp.org/humanities/ph155-21.htm。